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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灵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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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灵锁
“你这伤……看来今晚还是得再擦些药。”
百里弘毅仔细瞧着时影的脖子,衣领之上果然一片青紫,他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又想起昨晚时影自己掐着自己的吓人模样。
时影听他这样说,自己也走到铜镜前看了眼,见那凌乱交错的瘀痕确实有些吓人,便将刚翻出来的围领戴上,好遮一遮脖颈的伤。
围领贴着肌肤的一面虽是光滑的绸缎,穿戴时也难免有几绺狐毛绞了进去,时影有些不舒服地仰了仰脖子,想将那不听话的几绺理出来。
百里弘毅见时影动作有些别扭,还是没忍住伸出了手,低头帮他理顺那纯白色的围领。
“揽辰轩已经修好,你不愿让我继续住在此处也无妨,”百里弘毅顿了顿,抬起头直视着时影道,“但能不能答应我一件事?”
也不怪百里弘毅会这样想,毕竟自他昨晚提出想继续留在映月居,时影至今未置可否。
“你说吧。”时影垂眼避开百里弘毅的视线,嗓音还是有些哑。
“我不在身边看着,你也要仔细上药,好吗?”
时影闻言抬起眸子,恰好对上百里弘毅担忧的目光,他的神色那样认真,就好像时影是个还没长大的孩子,事事需要牵挂忧心。
可谁能不为这样的关怀所动容,时影终还是放软了语气,轻声解释道:
“我没有不愿意让你住在这里……”
百里弘毅愣了愣,眸光像星火一样亮了起来,指尖悄悄蜷在一起,静等时影的下文。
“可是百里弘毅,”时影的声音微微颤抖着,“如果没有昨晚那场噩梦,你还会做这样的决定吗?”
他太怕柔情只是怜悯,自然也就未能听懂那句百转千回的,舍不得。
又是一顿沉默的早膳,玉川刚踏进侧厅就觉得不对劲,犹犹豫豫地道了声:
“师尊安好,百里公子安好。”
时影倒是开门见山,直言道:
“可是来问揽辰轩一事?”
玉川点了点头,昨晚百里弘毅说今早再答复,他拿不准具体的时辰,索性趁着早膳来问。
可百里弘毅却低头舀着碗里的甜汤,看着并没有要回应的意思。
玉川只好求助地看向时影,对方叹了口气,缓缓地道:
“派几个弟子,帮百里公子搬……”
“不用。”
话还未说完就被打断了,百里弘毅手中的银勺落回瓷碗里,发出清脆的一声响。
“时影,”百里弘毅直直地看着他道,“我会的。”
这话说得实在没头没尾,时影却明白百里弘毅指的是什么,登时怔住了,交代到一半的吩咐也全然忘了。
百里弘毅见他不说话,还以为对方是不相信,更加坚定地重复道:
“无论发生过什么,没发生过什么,我都会选择留下。”
不是因为习惯,更不可能是因为怜悯……
真正的原因藏在层叠心绪之下,百里弘毅一时也说不清楚,可回首再看,他很清楚地意识到就算没有那场噩梦,自己也不会离开映月居。
这样的决定,在时影依依望向他的那刻,就已经注定了。
“所以,我可以留下吗?”百里弘毅攥紧了衣角,轻声问道。
时影却没直接回答他的话,而是转向了玉川,有些不自在地道:
“他说的,你可都听见了?”
这下轮到玉川愣住,他的确听完了整段对话,可这两人打的哑谜实在难懂,又叫他怎么做呢?
“回师尊,弟子听见了,那这百里公子的住处……”玉川硬着头皮问道。
“自、自然是不搬了。”
时影这话说得太轻,玉川并未听清,正暗叹了口气想再问一遍,就听百里弘毅带着点笑意补充道:
“你们师尊是说,不用搬了。”
闻言,时影轻轻咳了一声,眸光不知躲在何处,但也没反驳。
见惯了往日气定神闲的神官,玉川看到这一幕自是有点惊讶,不过他终是个机灵的,索性岔开话题道:
“弟子领命。只是还有一事要请教师尊。”
时影总算从无措里解脱出来,颔首示意玉川继续往下说。
“这个月上山的新弟子,都已经安排妥当了。但昨日有一个接到信说家母突然重病,要赶回家去。”
“他家离得远吗?”
