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纯之纯——评ranana《不纯物》》知北遊

1、第1章

　　乍看《不纯物》，是抱着点开试试看、无可无不可的心情去看的，结果从第一句话就被吸引着读了下去：“顾乔说我不是个好东西。这他妈是废话，淡水街孤儿院出来的能有几个好东西。”简单而流畅，却留白无穷，蕴含丰富。追文到今天，终于圆满，于是来完成早就心许的这个评。
正如第一句话定下的基调，全文就是第一人称吐槽风，带有很浓的“我”的情绪，却一直可以读出淡淡的自嘲嘲人。写第一人称并不难，难得的是写到位而又不粘不滞，话语不即不离只以“我”为中心叙述，却写出了两个人一种情，而且是彼此隐藏着真心的两个人，沟通不良的一种情。一般来说，第一人称的写法，让人对于主人公感情变化的理解，好处是直观，坏处是片面，但这篇文却不然，直观固不可得——主人公的吐槽，几乎都是需要反着读，才能读出他隐藏在下的真正心意；而片面也并非如此，角度虽然只有第一人称的视角，零碎散乱中，却隐约拼得出迷雾里的全图，甚至因为始终是隔着那一层雾，事实一件件浮现出来的时候，轮廓便分外鲜明，耀眼而惊心。
顾乔和林锦仁，孤儿院中同伴，淡水街上兄弟，却走了两条本来可以不相交、最终却相误的路。林锦仁去混了□□，顾乔做了富豪之子；林锦仁打打杀杀义字当头，顾乔却专门对兄弟不讲信义，借物不还的范畴从林的女友一直借到林的性命。连性命都差点被顾乔的“借”给恶意断送的林锦仁，四年后归来，面对的仍是敌对、背弃、伤害，甚至侮辱和强暴。深到几乎疲倦的恨，从林锦仁絮絮的内心独白中满溢而出，但丝丝缕缕的牵扯，又若隐若现在引逗着。印象深刻的是他们重逢后第二次相见，在当年的孤儿院隔墙相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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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人穿白衬衣，锈黄的铁杆一条条好似贴在他身，说不出的怪异。
他穿成这样，我像被他带到过去。不过当时是我站在门外，中间隔着的也不是孤儿院这瘦小铁门，而是他们高中又高，顶上还带尖刺的雕花铁门。我就站在他学校门口等他放学，诱他跷课陪我到处鬼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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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的回忆浮现在文字里，穿插在情节间，仿佛黑白的老电影，泛黄的旧照片，点点滴滴，都是无法忘怀、无法拒绝的过往。但中间隔着背信弃义、坑陷加害，纵使有少年旧谊又能如何？纵使回忆里都逃不掉对方的影子，那也只能是尘封的回忆，现实中还是只能冷漠以对。林锦仁回避顾乔，与其说是躲避来自对方的伤害，不如说是躲避出于内心的颓然。即便如此，顾乔那句“你不是好东西”的抱怨，也始终在他心底盘旋不去，连做梦也似乎盯在耳畔。孤儿院中童年时，顾乔救过林锦仁一命，所以林自认是欠顾的，但是顾又陷害过林一命，也当折还了人情债，那么，这句“不是好东西”本应该奉还给顾乔才对，何必还心心念念在林的心里！看到后文，才理解了这句话——从一开场就说出的这句话，却是顾乔在当场捉到林与女人的奸情时说的，其后转身就走，“那段背影都好似报纸上这张照片。”“有次在楼下看到一个类似背影，我还以为他又找上门，跑上去一看是个陌生人，长得很乖。”叙述平淡，记忆却铭刻甚深。
