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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5、如是观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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尹兰没料到杨广会同意她来去见那个刺客。最终能说动他的还是萧皇后啊,她心中莫名涌起几丝惆怅,或许皇后更懂他吧。
即便已是七月流火的天气,可这地牢中处处透着寒气,阴冷如同冬日,尹兰浑身一颤,宛儿惨死的模样不禁在脑海中浮现,她环抱住双臂,在淡黄色的火光下艰难前行。
终于在地牢深处见到了那个刺客,她被绑在柱子上,衣衫褴褛,披头散发。
尹兰走近,一股浓重的血腥味混合着腐肉的恶臭向她袭来,她忍住恶心,俯身探看。那女子垂着头,不知是昏过去了还是睡着了,几缕发丝粘着血垂在下颚,她心中生出怜悯,取出丝帕想替她擦拭。
手刚刚要碰到她,她忽地仰起脸来,尹兰吓的倒退一步。
那张脸上血痕满布,已看不出容颜,只一双眼睛大且明亮,能想象曾经美目盼兮的模样。
见到是尹兰,她重又阖上双眼。
尹兰靠近她。
“你认识我姐姐?”
“我姐姐现在哪里?”
“你为什么会有她的东西?”
她始终沉默着,尹兰也不催她,只静静等着她回答。
“你一定认识我姐姐,否则她身边发生的事你不可能知道,但你一定不了解我姐姐,我们姐妹之间从来都不会行礼的,姐姐知道我平素不爱看书,她若是见到我看书定是很诧异……”说着说着,她声音暗哑下去,渐渐带了哭腔,她越是回想个中细节就越是自责,“我早就该发现你不是姐姐的,我已经觉得不对劲了,我为什么没有告诉阿麽,没有告诉董公公,要是我早些说,那董公公……也不会死了……”
“你真是傻……你对尹若雪一无所知……”她说话吃力,声音很轻,却忍不住扯出笑来。在尹兰的错愕中,她停了停,仿佛在努力积聚力气,“你以为她和乐隽成亲了?那不过是她的计谋而已,她早在成亲之日就借机逃走了,如今应该正和秦琼双宿双飞。”
尹兰惊呆,喃喃自语道,“秦琼?我从未听到过这个名字。”
如夏牵了牵嘴角,“秦琼是瓦岗寨反军首领,朝廷和杨广都是他的敌人,你姐姐爱着的是这样的人,你觉得她会告诉你吗?”
尹兰怔住,半天才回过神,她不由想到那天晚上阿麽问起姐姐有关瓦岗寨的事情,那不是巧合吧?也就是说阿麽早就知道姐姐和秦琼的事了吗?难道只有她不知道……
她不愿相信,连连摇头,“不可能的,姐姐不会骗我的……”
“尹兰,事到如今,你还在自欺欺人。”一个清亮冷冽的声音自尹兰身后传来。
杨广从隐蔽处走出,尹兰大吃一惊,“阿麽?”
杨广面无表情,径直走到如夏面前,“朕说了,总有办法让你说出来。”
尹兰瞬间明白过来,脸色惨白,“阿麽,你是在利用我吗?”
杨广回眸,冷冷盯着她,“尹兰,我就是因为太替你考虑,才会让事情发展到今天的地步。”如果早日缉拿秦琼,如果将乐隽和尹若雪留在宫中,如果……他就是太在意她的感受,才会一再让步,期望能有转圜余地,否则绝不会变成今天这番模样。
“姐姐和秦琼的事你也知道?你们都瞒着我?”
“我这么做是为了谁?还不都是为了你?怕你为难,顾及你的身体,我才会妇人之仁,甚至想要招安秦琼。朝廷内忧外患的时候,北有高句丽虎视眈眈,内有各路反军,甚至门阀世家都在趁火打劫,朕还要分心想着你们姐妹的事,你却总是为你姐姐着想,可曾为我想过?”杨广转身就要走。
尹兰急忙拉住杨广的衣袖,目光乞求地望着他,“阿麽,求求你,不要伤害姐姐,我可以用命来担保,她决不会害你的。”
杨广脸色阴沉。原本只是咽不下这个气,但是尹兰越是哀求,他越是觉得自己被轻视,怒气更甚,“你们姐妹情深是吗?尹若雪的命比我的命更重要是吗?”杨广哈哈大笑起来,“她住在宫中,我将她奉为上宾,她与乐隽交好,我不但为他们赐婚,还赏了金银财物无数,她是如何对待你的?她不但投奔了反军,甚至对你都没说过真话,你还用命替她担保。尹兰,我该说你单纯,还是愚蠢呢?”
