《高四》仰天一笑星斗横

15、过年

　　关于过年，李将村里的习俗是这样的：
　　人们要在大年三十之前把家中的里里外外都打扫干净，这就是“辞旧”；大年三十是贴春联，去地里的坟上请逝去的先人回家，一家人吃年夜饭，希望能够合家团聚；正月初一是穿新衣，放鞭炮，全村走动拜年，而且这一天不管有什么垃圾，都不能打扫，这就是“迎新”。自大年初二开始，则是亲戚之间的相互往来，除了正月初五那天——俗称“破五”，不兴走亲戚——直到正月十五之前都可以走亲戚。最后，在正月十五那天，人们会把逝去的先人再送回地里的坟上，然后晚上大家再一起吃一顿团圆饭，放放烟花。到这时，这个新年就算是过去了。
　　到家以后，李将跟家里说了正月初六开学，一开学就要全县一模考的事情，所以大年三十之前的打扫，家里都没让他干活，让他抓紧这几天的时间好好复习。因为从大年三十开始，很多仪式上的事情，李将就非参加不可了，也只有这几天的时间能挤出来让他复习。到了腊月二十九的晚上，芳娜嫂子带着小获回来了。但是回来之前，母亲就叮嘱李将，不能再喊小获了，现在要喊小宝。你东山哥出事以后，你芳娜嫂子特意去找人算了命，算命师傅说小获之前的名字取得不好，“获”字里面既有“犬”，又有“反犬”，两只狗互相咬怎么会好呢？这名字“妨人”。所以，你芳娜嫂子把小获的大名和小名全都给改了。
　　接到父亲的电话以后，李将跟着母亲到门口等着迎接芳娜嫂子和小宝，是父亲特意去她娘家把她俩接回来的。父亲的车到家了，芳娜嫂子牵着小宝走下车来，笑着问李将现在学习和生活怎么样，她好像跟以前并没有什么不同，还带了很多年货和礼物。小宝则沉默了不少，喊完“小奶”和“小爹”以后，就没怎么说话了。今天晚上，大家都在李将家里吃饭，母亲已经提前准备好了菜。一开始，李将也没感觉有什么不对的，可是到了喝酒的时候，他发现，芳娜嫂子居然也跟父亲要倒白酒喝了！而且不是一两口，是一整杯。喝完这一整杯以后，她还要了第二杯，最后是在父亲的劝阻下才没有继续喝的。李将在心里对自己说，芳娜嫂子以前从来都不喝白酒的。
　　吃过晚饭，晓慧嫂子抢着去前面灶屋刷碗了，小弟跟小宝一起在院子里跑着玩，福山哥、南山哥和父亲出去一起抽烟了，芳娜嫂子和母亲在卧室里压低了声音说话，李将则在自己屋里做题。他努力想把自己投入到眼前的卷子里，可是却做不到，小宝的沉默和芳娜嫂子喝白酒的样子总是在他的眼前飘荡。就这样恍惚了不知道多久，芳娜嫂子进来跟李将说：“我跟小宝先回去了，得收拾收拾家里，明天咱们再好好说说话！”李将连忙站起来说好，然后送芳娜嫂子和小宝回到了后面的屋子。东山哥和南山哥都是二大爷的儿子，二大爷家盖的是二层小楼，东山哥一家住在楼下一层，南山哥一家住在楼上一层。这一夜父亲没有喝醉，而是一直在跟母亲商量着什么。李将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他这会儿正在心里咒骂自己。他发现自己真的是一个自私的蠢货：之前他怎么就只想着东山哥，都没想到芳娜嫂子和小宝呢？尤其是小宝！他还记得小宝小时候东山哥逗他玩的情形：“爱我你就亲亲我，嗯，小获亲一下爸爸！爱我你就抱抱我，来，爸爸抱一抱小获……”李将的视线逐渐变得模糊起来，他抹了抹眼睛，告诉自己，一定要好好学习，一定要很有能耐，将来他要照顾芳娜嫂子，要让小宝好好的长大成人。
　　大年三十，李将在早起背完化学和生物以后吃了早饭，开始打扫房间。先是厨房，母亲已经基本收拾好了，李将只需要再将煤炉、地锅里面的灰渣，以及这两天产生的垃圾整理倒掉就行了。接着是小卖部，李将把前面的柜台和后面的五层木架都清扫了一遍，然后再把货物一一摆上去。接着是后面的三间瓦房，李将要做的是扫地，以及把堂屋里招待客人的茶几、杯子等器具都刷干净。最后是院子，这个不能用小扫把了，得用大的竹扫帚，这样才能把红砖铺成的地面打扫干净。这一切的打扫都是由李将一个人完成的，小弟还小，身体又不好，所以每年这个时候他都是到处跑着玩；母亲则是要准备各种年货，和面，炖骨头，炸鸡鱼肉，剁饺子馅，煮上坟和祭祀用的刀头肉；父亲经常会在上午再出一趟车，但就算他出完车在家，家里的家务他也是从来都不干的。反正从小到大，李将就没怎么见过父亲做家务。不过这一次父亲倒是干了一件正事——他领着小宝上街，给小宝买了一身新衣服，还买了一些玩具和零食。