到这里其实却要说顾乔对林锦仁的感情了，顾爱林，毋庸置疑，但究竟是怎么样的爱，又怎么理解爱，导致他做出来的事没有一件不是伤害对方，分析起来却是有几分可笑可气，复可叹可悲的。看见对方和女人在一起转身就走的落寞背影，借各种各样东西占据不还甚至抢了人家女友的龌龊行径，甚至借酒壮胆企图扒人衫裤的下作劲头，用读者的评论，就是实实在在一个“怂人”，至少是一个爱情上的懦夫，始终围着打转却不敢直接出击，更不幸的是，那时他甚至不懂得自己在爱，只是少年懵懂又青涩的情愫，还带着青春期的冲动和乖戾，于是以林锦仁眼光看出来，他似笑非笑看自己的时候，眼里都是想干架的狠劲——其实，未必不是想追逐的狂劲吧！
出卖陷害之后，时过境迁两人□□再重逢，顾乔已经抛弃了四年前的懵懂莽撞，一变而成痴缠，骨子里的怂劲却仍自不改，甚至连终于下手将对方占据，也要等本已废了一只手的林锦仁被砍受伤入院。医院里血淋淋的那场H，似乎是释放了顾乔所有的狂暴，却亦揭示他急切下复杂的情绪：有“终于有这天”的释然，也有“居然有这天”的惶然，甚至还多少有点“早该有这天”的忿然。他未必不是带有不安的，所以才会侧耳去听林的喃喃自语，内心里实则是希望受害者给他一个泰然——何其可笑？于是，理所当然，他不可能听到对方爱的告白，而是恨的狠誓。“我要杀你”这四个字，他本该意料之中，在H之前还坦诚知道林一直想杀自己，但是听到的时候，仍然因为希望落空而愣神了，于是被狠狠咬穿了耳朵（在这里，我的恶趣味是很希望他一辈子带着豁耳朵以纪念这次干坏事的恶果，然而作者声称妨碍美感，拒绝让渣攻豁耳朵，小小怨念！）捂着受伤的耳朵时他满眼怨恨，使受害者林锦仁都疑惑他有什么可怨恨？不过，以既渣又怂的顾乔式逻辑，不能得到肯定，岂非就是怨恨！
顾乔到底是什么时候爱上林锦仁的？从最后他给林的盒子里装满的旧物来看，应该很早很早，早到青春期刚刚开始，借走的少年漫画是林涂鸦过的，借走的少女写真是林拿来打过飞机的，甚至还有林睡着被偷拍的肖像，不能不怀疑在这些带着青春期性冲动痕迹的旧物里，是否暗示顾乔偷拍的照片也是性意识从朦胧到觉醒的产物？竹马相伴，日久生情，何况还有更深的情义瓜葛：“我们还住在棚屋的时候，那天落好大雨，屋顶掉下来，我挡在你上面受一身伤被送进医院。不知你还记不记得，那时孤儿院每日午餐都有发橙，一人一个，那橙好甜，我们每个人都拿它当宝。你每天都从孤儿院跑来看我，日日都拿橙来，坐我床边剥给我吃。你一开始还同我讲大话，话这橙是院长看我可怜让你带给我食，你都不知自己看我食橙时两眼都发光，还总吞口水……从那时我就觉得只要是橙都好味。”“我都不知我钟意的不是甜橙，而是你。”
他所谓的不知，其实也大约一半是真懵懂，一半则是真胆怯，或者说是少年的虚荣心、较劲感。从林回忆他们童年去沙滩玩的经历来看，他小时候看见林拿水母组织丢他，就失色说有毒，其实是在担心对方中毒，但是林一嘲笑他胆小，他就急了，也拿螃蟹丢过去，结果林回忆“他都没中水母毒，我被螃蟹夹好几道口子”。可见顾乔从小就受不得被嘲笑的激，当然，也是少年的通病吧。林锦仁和他同年，却更早入孤儿院，更早像个成人，出去混□□的时候他则还在读高中，撞见林和女人在一起的时候，他还背着书包，模样让人误认为是林来要生活费的弟弟——从这点分析，我认为顾乔始终是对林存在一种似敬似羡的感觉的，于是也分外要较劲和比赛，他爱而不知自己在爱，潜意识里也许是因为意气风发混□□砍人不失手的林，让他不敢表达这个爱，只能以不停借物不还来引起注意，以抢走女友、吹嘘勾女手段高来消除自己的自卑感，以及掩饰自己难言的那种欲望冲动。甚至在试图让林离开□□的时候，也是设计陷害，让他受伤废手，不能混下去。看到这样的说不出是恶毒还是白痴的主意，不免拍桌，也只能大骂一句：这个怂渣攻！
顾乔怂而渣，渣得可恶，却又呆而痴，痴得可怜。医院强H之后困了林在屋内，表白无效，求爱不得，居然病急乱投医，又听不怀好意者的主意，设计让林有机会砍自己三刀试试心迹。那段林削了苹果递给他，趁势捅过刀去的描写，叙述平实却含深情，极虐。被捅了刀之后仍然追逐着滚落苹果的目光，看见林回头望自己便“居然在笑”的奇异表现，仿佛无比贪恋一丝丝虚假的温柔，以及拼命追寻一点点残余的感情，以至于宁可自欺欺人。林锦仁觉得他目光好似要灼伤自己，其实只是内心要灼疼自己。
顾乔的爱以及希冀被爱，可以说是可怜可悲可笑可气，他既不懂得什么是爱，也不懂得怎么去爱。然而另一个主角却亦差相仿佛。他爱无能，林锦仁却是爱无力。