杨广挥袖要走,却被尹兰紧紧拽着衣袖,她仿佛拉着最后一根救命的稻草,“对不起,我是无法替你分担,因为我无能。阿麽,我只求你放过姐姐。”
杨广戚然一笑,握住她的肩膀,反问道,“谁来放过朕?”
说完,他扯开她,大步离去。
——
山西,太原。
那日之后,罗成又来过几次,谈论的大多是政事和军事,秦琼一如往常,不回避也不热衷的态度,但若雪明白他心中是放不下仁义的,何况他这种天生的武将,并不适合做归隐山林的农夫,能与他避世过一段田园时光,若雪已很是满足。
两人本就是懂得彼此的人,秦琼知道了若雪的心意,也不再有顾虑,自那日之后重又去太守府练兵、议事。而若雪在城里的药铺里找了份杂役的活,因为她做事勤快,又懂医术,药铺的老板对她很是重用。
这一日,老板从外面回来,一进门就唉声叹气,“人生苦短、世事无常,今日不知明日事矣。”
若雪忙递了茶上去,小心问道,“发生什么事了?”
“对了,若雪,你是从洛阳来的,你可听说过乐善堂?”
若雪一惊,连忙点头,“乐善堂怎么了?”
“我刚听从洛阳来的友人说,前几日乐善堂失火,乐大夫没能逃出来。”说着,又长长叹了一口气,“可怜那玉面神医悬壶济世却命运多厄,救了这么多人,偏偏救不了自己。乐大夫曾经四处巡诊,也到过我们这里,我与他还有过一面之缘,真正是高风亮节、天人之姿啊,可惜了,可惜了。”
那老板还在叹息,若雪早已六神无主,连忙向老板告了假,赶去太守府找秦琼商量。
秦琼从太守府出来,拉着若雪到了僻静的街角,炎炎夏日里,她手心里却全是冷汗。
秦琼让她站在树荫下,在他高大的身影旁,她显得那么柔弱无力。
“秦大哥,怎么办?我很担心。”
秦琼一脸凝重。
“这事有些蹊跷,怎会白天失火,而且没有人逃出来。应该不是意外,是有人放的火。但不知是他们自己放的火,还是别人放的火。乐隽是聪明人,我相信他应该没事。”
“如果他是死遁,那便不会再出现了,我担心的是他为何要这么做,难道是洛阳那边出事了?那尹兰她……”若雪越是深想,越觉得害怕,脸色不由变得苍白。
知道她担忧,秦琼伸手抚了抚她的脸,可再多的安慰都比不上一个解决问题的行动,“若雪,明日我们去一趟洛阳。”
若雪点头,可转念一想,杨广还在通缉他。“这么做太危险了。秦大哥,我们好不容易从洛阳逃出来,如今回去,岂不是自投罗网。”
“不用担心,我自有办法。”他朗朗一笑,如春风拂面,霎时解了她所有的烦忧。“别忘了,我还欠着他三生三世的恩情呢。”
——
洛阳,宫城。
傍晚时分,杨广踏进大业殿。刚到外室就闻到一阵菜香,宫人们忙着为他净手、更衣。
尹兰从内室迎出来,笑盈盈给他请安。
他事务缠身,几日没有见到尹兰,人渐渐冷静下来,气虽消了大半,可脸上仍是冷淡。
尹兰暗暗吸口气,挤出一丝微笑,“阿麽,菜要凉了,趁热吃吧。我让御膳房准备了你最爱吃的菜,这是烩鲈鱼、葵花献肉……还有,这个是碎金饭……”尹兰指着一道道菜,献宝似地介绍着。
杨广坐在榻上,以手支额,一脸不置可否地看着她。
“你从没关心过朕爱吃什么菜,这是问了皇后吗?”他淡淡问,“尹兰,你这样讨朕欢心是为了什么?”