玉川摇摇头,补充道:
“家倒是不远,但他往返照顾,定是会错过头一两个月的修习。”
新弟子上山,头几个月虽只跟着师兄们练些基础功法,可一旦落下或是错过,后面怕很难追赶了。
“还是让他下山好生照顾他母亲罢,如若明年还有意上九嶷山,再递名帖便是,总归病人要紧。”
“对了,”时影复又补充道,“记得去库房拿些银子给他。”
玉川这便领命告退了,倒是百里弘毅好奇地道:
“归云派收徒,可是以看天赋为主吗?”
“本派招徒虽不收钱财,挑选却十分严苛,所以除了根骨,心性亦是重要。”
百里弘毅点点头,修仙之人,确实天赋心性缺一不可。
“我近日在山上见着许多陌生面孔,便都是新上来的弟子吗?”
“想来应该是了,他们这个月都跟着年长的弟子练入门功法,我倒还未怎么见过。”
“他们不跟着你上课吗?”百里弘毅奇道。
“等练完入门的,我会让信任的弟子先带着他们磨耐性,明年再授课。”
“不过,”时影补充道,“刚上山的新弟子都有些气盛,要是有什么地方冲撞了你,记得同我说。”
然后呢,师尊你去收拾他们吗?
百里弘毅试着想象了一下时影卷起袖子的样子,却怎么也想不出来,不由浅浅笑了。
“放心,我没事。”他带着点笑意答道。
虽然这些天,是能感觉到不少新弟子对他有些敌意,但一些十几岁的孩子罢了,百里弘毅也不想让时影烦心。
所幸话题一路岔到这里,两人之间的那点尴尬也算烟消云散。百里弘毅饮尽了碗里剩下的几勺甜汤,就起身和时影一起出门了。
时影要往承习楼去授课,百里弘毅则还是去浩渺阁看书,两人便在一棵高大的桂树旁分道而行。
马上就要十月,丹桂已是最后一茬,又被昨日的秋雨打落不少,只余了空中淡淡的芳香。
临走前,时影在树下向百里弘毅招了招手,弯着嘴角柔声道:
“百里,晚上见。”
他也唤他,百里。
百里弘毅倒没将此事太放在心上,毕竟他的全名有四个字,直呼显得有些正式。时影估计是觉得喊二郎太别扭,称公子又太生分,倒不如只唤个复姓。
他只是没有想到,自己在地牢再次听到这样的称呼时,心会被揪得生疼。
时影脖颈上的伤三天才好,他刚放下的一颗心,却又在十月初一的深夜,被阵阵天雷吓得提了起来。
闪电裂开黑夜的锦帛,震耳欲聋的雷声中,百里弘毅快步往千祀陵的方向走去,也还是没能在天雷结束前赶到地牢。
“百里……”
小影跪坐在高台中央,气若游丝地唤了一声,就直直栽倒在了地上,任由锁链碰撞出哗啦的声响。
百里弘毅慌忙跃上高台,一向稳健的步伐都踉跄了两下,等他走到小影身边,才发现对方双眼紧闭,并没有看见他的到来,嘴里却无意识地喃喃着“百里”两字。
一声声细碎呢喃,就好像是幼猫的小爪,分明软乎乎的没什么气力,却能将他这颗冷硬的心,揉成皱巴巴的一团。
等把镇痛的药丸从瓶里倒了出来,百里弘毅才发现自己的手其实一直在抖,他努力定了定神,才将药喂到小影嘴边,希望能减轻他的痛苦。
“吃了药就不痛了,小影听话。”
百里弘毅边哄着,边将小影扶起来半靠着自己,另一只手点着小影的下颔,让他服了这颗药丸。
“咳…咳咳……”
许是被药丸给呛到了,小影咳嗽两声后醒转过来,哑声嘱咐道:
“百、百里,当心镣铐。”
他还是怕镣铐外面的灵力会伤到百里弘毅,对方自然也明白,却还是不免急道:
“你都已经伤成这样,怎么还担心起我来了?”