有个外号叫痴线林的林锦仁，曾经纠正过配角唐少对这个外号的误解：“是痴了线，失心疯的意思。不是痴心。”他也的确有些痴线的感觉，一直IQ卡欠费一般的被顾乔害，被首领坑，被兄弟骗，走入局中局就头晕眼花。至于对感情，似乎竟比顾乔还懵懂，始终保持拒绝相信、不肯交流的状态，他自己吐槽是被顾乔害苦了，然而他的吐槽往往是做不得数的，下意识的流露才是真正内心。回忆中都无法摆脱，睡梦中都不住萦绕的，是顾乔那句“你不是好东西”，而这句话配合的是当场捉奸，以及顾乔离去的落寞背影。
他看顾乔的眼睛，会陷进去，他听顾乔表白“我钟意你”，会想吐槽：“要这都算钟意，我真该大笑三声话他知，那我对他的感觉，岂不是能媲美梁祝化蝶。”以及到最后，他坦承“我与顾乔同年，我们睡过一张床，食过一碗饭，饮过一杯水，在淡水街上一起混过十七年。他喜欢问我借东西不还，自己霸占。我喜欢看他勾人的眼，想要护他一世，共他一生。”
——“我们都不是什么好东西。我对他动机不纯，感情不纯，他亦如此。”
原来如此！那句不是好东西萦绕耳边不能消歇，那个离去背影记在心头无法忘怀，其实无非是如此：林锦仁，亦早爱上顾乔。
那是为什么拒绝而伤害呢？其实顾乔对林有敬而羡、悄悄自卑的心理，林又何尝不对脱离孤儿院到了富豪家的乖仔学生顾乔有敬有羡，对斗殴比自己阴狠、勾女比自己生猛的花花公子顾乔有自卑感？纠葛最终变成忌恨，但纠葛之初，却是一种下意识想亲近、又想逃离的复杂感情。
所以顾乔本来没有资格指责林锦仁找女人就不是好东西，林锦仁也以此反唇相讥，但他又记住，下意识有负罪感般认定这句话——因为他知道，一直一直都知道，也许在顾乔醒悟前就知道自己的爱，却爱无力。顾乔退缩在于怂，在于懵懂，他的退缩在于害怕，“越美丽的越不可碰”。
林锦仁砍人犀利，冲杀拼命，杀人之后却要纹了夜叉在身上才不被噩梦侵扰，可见他的刚强勇猛在外，内心却惶惑无定。而小时候，孤儿院院长将他父母抛弃他在孤儿院门口时的唯一的纸条凭据给他，他却一把拿过吞落下肚。顾乔骂他傻，说有了这个将来才好找到父母，他反驳说抛弃自己的父母怎么可能良心发现：“我等他们良心发现，我都丢下一个仔在孤儿院门口！”他不是不渴望爱，但更畏惧伤害，记恨伤害。
他对顾乔的爱无力，不但是少年时没可能相信对方爱自己，没可能自己追求这份禁忌爱，也包括四年后心灰意冷疲惫不堪，无法爱。当顾乔表白而不被接受，问他：“若我四年前，或者五年前同你这么讲，你会怎么应我？”他只是内心给了回答：“他要是话他当时不明什么是钟意，那我只能说，这都是命，机会错过就无，情话翻过四五年就都发霉变味。”
——“这种欢喜，钟意，却要别人启蒙才能知晓，又算是什么钟意！”
非但是不信任顾乔这份表达方式有问题的爱，也不再相信顾乔这个人，太多的隔阂、伤害、对立，乃至于错过。黑白的老电影，泛黄的旧照片，唤起斑驳而温存的回忆，却无法抵当时过境迁，人事全非。
文才开始的时候，林锦仁车上听歌，是一首安东尼的歌：
“害怕悲剧重演 我的命中命中/越美丽的东西我越不可碰/历史在重演 这么烦嚣城中/没理由相恋可以没有暗涌 /其实我再去爱惜你又有何用/难道这次我抱紧你未必落空 /仍静候着你说我别错用神 /什么我都有预感 /然后睁不开两眼 看命运光临 /然后天空又再涌起密云 /然后天空又再涌起密云。”
帮会兄弟则唱了另一首《兴风作浪》：“天高地阔我独闯长路我共你闯/天高地阔我是王 谁令我像猛火/这般乱世创造我长路我共你闯 /一起作浪兴波。”
两首歌仿佛是整个故事的背景乐，或者伏笔线，隐隐埋伏在全文里。当林锦仁解开身世之秘，当帮会太子爷的真面目显露，当兄弟里的无间道被揭穿，枪与血之后，顾乔冲进来，林锦仁却无视对准他的枪口，径直离去：“顾生捂住伤口，我看不清他表情。我转过身，沿着来时的路一直走，一直走，不回头，听到枪声响起都不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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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面天都黑，街上一个人都无。我靠到卷帘门上，街边一盏路灯散发微弱光芒。我盯着它看，总觉得黄色光彩愈来愈朦，耳边那些枪声残留下的余响似是汇成一首歌。我跟着那歌声哼唱起来。