　　打扫完毕，差不多是11点，要准备贴春联了。这是唯一父亲会帮手的家务——他负责在旁边看着指挥，好把春联贴在门上的正中央。农村里贴春联，一般都用的是浆糊。在李将家，浆糊则是由昨天的剩稀饭来代替——冬天的稀饭在放了一天以后就会凝结成块，里面的米粒更是会变得黏糊糊的。李将就从里到外，一间一间的开始贴春联。卧室的单扇门上贴一个大签子，大签子一般是四个字的吉祥话，比如金玉满堂、四季平安、年年有余、万事如意等等。堂屋的两扇小门上贴一对门神，一般是尉迟恭和秦叔宝，两侧的门边上则各贴一幅对联，这个没有固定的，买到什么就贴什么。穿灶屋进院子的门上要贴大签子。小卖部的门上要贴一对门神和一幅对联。家里的车上要贴“出入平安”。大门是最后贴的，要在所有的家人都回到家以后才能贴，不能把家人关到外面去。大门的中间贴两个特大的签子，一个“春”字，一个“福”字，其中“福”字必须倒过来贴，这叫“福倒（到）”。还有，所有的门头上都要贴一个小签子，或者是“春”字，或者是“福”字。当然，“福”字还是要倒着贴的。
　　春联贴好了，李将洗了手，去后面二大爷家喊小弟回来吃中午饭。他注意到，二大爷家没有贴新的春联。他回来偷偷的问母亲怎么回事，母亲告诉他，这是农村的规矩：家里有人去世，三年不能贴春联。
　　大年三十的中午饭是大乱炖，肉，豆腐，粉条，青菜，白丸子等混在一起熬一大锅，一人一碗。吃完饭，母亲开始准备纸筐：刀头肉，馒头，苹果，黄纸，纸钱，鞭炮，父亲还特意装上了一瓶酒。很快，南山哥、福山哥和金山哥都挎着筐到家里来了。金山哥的父亲也来了——也就是李将的大大爷，他对李将父亲说：“老四，今年我就不上地里了，后面这些事我都交给金山了。”父亲说，好，今年我领着他们去把咱爹娘接回来。
　　五个人挎着纸筐出发了，李将也跟着去了。从他上高中开始，父亲就每年都会让他跟着去了。之前他一直好奇，为什么另外三个大爷大年三十都不去地里。后来他才知道，那是因为他还没有成年。路上父亲对四兄弟说，你们仔细认一下路，明年我再领着你们来一趟，后面就是你们兄弟来地里请爷爷奶奶回家过年了。大家先到了西边李将家的西井那块地，李将的爷爷奶奶就埋在这里。父亲在路上已经折了一根树枝，他先在坟的东面接着坟画了一个半圆，说就在这里面烧。然后四人就从纸筐里拿出刀头肉和馒头摆在坟前，取出黄纸和纸钱开始烧，父亲一边拨弄着纸钱，一边自言自语的说话：“爸，妈，我领着你几个孙子来接你们回家过年了。这些钱你们收好，别不舍得花……”三个哥哥也学着说了几句话，只有李将一言不发。父亲吩咐，可以放炮了。福山哥和金山哥就开始放炮，李将和南山哥也把自己筐里的鞭炮各拿了一串给他俩——他俩是吸烟的。黄纸和纸钱快要烧完了，父亲说，给你们爷爷奶奶磕三个头，跟着首先俯身跪了下去，四兄弟也跟着跪下来磕头。磕完头，父亲最后拨弄了一下火堆，确认黄纸和纸钱都烧干净了，就领着四兄弟继续往西边走去。
　　西湖那边是二大爷家的地，地里埋着二大娘。这一次是南山哥画圈，领着烧纸、说话。再跟着，五人去了南湖那块四亩八分的地。那块地是三大爷家和进才大爷家的，地里埋着三大娘。这一次是福山哥画圈，领着烧纸、说话。最后，五人从南湖——那是马营最南边的地方——拐回到了村子西南角的一块地，这块地也是二大爷家的，地里埋着东山哥。这是李将第二次见到东山哥的坟——东山哥是五月底去世的，当时为了不影响李将高考，家里瞒住了他，在高考之前东山哥就下葬了——第一次是在烧“五七”纸的时候。李将惊讶的发现，自己现在好像是第一次见到东山哥的坟似的，之前的那一次他完全没有印象了。这个坟头是那么小，东山哥就躺在下面。他就只有这么大块地方吗？李将有些恍惚了。