话一出口便觉得重了,百里弘毅长叹一声,还是依言往镣铐的方向看去,想看看怎样才能既让小影靠得舒服些,又让自己能离镣铐远点。
可目光一触及小影的双腕,百里弘毅就发现那手铐边缘满是鲜血刺目的红色,再往下看去,小影的脚踝也是血淋淋的一片,洇湿了月白的轻纱。
“可能是我刚才,挣扎,咳,挣扎得有些厉害,皮外伤罢了。”
小影看出百里弘毅已然察觉,索性开口解释道。
百里弘毅半信半疑,光撞在铐上是不会如此鲜血淋漓的,镣铐外的灵力多半起了作用,可这灵力毕竟是预先设好的,怎会把人伤成这样?
恐怕不仅仅是小影挣扎得太厉害,这设下灵力的人,修为应很是深厚。
“疼吗?”百里弘毅轻声问道。
看着都触目惊心,想来肯定是疼的,而且伤口离那危险的镣铐太近,百里弘毅知道小影肯定不会让自己帮忙包扎,心里愈发难过了。
伸手帮着理了理被冷汗打湿的鬓角,银发的主人却还愣愣的,一双瑞凤眼盈在泪里,和从噩梦中醒来的时影别无二致。
只是他才十几岁的年纪,学不会时影的故作坚强,这一声问就像投入湖面的雨花石,圈圈涟漪荡碎了平静,委屈的波韵便泛了上来。
他说,好疼啊,百里,我真的好疼。
所以再陪陪我吧,哪怕只有一会儿也好……
当啷的一声响,将百里弘毅从小眠中惊醒。
他睁开眼,才发现是劲风吹动了桌上的空茶盏,忙伸出手去,赶在瓷盏滚落桌沿的瞬间堪堪接住。
厚厚的一本《墨锁百式》还摊开着,这几天百里弘毅都在翻阅与锁相关的书籍,也确实是有些累了,才会伏在桌上睡着。
十月初二的晚上,地牢内果然再次空无一人,但百里弘毅一直记着新月夜小影满是鲜血的腕踝,这才发了疯似地拼命翻阅古籍,想找到解开镣铐的方法。
可他一目十行地看完了这么多书,也只得到一个无用的结论,那就是地牢镣铐的关窍在于灵力,而非锁本身精巧绝伦。
其实百里弘毅一开始就知道,那镣铐不过是个四开锁,但上面的灵力却是他应付不了的。
奈何他还是不死心地想从书里找到线索,又看完了这最后一本《墨锁百式》,才肯承认这些天的查阅都是无用功。
更让百里弘毅感到痛苦的是,无论怎么想,将小影关在这座秘密地牢的人,在镣铐上设下灵力的人,都只可能是他的枕边良配。
“时影……”
他低声喃喃,终是合上了手里的书,起身离开了浩渺阁。
一连七八片落叶贴着脸颊飞过,百里弘毅正欲回身,背上又被小石子击了一下。
他今天从浩渺阁出来的早,时影还在给弟子们授午课,因此用落叶戏弄他的人,想必是九月新上山的那批弟子。
也不知百里弘毅哪里惹到他们了,自九月起,这些新弟子见到他没一个好脸色,暗地里还总弄些小把戏想要捉弄他。
不过新上山的弟子没多少功夫灵力,百里弘毅平常也懒得理,反正料他们做不出什么出格的事。
可今日他本就因镣铐一事心烦着,偏还不想忍了,转身用指尖夹住又一片飞来的落叶,朗声道:
“既是心有不满,何不正面迎战?”
回答他的只有沉默。
百里弘毅冷笑一声,他此刻正站在泓池的九曲桥上,四周环视了一圈,目光很快锁定了东南角的一片树林,抬手就将那叶片飞了回去。
他虽没有灵力,但出手敏捷内功也深厚,一下就击落了百步外树梢的几片黄叶。
“躲躲藏藏的,也配当归云派的弟子吗?”百里弘毅的嗓音愈发沉下来。
“我们配不配当归云派的弟子,用不着你这个外人来评判!”
果然还是激将法有用,只见林子里走出十几个弟子来,走在最前的那个看着很是跋扈,后面跟着的则有些不敢抬头看百里弘毅,估计本只打算瞧个热闹。
“你,叫什么名字。”百里弘毅直视着前方喊话的那人,无甚情绪地问道。
“我叫康乘,怎么,你要和师尊告状吗?”
