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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隽永 ...


  •   (二十)隽永

      “前日重伤的那些人,可都妥善处置好了?”

      “回师尊的话,”青舟上前一步道,“按您的吩咐简单医治过后,都送到长安的城门口了。”

      “他们后来承认,所谓的挟持弟子父母不过是计谋,但山上若有弟子仍担心的,也准许休沐一段时间回趟家去。”

      “此事弟子会前去告知各位师兄弟。”一旁的玉川上前应道。

      时影微一颔首,再细细向二人交代了一些需要善后的事,而后起身离开了寻云阁。

      “师尊定是急着去看百里公子了。”玉川含笑低声道。

      “公子的蛊虽已解,但人还需要调养一段时日,师尊自然放心不下。”青舟叹息一声后答道。

      “但师尊自己不也中了这封灵簇,昨晚才尽数取出吗?”

      “师尊哪里还顾得上自己,”青舟无奈地道,“不过还好他灵力深厚,取出这封灵簇后便无大碍。”

      “这朝廷的手段还真是肮脏,我也是今早听医师说起才知道一些细节。”

      “前日我们都被师尊保护在结界里,不清楚也是正常。”

      “说起来还是你听到楼外没有动静后,第一个走出了承习楼,”玉川半玩笑半认真地道,“青舟兄不愧是九嶷山唯一的大弟子。”

      青舟却无心理会他这句难得的调侃,有些担忧地道:

      “正门和结界只有几步的距离,我便是被困在那方寸之间看见……”

      看见清思台旁横七竖八地躺着数十个倒下的人,唯有一个黑衣的男子勉强还算是站着,双脚却业已悬空。

      而时影一身带血的白衣,用右手死死掐着那人的脖子,直接把他带离了地面。

      “我最后再问一次,这蛊你是解,还是不解?”

      “师尊真是掐着他脖子说的?也是你这样的语气?”玉川听完青舟的模仿,有些惊讶地问道。

      “真是掐着他说的,语气其实还要更瘆人些,”青舟皱眉答道,“我听了都吓得想跪下。”

      “不过上次百里公子落水的那次,师尊上岸说的第一句话就是让为首的康乘跳下去,语气真是冷得泓池都能冻结冰,可能他动了真怒便会如此吧。”

      青舟缓缓地点了点头,继续补充道:

      “后来等那个黑衣人给公子解了蛊,我才敢喊了一声师尊,他看见我也没多问,打晕那个人之后直接把承习楼的结界撤了。”

      “后面你进来喊我们帮忙,也是师尊吩咐的吧?”

      “师尊抱起百里公子就找医师去了,边走边让我带师弟们把地上的人先简单医治一下,再送下山去。”

      “这样的安排分明很妥当,”玉川略显不解地道,“青舟兄为何愁眉不展?”

      “我只是觉得……师尊掐着那人脖子时的神情几乎算得上凶狠,后面又平静得有些吓人,简直都不像我们所认识的师尊了。”

      “不过是关心则乱罢了,我反而觉得这样甚好,至少没人敢在欺负到归云派的头上来了。”

      “还是玉川兄一针见血……”

      青舟总算解开了眉头,长舒一口气后缓声道:

      “从今而后,断无人再敢于九嶷山放肆。”

      “其实细细想来,此番我们还算是赚的。”

      “胡说什么呢,”时影不轻不重地拍了百里弘毅的胳膊一下,“你伤成这样还有理了?”

      “至少百里延此次栽得彻底,宫中快入土的那位再怎么忌惮,定也不敢再派人来了。”

      总算听时影完整地讲清楚了后面发生的事,百里弘毅头头是道地分析说。

      “还不是他们活该,”又给百里弘毅喂了一勺药,时影有些孩子气地道,“一个个的自讨苦吃。”

      “这些人一边算计着你的善,步步相逼布下此局,却又不相信你的为人,确实是可笑又活该。”

      百里弘毅也颇有些不忿,喝下勺中的汤药后皱眉冷冷地道。

      “好了,刚醒过来的人不宜多思虑,先一口气把药喝了。”时影把手里的药碗递给他。

      “不行,手没劲了。”百里弘毅坐在榻上往后一靠,偷偷摸摸地把手藏进被中。

      “怎么会呢,”时影却是真着急了,“前晚医师把你背上的封灵簇取出来的时候,没说会对手有影响啊?”