　　父亲给坟画了圈，但这一次是南山哥领着烧纸，他说：“哥，咱叔和咱兄弟们都来看你啦，来接你回家过年啦！家里的事你不用操心，有我们呢！你这一辈子都是慌着干活，一直忙这忙那的，从来也不愿意闲着。现在，你就好好休息休息吧！”父亲从纸筐里拿出酒，洒在坟前：“你东山哥活着的时候就好喝酒，现在咱也给他倒上两盅！”又从烟盒里拿出三根烟，放进火堆里，“再抽几颗烟。”火烧完了，南山哥一言不发的跪下来开始磕头，福山哥、东山哥和李将也都跟着跪了下来。李将一边磕头，一边暗暗发誓：“东山哥，我一定会做到你最后对我说的话！我也会照顾好芳娜嫂子和小宝，你安心的休息吧！再过几十年，咱们兄弟就能再见面了！”
　　五人一路无话，各自回家。母亲已经和好了面，正在包饺子，李将也洗了手坐下来包饺子。父亲不知道去了哪里，小弟和小宝则在两家之间跑来跑去。到了晚上，芳娜嫂子过来喊李将去她家里吃饭，李将看了看父亲和母亲，父亲点了点头。李将跟着去了，真的跟往年一模一样，还是熟悉的桌子和沙发，还是熟悉的亲人，只是少了东山哥。这是东山哥的习惯：他是四家兄弟姐妹里年龄最大的那个人，所以在他成家以后，每年都会准备一顿年夜饭，把所有的兄弟们都叫过来一起吃饭，吃完饭则一边打麻将，一边看春晚。李将本以为今年不会有这顿年夜饭了，可是芳娜嫂子还是准备了。
　　在吃饭中，芳娜嫂子又一次开始喝白酒，喝完第一杯还要第二杯，南山哥拦住了她：“你不说吃完饭要打麻将吗？现在喝多了，一会儿我可要赢你的钱啦！”芳娜嫂子听了以后就不再要酒了：“是嘞！一会儿我还得赢钱呢！”吃完饭，金山哥照例第一个告辞，当初东山哥就笑话过这事：“咱大娘是怕我坑金山的钱啊！”大大爷一家人都很小气，也不知道跟人亲，李将很不喜欢他们一家。因为金山哥不跟他们玩麻将，所以每年这个时候东山哥都会让李将来凑手，输了算他的，赢了算李将的。今年还是照旧，只是牌桌上的人从东山哥变成了芳娜嫂子。但是这一次他们没能玩到零点，打到十点多，芳娜嫂子把麻将一推：“赢得差不多了，我困了，不玩啦！”她喊小宝去睡觉了，李将和南山哥、福山哥三个人坐在麻将桌前。沉默了一小会儿，南山哥开口了：“咱们玩斗地主吧！”三人收好麻将，开始打牌，南山哥时不时的掏出手机看时间。三人都玩的有些困了，南山哥突然说：“十一点四十了，咱们把地上打扫一下，去庙坛烧个香吧！”李将知道庙坛，那是他们村东边的一个观音菩萨庙，据说很灵验，每年都有人抬着整猪整羊来许愿还愿。福山哥和李将都同意了，三人打扫好地面，南山哥从家里拿出准备好的香，一人一把，出门向庙坛走去。
　　从李将家向北走，到了桥头右转向东，一路直走就到了庙坛。刚过了桥头没多远，路上就挤满了人，三兄弟靠在一起努力的向前走着，要赶在零点之前进到庙里。越靠近庙坛，鞭炮声越响，进到庙坛门口，鞭炮声已经是震得人耳朵都有点疼了，空气里也都是鞭炮和香烛的味道。三兄弟挤进庙里，只见院子中间有一个庞大的火堆，里面满是各种纸扎的金山银山和楼宇家电，还有很多很多的香。南山哥拿出手机，举给李将和福山哥看时间，鞭炮声已经盖住了所有的声音。看着时间跳动到11:59:50，南山哥收好手机，李将开始心里默念倒计时，时间一到，大家都把手里的香扔进火堆，然后各自闭目合掌开始许愿。李将在心里默默祷告：“观音菩萨，我现在求你，求你能保佑我的家人们都平平安安的！”许愿以后，李将跟着身边的人群朝着火堆拜了拜；又跟着南山哥和福山哥到最里面的庙里对着观音菩萨拜了拜，然后三人回家，各自去睡了。
　　推开大门，走进堂屋，母亲还在等着他，父亲和小弟已经睡着了。李将躺在床上，想着刚才的祈祷，慢慢的睡去。这时的他还不知道，这个祈祷将成为他以后十几年中的唯一祈祷。他只求菩萨能保佑家人平安，其他的都不用。因为他相信其他的事情凭着努力，都可以靠自己的双手来挣到。可是对于平安，他没有办法，只能向神明祈祷。而在学习了更多的科学知识以后，他更是感到人对于平安毫无办法。这世间的一切都只是概率事件而已，上帝不过是一个玩骰子的家伙！