“我只是在想,事后总要告诉时影,被我打得毫无还手之力的弟子,究竟姓甚名谁。”
“你!”康乘气急败坏道,“这里的每一个人,为了拜入师尊门下都付出了多少努力,像你这样走歪门邪道上九嶷山的人,我才不屑和你争斗!”
原来是觉得不公平,百里弘毅气得都想笑了,眼前这人看着也有十五六岁,竟还会如此不懂事。
而小影那么乖巧的一个孩子,却要被关在暗无天日的地牢里,默默忍受苦痛。
“你的意思是说,陛下的赐婚是歪门邪道?”
百里弘毅的语气很淡,却让康乘冒了一身的冷汗,他瞬间意识到自己刚才有多口不择言。
“你休要在这断章取义。不就是打架吗,我不用灵力都打得过你个绣花枕头!”
新弟子本也没太多灵力,如今说出来不过是放放狠话罢了。百里弘毅闻言勾了勾嘴角,将双臂交替抱在胸前,漠然道:
“你也放心,我不用手,照样能打得你站不起来。”
时影从寻云阁赶过来的时候,还未到近前,就瞧见百里弘毅坐在九曲桥的栏杆上,石桥上横七竖八地躺了好些弟子。
“可服气了?”百里弘毅抱臂看着地上的弟子们,好整以暇地问道。
他本打算稍微吓唬一下便是,但这些弟子倒是团结,一看康乘不敌,就群起而攻之,自然是从百里弘毅手上挨个讨了个教训。
“你……你以大欺小,算什么好汉!”康乘显然还是不服。
“我只是踢了你们膝弯的麻筋,区区一招,你竟也要忙着找借口糊弄自己。”
百里弘毅摇了摇头,见时影往这边走来了,便也懒得再训这十几个弟子,坐等着对方来领人。
“还有,”百里弘毅对低着头的康乘补充道,“我是不是九嶷山的外人,也不是由你说了算。”
而能说了算的人,离此处还有一个曲角,百里弘毅沉默地看着他走来,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时影的脸上写满了焦急,现在看清百里弘毅确实全须全尾的,方松了口气。可目光下移到那十几个弟子时,却又忽地变了脸色,厉声喝止道:
“住手!”
正偷偷凝着灵力的人被吓了一跳,反而没控制住掌心的灵力,直直朝着栏杆的方向击了出去。
百里弘毅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被击中的心口传来一阵麻意,紧接着,冰冷的山水就从四面八方裹了过来。
康乘虽是新弟子,但这凝了全部灵力的一记偷袭,对不修灵力的人来说还是太过了,百里弘毅一进水,整个人就不受控制地快速沉落池底。
这泓池的水汇自山泉,十月业已刺骨,百里弘毅没有轻易挣扎,而是等知觉恢复了一点,方在水中动了动几要冻僵的双手,奋力向上游去。
奈何他适才落得猝不及防,入池时难免呛了一口水,此刻心口窒得厉害,视线也愈发模糊。
朦胧间,百里弘毅好像看见一抹白色向他奔来,不甚清明的神智判断不了来人,百里弘毅还是宁愿相信自己,哪怕每动一下五脏六腑都像被紧紧压在一起,也还是咬牙坚持着。
被来人托住胳膊的瞬间,死士的本能让百里弘毅拼命挣扎起来,那人却不依不挠地抱住了他。
一片冰凉中,有什么柔软的物什贴上百里弘毅的唇,带来别样的温暖。
许是察觉他唇齿紧闭,来人放在他背上的手轻轻顺了顺,百里弘毅眼前只有一片模糊,混沌的神智却蓦地提醒道,吻着他的人定是时影。
心里紧绷的那根弦骤然松开,百里弘毅卸了防备,顺从地微张双唇,任由时影用舌尖撬开他的牙关,渡来一口气。
离水面应还有一段距离,百里弘毅却放心地闭上了眼睛,双手摸索着绕在时影腰后,让对方带着自己向上游去。
至少在这短短的一念间,他全身心地信赖着时影。
“跳下去。”时影冷冷地道。
跪着的十几个弟子面面相觑,他们自然知道自己做错了,才会来岸边等着挨训,但时影刚上岸就来了这么一句话,他们也拿不准什么意思。
为首的康乘此刻亦不再傲气了,身子抖得跟筛糠一样,愣是不敢抬起头来面对时影的目光。
“是我说得还不够清楚吗?”时影让百里弘毅半靠着自己,边拍着背帮他顺气,边沉声问道。
“弟…弟子不、不敢跳。”康乘抖抖索索地答道。
“你自己不敢跳下去,却敢用灵力推旁人下去,是吗?”