“什么我都有预感，然后睁不开两眼，看命运光临，然后天空又再涌起密云，然后天空又再涌起密云……”　
不知是不是老天感应到我这歌声，我看不到天边是否又再涌起密云，我只知我眼前真落下雨来，雨势好大，蒙住我双眼。
我沿着这条街走，我还有很长很长的路要走。我有我的三十岁要去兑现，还有四十，五十等我去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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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乔曾经对最初加入□□的林锦仁说，林锦仁，跟我走吧。
林锦仁说，我要在江湖里，做兴风作浪的那一个。
于是顾乔去设法陷害，迫他离开，于是顾乔也去混□□，去做更大的大佬，只为不要看见他将来为大佬，带小弟冲杀在前线。好目的，傻手段，劣下场，断送人一身健康，一世风光，一段真情。用温柔也再难以挽回的，却偏偏还要用强横。
顾乔爱无能，林锦仁爱无力。
到最后，是爱不得，恨亦难为。即使有刀在手，砍下三刀也没取了对方的性命。牵扯太深，感情太重，“他像毒瘤，背在我身。一刀划下割不落，反而伤及自己脊背。”古人有句词曲，道得最好：“似这般割肚牵肠，不如恩断义绝！”
所以不必回头，决然离去，越美丽的东西越不可碰，人生如此，爱情如此，一切都幻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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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巴闭，要风得风，要雨得雨，钱财女人都不在话下，出去说一声我是喜福会的人，别人都要敬你三分，不敢造次。
兄弟义气几实在，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荣辱与共。食一碗饭，喝一杯水，什么都一起挡，一起抗，一起开天辟地，兴风作浪，笑傲江湖。
他那双眼几好看，他的笑几迷惑，那些女都不如他。我共他多不登对，我都想从旁保护，同他一起混到老死都心甘情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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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到这里，其实一切都了断，我认为，即可以结束，仿佛演剧拉下帷幕，完美散场，回声兀自萦绕，却干净利落，一丝赘笔都无。文名《不纯物》，叙述笔调却纯粹无比，一气呵成，行云流水，无懈可击。
小说到此可以完美结局，但人生不是演电影，讲究不得在最艺术的时候谢幕，人生是琐碎，也是平实，总要有一个生活化的收稍。于是，还是欢迎作者最后给了一个HE的。虽然我觉得在前文那一段，顾乔被枪指住，林锦仁头也不回离去的时候，就可以嘎然而止，后面的完全可以算续集或者番外。但两个痴人的纠缠，纵使他们爱无能与爱无力，观众也总希望磕磕碰碰中获得一个圆满，谁不曾有过懵懂无知、畏缩不前，谁又不是摸索着去学习爱与被爱呢？于是套一句追连载时某位读者的妙语：“与其相忘于江湖，不如相滚于床单。”
（不知不觉评论这么长，整整写了一夜。本来还要评价文笔之纯，以及说说唐少和齐明缺这对的，居然也放不进去了，羞愧掩面，请相待以续篇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