      百里弘毅见状连忙拉住欲站起身的人,带着点无奈的笑意地解释道:

      “我开玩笑呢,不是真有事,你就当我手莫名其妙没力气了行不行?”

      “为何?”时影闻言坐在他床边舒了一口气,而后又不解地问道。

      “端不动药碗,”百里弘毅眨了眨眼睛道,“要神官大人继续给喂才行。”

      “我是想你自己快点喝完,就不用忍着这苦味了。”时影看他一副蓄意耍赖的样子,哭笑不得道。

      “无妨,我又不怕苦。”百里弘毅轻声道,强装完无赖后的脸有些红。

      时影只好又拿起瓷勺,舀了一勺轻轻吹凉,再小心地递到百里弘毅嘴边。

      如此一勺一勺地喂自然是费功夫,不大的药碗过了好一会儿才尽空,而后被时影放到了一旁的木几上。

      “你是不是觉得卖个乖,就什么事都没有了?”时影给百里弘毅喂了一小颗糖,微有些不悦地道。

      被看穿心思的人讨好地笑笑,指了指自己的嘴示意正在吃糖,可说不了话呢。

      时影也不急,等他慢吞吞地吃完那颗糖,方开口算起账来:

      “你可知道以那封灵簇的威力,纵是有修为的人都难免被其所伤,你连灵力都没有怎么能那样冒险?”

      “就三簇,我心里也有数的……”百里弘毅低头掰着手指,小声道。

      此时还嘴定当火上浇油,但他也不知怎的就说出口来,连忙又在时影责怪前补救道:

      “无论如何是我错了,以后一定不会再冒……”

      抬头时却发现对方已红了眼圈,百里弘毅慌忙抓住时影的手,结结巴巴地道:

      “你别、别难过啊,我这不是那什么,昨天一时没、没办法吗,我…我保证不再这样了。”

      “保证什么保证,”时影被他手忙脚乱的样子逗笑了,嗓音却还是有点哑,“尽会哄我开心。”

      “那大人就当给我个面子,开心点儿好不好?”

      “这倒是可以,”时影抿唇隐去笑意,故弄玄虚道,“但你也得答应我一件事才行。”

      “你说,说什么我都听。”百里弘毅极尽顺从地道。

      时影叹了口气,握着他的手认真道:

      “封灵簇绝非一般的暗器那样简单,我现在身上的外伤虽无大碍,一半灵脉却还是阻滞的等着慢慢恢复,约莫都需要两个月的样子。而你连护体的灵力都没有,这段时间更要好好静养,往后也绝不能再拿命来冒险了。”

      “一半的灵脉?”百里弘毅惊道,“当真可以恢复吗?”

      时影如实点了点头,而后继续坦诚道:

      “此次的事我也有错,一开始就想着一个人扛到最后,没有信守我们之前的承诺。所以我发誓今后……”

      “好啦,”百里弘毅用拥抱打断了时影的话,“可别乱发毒誓,我才舍不得。”

      “那之前的承诺呢?”

      “这次就先不算,以后定要遵守,有什么事都一起面对。”

      时影将头埋在他颈侧,闻言轻轻点了点头。

      “诶,别闹……”百里弘毅被他的发丝蹭得有些痒,不免笑着往后躲了躲。

      “我哪儿闹了,又不是故意的。”时影的嗓音里也含着笑意。

      不过到底还是顾念着百里弘毅的身体,时影顺势直起身离开了怀抱,让对方躺进了寝被里。

      “说起来那块没被抢走的玉骨呢?你怎么打算?”百里弘毅说着愣是从被沿伸出一只手,继续牵着时影。

      看来生病的人会比较黏这个说法不假,就连百里弘毅也不例外呢,时影暗暗这样想道。

      “时影?”

      “啊,玉、玉骨的话,我还是打算过段时间就毁掉吧。”

      过于重大的决定被时影说得轻描淡写,百里弘毅有些惊讶地问道:

      “虽说这玉骨能让人长生不老的风声一旦传出去,再荒谬亦免不了有人会觊觎,但毁玉骨一事好像也无需太操之过急?”