时影淡淡地看了他一眼,转而对赶来的弟子松茗吩咐道:
“剩下的,每人杖责二十,逐出九嶷山,永世不得再入。”
他这话说得云淡风轻,松茗却惊了一跳,连声道:
“这些师弟如此胡闹,都是我这个做师兄教导无方,没有带好新弟子,还请师尊三思啊。”
时影并未理睬他的求情,见康乘还跪在原地,没什么表情地道:
“下去游到对岸,冻够了再领板子,归云派不容你这样的人造次。”
“师尊你听我解释啊,是他,他……”
“松茗,送他下水。”时影打断道。
康乘见时影如此决意,心想说不定冻坏了还能讨个饶,便咬咬牙跳了下去。
池里登时掀起一阵水花,时影目不斜视,一心帮百里弘毅顺着气,在他不断的咳嗽声中轻轻皱了皱眉。
松茗却是个不会看眼色的,依旧求情道:
“还请师尊再想想,九嶷山已许久未动用杖刑了,更从未将一半的新弟子逐出山门过。他们上山时心性天赋都是上佳,这个康乘是根骨最拔尖的,就是这些天灵力修得好才会如此傲气……”
“松茗,”时影再次打断道,语气却严厉了许多,“新弟子犯糊涂,你是也不清醒了吗?”
岸上的弟子吓得瞬间噤声,只听时影字字清晰地问道:
“你是不是觉得,我这样罚他们,都是为了一己私愤?”
松茗低着头没说话,他虽然对师尊一向心服口服,但这件事情上,他确实觉得时影是为百里弘毅昏了头。
毕竟以前时影平日虽冷着张脸,却也宽以待人赏罚分明,从未这样狠绝过。
“没错,他们伤了百里公子,我确实非常生气。”出乎所有人的意料,时影很大方地承认了,连百里弘毅也惊得抬眼看他。
“可令我更失望的是,他们不专心修习,只想着一些捉弄人的小把戏,还敢用灵力对不修仙术之人出手,”时影扫了跪着的弟子们一眼,“这样的人,难道也配待在仙门吗?”
百里弘毅不是没事找事的人,时影很清楚这点,所以他听经过此处的弟子前来报信时,就知道这些新弟子肯定是没少找百里弘毅的麻烦。
说来前几日,百里弘毅还问过新弟子的事,只恨自己当时并未察觉。
在心里叹了口气,时影继续命令道:
“把人都带下去领罚,五日内逐出,你回去也好好想想,未参与此事的新弟子,以后我会让青舟带。”
松茗也知道自己做错了,闷闷地应了一声,将地上吓呆了的弟子都带下去了。
等他们走远了些,时影才对一直站在身后的玉川吩咐道:
“你先回寻云阁,让午课的弟子都回去罢。然后待那十几个领完罚,拿些伤药过去,等养好了伤给些盘缠,再让他们下山。”
玉川点点头,时影从寻云阁出来时,他就跟了过来,刚心惊胆战地看完了全程,差点没跟着也跳下去,先回去定定神也好。
只是他刚迈步,就听池里又一阵水声,原来那个康乘没本事游到对岸,就慌里慌张地游了回来,此刻正哆哆嗦嗦地跪在岸边讨饶。
“师尊,再给弟、弟子一个机…机会吧,松茗师兄也说了,我的天赋……”
“既是天赋好,”时影正用灵力暖着百里弘毅的手,语气却是冰冷,“那便再多加二十板子。打完就逐下去山去,不得有误。”
最后一句话是说给玉川听的,他心知师尊此次是动了真怒,连忙把人带了下去,可别让这四十板再往上加了。
青舟其实也跟了过来,先前时影上岸时给他递了个眼神,这位大弟子就跑回寻云阁拿时影落下的外袍去了,还灌了半壶热茶来,现下正一齐递给时影。
时影暂且收了灵力,扶着百里弘毅仍是冰凉的手,让他喝了点热茶,总算彻底止住咳嗽。
“看来你这不只是在水里呛着了,多少还染了点风寒,再喝一些吧。”时影好言哄道。
百里弘毅却直愣愣地看着他,不说话也不动作,咳得微红的眼里写满了时影看不懂的情绪。
时影并不知道,自己现在看起来并不比百里弘毅好多少,一贯整齐的发髻歪歪斜斜,披下来的根根青丝都沁着水珠,玉面更是被冰冷的池水浸得苍白。
那劲瘦的手腕虽不像小影那般鲜血淋漓,却也被冻得通红,露出让人心疼的模样。
“怎么了?”
