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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祸水 ...


  •   记忆穿过鲜血淋漓的岁月,露出了刀刻斧凿的一角,如一记尖锥刺醒了颜言的魂。
      他骤然提了一口气,避而不答:“您怎么出来了?”
      沈昀看到颜言的瞬间生出许多念头,方才那句质问脱口而出,此刻只能木着脸说:
      “我出来抽根烟。”
      简弘亦一夜未归,楚游生死未知,沈昀自然是来等简弘亦的。颜言沉默了一瞬,上前帮沈昀点了火。借着那点微弱的火光,他苍白的脸上才有了些人的样子,但沈昀看到了他指腹的茧,心头顿时涌起一阵烦躁。
      “祸水。”沈昀暗想,深深地吸了口烟。

      沈昀第一次见到颜言是在四年前,刺杀沈桓行动失败的那天晚上。
      彼时他刚刚回到无垢园不久,根基未稳便仓促出手,之后只能装作得到消息慌慌张张地赶来。他一眼便看到坐在沈桓病榻前的颜言。
      “你是谁?”沈昀盯着对方秀美的脸诧异道。
      “昀少。”对方却认识他,眼里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怀念、悲悯、沉痛、惋惜。
      他说:“我是颜言。”
      那一面之后不久,沈桓将一部分产业移交给了他,并附赠了一个颜言,他知道,这是沈桓对自己的敲打,与此同时,那次行动中的核心成员被一个个击杀。
      颜言沉默少言、细致周全,但沈昀不得不时刻提醒自己,颜言是沈桓的人。
      猛虎磨平利爪、苍狼收起獠牙。就像昨天,他只能赌自己的运作救得下楚游的命,赌颜言不是草木无心,赌他能赢得这个猫捉老鼠、细水流长的游戏。
      “你去杀人了,”想到这里,沈昀突然开口,“他让你杀的?”
      颜言低了头,默认。
      “知道是什么人吗?”沈昀又问,看了他一眼,“说话。”
      “知道。”颜言闭了闭眼。
      “什么名字?”
      “楚游。”
      沈昀无声地抽了口烟。他身上依旧穿着昨天中午的那件衬衫,显然是一夜没睡,右眼皮叠出了三层褶。颜言心头泛起一点迟钝而尖锐的痛,仿佛是瘢痕上生出新肉,痛痒难当。
      “昀少,”颜言劝道,“这里风冷,小心着凉。”
      沈昀笑了一声,低头掸了掸烟灰,心头升起一股无名火:“颜言,你对我还真是上心。”
      颜言张了张口,没有说话。他的脸上和风衣上还挂着水,仿佛整个人都要融在这天地烟雨中,无辜且脆弱。
      “明明是他杀了我的人,倒像是我欺负了他一样。”这念头让沈昀感到荒谬,他吐出一口浊气,转身向书房走去。
      “昀少。”颜言略带担忧,在他身后亦步亦趋。
      沈昀在书房门前停下来:
      “在外面站着,别进来。”
      颜言沉默地应了。

      雨幕,覆盖了无垢园内外。
      “来哥,先生还是让他回昀少身边了。”沈园里,曲玉来的小弟陈素渊找到他,带着不解。
      “哦,楚游死了?”曲玉来漫不经心地问。
      “傅沉香今晨亲自报了死讯。”陈素渊压低了声音,“一枪毙命。”
      曲玉来捏着勺子,半晌没有做声:“傅沉香回来了?”
      陈素渊有一点忐忑:“来哥,傅沉香会不会查到那只死去的‘白’和咱们有关?”
      曲玉来冷笑:“他不是死了吗?你怕什么?”
      “来哥说得对,死无对证,”陈素渊连忙赔笑,“我不是怕,我就是可惜,废了这么大周章,他居然什么事都没有,还得了人头。”
      “颜言才是白费功夫,”曲玉来尚在思索,“先生让他去,又让他回,知道是为什么?”
      “先生对他还是太偏爱了。”陈素渊不甘心,咬牙切齿。
      曲玉来鄙夷地看了他一眼:“楚游是死是活对先生真的重要吗?先生是要用楚游的命让昀少明白,颜言是柄放在他身边的利刃,不能有一丝痴心妄想,而颜言手上有了楚游的血,昀少就会心怀芥蒂,他就只能守在先生这边。”
      陈素渊恍然大悟,带了快意:“这下他在昀少身边的日子不会好过了。”
      “我倒是奇怪,”曲玉来没笑,将拿铁精致的拉花细细搅碎了,“楚鸢拿命救过他,他真就下得去手了?”
      陈素渊解释:“毕竟是傅沉香亲自押送的他。”
      曲玉来扔了勺子:“罢了,继续盯着。如果‘白’的一条命,换了颜言一滴心头血,也不亏。”