      “长生不老本就是他们信口胡诌的借口,我倒不担心有人来抢,真要有不长眼睛的,直接打回去便是。”

      “也是,”百里弘毅轻笑道,“反正掌门能以一敌万。”

      时影闻言不自在地咳了一声,低声嘟囔了一句“那倒没有”后才继续解释道:

      “我就是觉得玉骨实在带起了诸多事端,怕夜长梦多,不如早日将它碎了。”

      “那每隔五十年就要镇压一次的四海怨气怎么办?”百里弘毅好奇地道,“是你先前说的替代品已完善了吗?

      “不怎么办,”时影佯装出一副趾高气昂的样子,“反正有些人也不值得拯救,我只要你活着就行。”

      他演坏人还是很不像,叫百里弘毅忍笑忍得实在辛苦,缓了好一会儿才调侃道:

      “那我都听你的,不过九嶷山这些弟子对我还挺客气的,让他们也活着吧。”

      时影此刻又故作深沉地点了点头,抑不住的嘴角却满是笑意。

      “这些天只管好好休息,”时影含笑温和地道,“玉骨的事你不用担心。”

      “你也要多休息,等决定碎玉骨的日子之后告诉我一声就行,想和小影好好道个别。”

      “我还记得第一次变回十四岁的那晚,早上醒来可真是吓得不轻,现在反倒有点舍不得了。”时影想起了当初备受打击的自己,不禁感慨道。

      “我也舍不得,但总不能让这天雷时不时就降下一次,”百里弘毅紧了紧两人相握的手,“都是没办法的事。”

      时影轻轻 “恩”了一声,垂眸道出了心底的想法:

      “只是有的时候难免会想,若是我真的十四岁就遇到你了,那该有多好啊。”

      “可使不得,差了整整十一岁呢,都隔了辈分。”

      “真是越来越会耍嘴皮子了,”时影作势要去拍他的手,“再说,差十一岁你就不喜欢了吗?”

      “怎么会不喜欢?”百里弘毅脸红红的,却还是冲时影连着眨了好几下眼睛,而后假意真诚地补充道:

      “但你估计得喊百里哥哥了。”

      没想到时影听完这话先是红了耳根,而后神色却变得复杂起来,看着还颇有些忐忑:

      “其实我方才就想问你,百里这个称呼,你真的很讨厌吗?”

      险些忘了这一茬的百里弘毅连连摇头,慌忙解释道:

      “我昨天说的话都是情急之下骗你的,没一句是真的。”

      可对面的时影却愣住了,一向灵动的眼神都难得有些呆。

      “啊,不对,还有最后一句……那句绝非虚言!”

      时影其实也反应过来了,却还是明知故问地道:

      “公子说的是哪句?”

      “本公子说爱你是真的!”

      百里弘毅咬咬牙,一气说完后松开手把整张脸都蒙进了被子里。

      “那公子就别怕羞呀,”时影戳了戳寝被中的小受气包,“出来说说真心话可好?”

      “不都已经承认了……”

      “我说的并非这个,”时影有些好笑地道,“还是怕你讨厌被百里家强加的姓氏,想问问清楚。”

      “实在不喜欢的话,改个名字其实也好,还能按着心意来。”时影认真地补充道。

      百里弘毅的回答就是在被子里不安分地动了动,都看不出是点头还是摇头。

      时影还是没忍住掀开了锦被的一角,直视着把满头青丝搞得乱糟糟的百里弘毅。

      无奈只能钻出被子,百里弘毅有些羞窘地道:

      “遇见你之前,确实不喜欢有人叫我百里公子,因为这个姓只会让我想到自己是谁的义子。”

      “那现在呢?”时影有些不安地紧跟着问道。

      百里弘毅用手搭着被沿,极轻缓地说出了心声:

      “现在你喊我‘百里’,只会让我感到全天下独一份的爱意。”

      “也、也不至于吧……”

      这下轮到时影害羞了。

      刚还有点脸红的百里弘毅此刻却认真起来,坐起身清楚地解释道:

      “这个世上只有你,还有就是十四岁的你会喊我‘百里’,本就是个独一无二的称呼,我可不愿意改掉。而且你每次这样喊我,都让我觉得自己不是藏锋阁的杀手锦刃,而是一个普通的世家公子,有自己喜欢的事,也有自己喜欢的人。”

      时影自是能明白这话里满含的真心,弯腰伏在了百里弘毅的双膝上,纵隔着寝被也希望能给他带去更多的温暖。

      而百里弘毅顺势伸出手去,用指尖轻捋着时影半披的青丝,和煦的嗓音织进一室宁静:

      “是你春风化雨,将这过往的一切都无声抚平了。”

      谢谢你,也幸好有你。

      那天夜里,九嶷山下了一场很大的雪。

      漫天的飞雪犹如玉蝶,在空中忘情地起舞翩翩,飘落了一地的洁白,也带着涤净尘埃的风骨。

      仲春不该有这样盛大的雪,因而当这化雪尽归入山崖的水瀑后,暖意便渐渐地复苏了。

      而后春去夏来,声声蝉鸣又带走了暑热,霜叶的红袖舒向万里晴空。

      木樨香袭,萧风吹动展翼的梧桐,光阴再次走入时影和百里弘毅相遇的季节。

      “百里,刚刚一路走来我都觉得你身上好香,”小影凑过来轻轻嗅了嗅,“是桂花的味道吗?”

      “还真是什么都瞒不过你。”百里弘毅笑着拿出了怀中的一包东西,递给他道。

      小影本懒懒地背靠一根青竹坐着,此刻忙坐直身子接过来,边拆边问道:

      “今天该讲哪些星星了?”

      “还是白虎象的星辰,”百里弘毅坐在他身旁缓声道,“你先吃吧,不急。”

      小影依言尝了一块,而后惊喜地道:

      “好像和你先前给我带的不太一样,味道要好上许多呢!”

      “傻,”百里弘毅轻笑道,“之前给带的都是你喜欢的荷花酥,味道怎可能一样呢?”

      “才不傻呢,”小影鼓着腮帮子反驳道,“我说的是你第一次给我带点心的那次,一包里有两块桂花糕,我也尝了一块呀,但是没这次的好吃。”

      “啊,我倒险些忘了,还是小影的记性好,嘴也刁得很。”

      得了好吃的在手里,小影才不理会他的调侃,又挑了一块桂花糕专心致志地吃着。

      “小影,你觉得是这上面点了一颗红印的好吃,还是没点红印的好吃?”

      “都挺好吃的,”小影含含糊糊地道,“但是这点了红印的更美味。”

      这句评价说得随意且主观,却直接让百里弘毅输了厨艺又输了赌约,因这没点红印作标记的桂花糕,其实是他亲手做的。

      看来要给时影捏一个月的肩膀了……

      虽然他也心甘情愿,但还是难免追问道:

      “为什么这么说?”

      “没为什么,凭感觉说的,”小影眨着双无辜的大眼睛道,“你要来一块吗?”

      百里弘毅摆了摆手,无奈又好笑地道:

      “喜欢的话你便多吃几块吧,我带了水。”

      小影于是高高兴兴地把五块桂花糕都吃了,而后又心满意足地喝了点水,再冲百里弘毅一撅嘴,耍赖似地把手背到身后。

      “是不是连手都没有了?”百里弘毅用帕子帮他把丹唇擦干净,“被我惯的越来越小孩儿了你。”

      “百里,‘惯’是什么意思?”

      “就是宠着你,对你好,什么事情都想着你依着你。”

      “听起来挺不错的,”小影点点头,若有所思地道,“那你要多惯惯我哦。”

      百里弘毅闻言愣了一瞬,忽然想起今年年初时影曾说过,要是十四岁的时候便能遇见自己该多好。

      当时怕对方太难过,百里弘毅匆匆就岔开了话题,如今却有了同样的心思。

      时影就像棵被苦难灌溉出的挺拔桂树,每一根枝桠都写着坚强和不屈,可只要你肯用真心去呵护珍惜,他便也会送出层叠叶片下的柔软花朵,再托晚风寄来馥郁的香。

      但倘若真有的选,百里弘毅宁可他做一棵被幸福滋养长大的桃树,花儿于春日灼灼开放,落芳在山野间尽情地奔跑追逐,酿出的一切也都甜美。

      “小影,你可知道何为命运?”

      “恩……就是上天安排为我们安排的命数吗?”

      “那你相信命运吗?”

      “我不记得的事太多了,也不知道该不该相信,”小影摇了摇头道,“那百里信吗?”

      “或许吧,”百里弘毅释然地笑了,“我只是觉得冥冥之中自有定数。”

      而自己能遇见小影,或许也是上天对时影这曲折前路的补偿。

      “所以,”小影有些不知百里弘毅所云,一门心思地问道,“今晚还讲星星吗?”