时影柔声问道,生怕吓着他似的,手里还举着那壶热茶,诚恳地想让百里弘毅再喝一些。
“我够了,你也喝些暖暖身子吧。”百里弘毅轻声答道,咳久了的嗓子有些哑。
时影却没急着喝茶,换而接过了青舟手中的外袍,想要给百里弘毅披上。
只是手堪堪伸到一半,就被百里弘毅扣住了腕骨。
时影愣了愣,看着他眼里的复杂神色,有些茫然地问道:
“你可是在怪我?”
百里弘毅看向时影湿漉漉的眼睛,里面盛满了无措,他不禁想,这样好的一个人,又怎么会有如此狠的一颗心……
时影会奋不顾身地跳下水救他,把所有的关怀和温暖都留给他,却也会将一个十几岁的少年关进地牢,还在锁上设下那么强的灵力。
但他真的忍心怪他吗?
百里弘毅垂下眼,终还是轻轻摇了摇头,握在时影腕上的手却依旧没松开。
青舟倒是会错了意,还当百里弘毅是还为新弟子的事情生气,连忙帮时影解释道:
“公子有所不知,新弟子上山的第一年都是不由师尊授课的,全凭几个师兄带着练功法,因此他们这般胡闹,师尊也实在是毫不知情。”
百里弘毅相信青舟所言非虚,却在听完后,有些魂不守舍地喃喃了一句:
“你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吗?”
说完也没再给时影愣神的工夫,兀自拿过了那件外袍,轻轻披在了时影身上。
又在颈间系了个工整的结,就像他到映月居的第一晚,为时影系的那个一样。
“我……我想一个人静静。”
他垂眸说完这句话,生怕自己会再犹豫似地,转头便往揽辰轩的方向走了,徒留时影怔在了原处。
“师尊不和公子解释吗?这新弟子的事,师尊怎么可能事先知道呢?”青舟有些焦急地道。
时影却摇了摇头,有些恍惚地答道:
“他说的,多半不是这件事……”
青舟疑惑地皱了皱眉,却心知不好再问,便没再开口了。
时影思索了一瞬,想着百里弘毅也不像新弟子一挑衅就会出手的人,今日种种确实有些反常,便又吩咐道:
“青舟,你先去查一下,公子今天在浩渺阁看的是哪本书。我自己会回映月居。”
“是,今日天寒,师尊也快些回去罢。”
时影点了点头,等他退下后,独自又对着眼前平静的泓池发了会儿呆。
在水下,时影能清楚地感觉到百里弘毅对自己的信任,可当对方的理智再次回笼,那个说不出口的秘密,便又成了横亘在两人之间的一堵墙。
其实以百里弘毅的身手和毅力,就算他没有不假思索地跳下去,也可以平安游上岸吧。
时影抿了抿唇,有些感伤地浅浅笑了。
平生第一次体会到什么叫关心则乱,可惜啊,人家根本不愿领你的情。
恰好一阵秋风吹过,浸湿的衣衫冰凉地贴在身上,时影不禁拢了拢披着的外袍。
他蹲下身,双臂环膝,轻轻抱住了自己。
这样萧瑟的天气,揽辰轩又未设随侍的弟子,不知道百里弘毅有没有喝上一碗姜汤。
“可别染了风寒……”
时影望着被风吹皱的湖面,温和的嗓音染上一点落寞,也不知是在对谁嘱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