      沈昀书房外,颜言立在原地,像一棵孤独的盆景。
      众人行走间都不觉看他一眼,甚至有人好奇问道:“颜先生,你怎么一直在这里站着?”
      “有你什么事?”那人很快就被其他人推走了,“快走快走。”
      “我就是问问,颜先生脾气那么好,是不会生气的······”
      人群渐渐平息。
      “‘白’的人命,和我无关。”颜言的声音带着一丝疲惫,“想必你已查清线索了。”
      “恰恰相反,所有的线索都指向你。”傅沉香毫无感情的声音在阴影里响了起来。
      颜言沉默了片刻:“你若是相信,我就不会站在这里了,我该多谢你替我向先生求了情。”
      傅沉香顿了顿,语气不变:“事实而已。”
      “既然你对始作俑者心知肚明,来我这里做什么?”颜言自嘲一笑,“总不会也是来看我的笑话。”
      傅沉香没说话。
      一个晶亮的物件迎面疾飞而来。颜言敏捷地抓住,低头看到是一块玉,有着与楚鸢身上那块相似的纹路。
      他几乎不能自持,半晌才道:“多谢。”
      “珍重。”声音渐渐远去了。

      沈昀从书房出来时已是黄昏。夕阳席地,还有一个神志不清的颜言。
      “颜言?”沈昀皱眉,蹲了下来,“你怎么了?”
      颜言苍白的脸上透着一抹病态的红,沈昀下意识摸了一下他的额头,仿佛碰到了一块高温炙烤的窑瓷,也不知道这样烧多久了。
      “糟了。”
      他平时的确没少提防颜言,却很少拿人撒气,今天罚了一次,不想颜言直接倒了。情急之下将人直接抱了起来,抬脚踹开了书房的门。
      随后赶来的简弘亦一僵,一句话没过脑子:“老板,你该不会是喜欢上颜言了吧?”
      沈昀凉凉看了他一眼,简弘亦连忙推了推眼镜,站直了:“我没别的意思,他要是咱自己人,我也喜欢。”
      “别废话,”沈昀卷起袖子,开始脱颜言的外衣,“找酒精、棉花和退烧药,他需要立刻降温,要不然会烧出肺炎来。”
      简弘亦麻利地取来了药:“老板,药来了。要不要跟园子里说一声?”
      沈昀摇了摇头:“搭把手,扶他起来。”
      “老板,”简弘亦一顿,“他好像受伤了?”
      “怎么了?”沈昀走到颜言身后,不禁一愣。他慌忙掀开那血迹斑驳的衣服,暗吸了一口凉气。
      颜言背上的伤口一直没有处理,泡了雨水之后,不仅肿胀发炎,有的还狰狞地渗着血,一道道横亘在白皙的背上格外刺眼。
      “老板,他昨天回的是沈园还是地狱啊?”简弘亦猛地抬头看向沈昀。
      沈昀心中痛悔难耐,脸上喜怒不辨。
      他以为那人待颜言到底有所不同,却不想是这种收场。

      “东西给他了?”沈桓坐在窗前看书,鼻梁上架着一个金丝边眼镜,与整个沈园岁月静好。
      “已经给了,先生。”傅沉香立在他的身后。
      “他什么反应?”他放下了书和眼镜。
      “他认出来了,有些沉重。”傅沉香照实说,“收下后谢了我。”
      “是沉重,而不是悲愤吗?”沈桓突然问道。
      傅沉香低了头:“先生,我不知道。”
      沈桓挥手笑了笑:“你去吧。”
      “呵,恨我吧,阿言。”沈桓轻声对着窗前飞来的鸟儿低语,“这世上,只有恨才刻骨铭心。”

      颜言昏沉地回到了一个美丽的梦里。
      少年的质问近在耳畔,稚嫩而清晰:“你去干什么了?”
      颜言沉默,不会告诉他园子里死了一个无辜的人,就死在他的手上,不会告诉他沈桓亲自擦干了他手上的血,像对待珍宝一样亲吻他仓惶的泪。
      他觉得自己被撕裂了,懦弱而苟且,每一天都活在楚鸢的恩赐里,更逃不开沈桓为他打造的深渊。
      书页发出嘭地一声响,打断了他的自怨自艾。少年借此来表达自己的愤怒,继续谴责:“说好的每天都来,怎么说不来就不来,知不知道昨天我等了多久?”
      “抱歉。”他只能低声说。
      “没关系。”少年语气很快软了下来,“我们的约定还作数吧?”又怕他不来,连忙说,“这本书还没读完呢。”
      “作数。”颜言将自己的膝盖抱在怀中,感受墙那边传来的鲜活气,闷闷道,“我以后每天都来。”
      “你说到做到。”少年打开了书,给他绘声绘色地读了起来,“今天我给你带的是《老人与海》。我最爱这句话,‘A man can be destroyed but not defeated.’”
      “你粉身碎骨,但精神犹在。”

      “他说什么?”沈昀洗了洗手上的血,回头皱眉问。
      简弘亦细细听了听,脸色很奇怪:“他在说:‘抱歉’。”他十分不解,“他道的什么歉?和谁道歉?为什么道歉?新时期杀手的职业素养?”
      沈昀看着颜言的脸,长舒了一口气,知道这一局自己至少没输。
      他嘱咐道:
      “楚游还活着的事情,不要让沈园的任何人知道,包括颜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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