尹兰有些尴尬,可还是勉强笑了笑,“兰儿为皇上弹奏一支曲子吧。”说着,径直走到琴案边,因为肚子太大,她好不容易调整了一个舒服的位置。杨广微微握拳,压抑着自己想上前帮她的冲动,她毕竟还怀着身孕啊。
尹兰坐在窗下轻轻拨动琴弦,窗外天色暗下来,月光的清辉透过窗格洒到她身上,明暗之间仿佛有水光浮动。
那是一首杨广从未听过的曲子。
只听到尹兰缓缓开口吟唱起来,“夏潭荫修竹,高岸坐长枫。日落沧江静,云散远山空。鹭飞林外白,莲开水上红。逍遥有余兴,怅望情不终。”
杨广怔愣了一瞬,那是他作的一首诗——《夏日临江》。她竟以这首诗为词,自己做了曲子。
这一刻,眼前是他最爱的江都菜,耳边是他最爱的江都景,恍惚中似乎他又回到还未做太子前在江都任职的日子,虽然没有皇权在握,却也没有如今的劳心,在那样的日子里,更多的是洒脱惬意。
可是,时光一去不复返。
曲子终了,杨广闭眸沉思片刻,而后朝尹兰招招手。
“朕很高兴,你现在可以说了,想要什么赏赐?”待尹兰坐到他身旁,他又说了一句,“别和朕提那两人。”
尹兰咬了咬唇,心思百转间忽然升起一个念头,“阿麽,你还记得我们初见时,我对你说自己不是大隋的子民,我今天就和你说说我家乡的事情,你愿意听吗?”在杨广一片错愕的目光中,她继续说道,“在我家乡有一种不治之症,只有靠亲人的血才有可能治好。有一个小女孩得了这种病,可她的双亲都是有名的大夫,她还有一个姐姐,但是她的病却没有办法治好。”
“为什么?”杨广蹙眉盯着尹兰,眼中惊疑不定。
“因为她是孤儿,没有人知道她的亲人在哪里。”尹兰坦然对上他的视线,声音凝重而平静,“虽然如此,她仍然生活得很幸福,双亲待她如己出,姐姐也很疼爱她,可这份恩情她却无法回报。后来,她和姐姐两人与双亲失散,姐姐身陷囫囵,她想要姐姐平安,因为这是她唯一能做的,也是她应该做的。阿麽,你能懂她吗?”
聪明如他,早就听出这故事意有所指,只是他过于震惊,竟然半天没有反应。忽然他笑起来,掩耳盗铃般自欺欺人地说道,“尹兰,为了救尹若雪你竟想要欺骗朕?你可知道欺君之罪。你的病早就好了……”
尹兰不言不语望着他,眼中蒙起一片白雾。
杨广心一沉,下意识抓住她的手,“尹若雪可知道你们不是亲姐妹?”
“在家乡的时候不知道,后来在宫城中我们重逢,我便告诉了她。可即便我们没有血缘关系,姐姐还是待我如初,甚至不惜牺牲自己来照顾我。”
杨广没有仔细去听,心思都只在尹兰身上,他有多久没有好好看过她了?!细细打量,除了渐渐膨大的肚子,她整个人并不似寻常孕妇那般丰腴,反而比起从前更显消瘦,那纤细的四肢,那苍白的脸色,处处都透着病态。
是他疏忽了!
杨广像梦中人突然惊醒,忽然搂住尹兰,将她拥进怀里,嗓音沙哑道,“你会好的,朕一定会治好你的,朕会找到大隋最好的大夫给你治病。”
“阿麽,你不要为我伤心,因为我如今已经有亲人了,这世上有你还有孩子,你们是我最亲的人。我答应你,只要不再追究姐姐的事,我便与她断绝姐妹关系,从今而后再也不与她相见,也不会再让人有机会利用我来伤害你。”
她字字郑重,他无言看着她。
“求求你了,阿麽。”她眼底濡湿,像一只无依无靠的小鸟,希翼地望着他。
杨广神色复杂,一双眸子似大雨迷蒙中幽蓝的深海,无法教人看透,仿佛过了许久,他终于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