　　大年初一，五点半李将就醒了，昨天父亲已经吩咐了他，五点半就要起来，把所有的灯都打开，先在院子里放两个闪门炮，打火机和闪门炮都在堂屋的桌子上；然后把堂屋里的大盘炮抱到门口去，拆开，在地上盘好，然后放掉。等李将做好这一切，母亲已经起来了，正在煮饺子；小弟也起来了，正穿着新衣服，提着灯笼在院子里跑着玩；父亲也起来了，正在给堂屋的老天爷上香。在吃饭之前，李将按照往年的规矩，拉着小弟在父母面前跪下磕了三个头，然后两人都收到了一张五十的新钞票。四人正在吃饺子，芳娜嫂子和南山哥两家已经提着东西来拜年了，父亲和母亲给小宝塞压岁钱，芳娜嫂子和晓慧嫂子也给小弟塞压岁钱。众人正在说话间，李将没想到芳娜嫂子居然特意走过来给自己塞压岁钱：“不用了，嫂子，我已经十八了！”“拿着！要不然我生气啦！你这不是还没上大学的吗？等你上大学了我就不给了。”李将无奈的收下了。
　　芳娜嫂子问母亲：“俺大娘那你们还没去的吧！”母亲说：“没有！我现在就叫李将和小佳去你那！”“中，一会儿咱们一起去。”李将和小弟提着东西去了二大爷家，说给二大爷拜年了，几人随意寒暄了几句。然后，李将去喊福山哥，大家一起拿着东西去了大大爷家。这时，村子北边老李家其他门的兄弟们已经过来了：“你们这动作太慢啦！我们都拜年拜到这儿了，你们还没往我们北边去呢！”金山哥答：“是你们起来的太早啦！明年我们一定赶上你们！”北边兄弟们的大部队呼啸而过，李将四兄弟最后去了进才大爷家拜年，喊上进才大爷家的春山哥，五个人一起向北边走去。
　　一路转到了十点多，五人终于把整个村子里老李家一门的亲戚都串了个遍，也跟街上熟悉的邻里乡亲们都拜了年。回到家，母亲已经煮好了汤圆，还有荷包蛋，一人一碗，吃完以后，大家的困意都涌了上来，李将三兄弟就去补觉了，留下女人和孩子们闲话玩耍。
　　下午醒来之后的事情，李将都记不清楚了，而且不只是大年初一那一天，还有开学前的每一天。可能是要见的亲戚太多了，自己去亲戚家，亲戚来自己家，这一天一天发生的事情实在是太多了。李将只是依稀记得，大年初一的晚上，大家都在自己家里吃饭，芳娜嫂子这次终于喝多了，直接在众人面前哭了起来，场面很是混乱。大年初二，父亲他们回自己的娘家，也就是李将的舅爷家，李将没有去。高二那一年，他跟着父亲去了，结果三个大爷在那里喝醉了酒，直接就拍桌子吵了起来，从那以后李将再也没有去过舅爷家。大年初三，李将一家去母亲的娘家，也就是李将的姥爷家，姥爷家那边几个舅舅都是至少读到了高中的人，都很斯文有礼，李将也很喜欢那边的兄弟姐妹。可是这一年，他的记忆里什么也没留下。大年初四，上午是舅爷家的几个表叔回拜年，下午是姥姥家的兄弟姐妹们回拜年，李将只记得那一天家里很忙。大年初五，大家都不走亲戚了，开始给李将准备回学校的东西。李将也利用这在家的最后一天，好好复习了一下。大年初六，李将吃完早晨饭就出发了，送他的是福山哥和南山哥。李将跟两个哥哥一一道别，相约来年再见——等过了正月十五，他们就要再次出去打工了；中间除非家里有大事，否则他们就是直到过年才能回来了。
　　李将坐上客车，到了西关车站，这次他带的有蛇皮袋，必须得坐三轮车了。回到学校寝室，李将放下包，收拾好食物和被褥，拿出日记本，想要记下这个过年发生的事情，可是千头万绪不知该从哪儿写起。最终，他只是记下了自己在东山哥坟前的发誓：东山哥，我会好好学习，做到你最后对我说的话；我也会好好照顾芳娜嫂子和小宝，你好好休息，几十年后我们就能永远在一起了。
　　藏好了日记，李将背上书包，进班复习去了。进学校的时候他就看见，三（九）班的门已经开了，班里已经坐了不少人。回到座位，李将和老郑、奥迪、刘阿慧、孙莹莹他们简单的打了个招呼，大家就又都沉默的低下了头。
　　今年的过年已经结束了，现在是一模前的最后时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