      百里弘毅笑着点了点头,目光里却有隐忍的不舍。

      “是那几颗很亮的星星吗?”小影靠在百里弘毅的肩上问道。

      “你说的不错,”百里弘毅用手指着夜空西方的一处,“那几颗星星所在的便是白虎象的参宿。”

      “真的好明亮,一眼就看见了。”

      “参宿七星明烛宵,是夜空中很夺目的星辰,到了冬季还会更亮一些。”

      “那等天冷了我们再来看,也不知道要是像去年初雪那样的天气,还能看见参宿吗?”

      “也许可以吧,”百里弘毅有些慌张地道,“你想听参宿的故事吗?”

      “正等着你讲呢。”小影抬起头冲他俏皮地笑了笑,才又重新靠到肩上。

      “《左传》上有载,昔高辛氏有二子,伯曰阏伯,季曰实沈,居于旷林,不相能也。日寻干戈,以相征讨。后帝不臧,迁阏伯于商丘,主辰。商人是因,故辰为商星。迁实沈于大夏,主参……能听明白吗?”

      “不能,”小影有些忿忿地道,“你明知道我忘的事多还难为我。”

      “那就当是我想显摆一下,”百里弘毅轻笑着解释道,“其实就是说西官白虎象的参宿里有一颗叫‘参’的星星,而东官苍龙象的心宿里则有一颗叫‘商’的星星,有一对兄弟因为不睦已久,被帝尧派去相隔甚远的地方,用这两颗星星分别来定时节。”

      “那这两颗星星呢,彼此也不和睦吗?”

      “这可能得问星星自己了,”百里弘毅被他的想法问得有些怔,“但参星在西,商星在东,二者在星空中西沉东升、此出彼没,确实永不得见。”

      “那应该是关系真的不好吧,连一面都不愿意见。”小影往东边的苍龙象望去,还真的没能找到商星的踪影。

      “也可能是想见,却无法得见……”百里弘毅低声叹道。

      “那还是当人比较幸运。”

      “怎么突然这么说?”

      “人只要愿意等,便可以先看参星,再等参星落下商星升起,不就两颗星星都可以看见了吗?”

      参与商彼此本不得见,旁观的人却能有幸一览这对无法共存的星辰。

      “是啊,”百里弘毅望着这隔开参商的璀璨夜空,喃喃自语道,“我就是那个再幸运不过的人……”

      “百里,”小影没太听清他低声的呢喃,“参宿的星星我都认全了,接下来讲哪个?”

      百里弘毅却没答话,只是直起身静静地看着小影。

      “怎么了?是你想回房了吗?”

      说不出口的话哽在喉咙,百里弘毅于心不忍地道:

      “西方白虎之象,是我们讲的最后一象,而这参宿,是白虎象的最后一宿。”

      小影轻轻地“啊”了一声,有些怅然若失地道:

      “原来全都讲完了……”

      日月盈昃,辰宿列张,春去秋来间,这灿烂夜空竟皆看遍了。

      而笼括繁星的三垣四象二十八宿,业已在一夜又一夜的讲述中走到了尽头。

      “不过也没关系,”小影又恢复了笑容,“像上个月那样穿你的衣服下山去玩也很好啊,你给我戴的黑色的帽子可好玩了,或者就像上上个月那样什么都不做,就在映月居里解九连环。反正现在我也不用被关起来了,偶尔天雷降下来的时候你也会抱着我,这么想想真的比以前好太多啦。”

      见百里弘毅不说话,小影便熟门熟路地去拽他的衣袖,用指尖摇着那一小撮布料讨好道:
      “或者你有什么想做的事情?还是有什么想去的地方?小影都可以陪你啊,等冬天到了还能一起玩雪,以后……”

      对方只给了长到异常的一段沉默,察觉到不对的小影兀自止住了话音,抬头直视着百里弘毅的双眸,在那片悲伤的目光里不安道:

      “百里,我们是不是,没有以后了?”

      百里弘毅终究没能亲自回答,而是从怀里拿出了一封信递给小影。

      “这封信不是我写的,但若有看不明白的地方,还是可以让我解释给你听。”

      小影懵懂地点了点头,有些胆战心惊地打开了那封信。

      可出乎他的意料,信的用语并不难懂,也能看出写信之人已尽量写得直白了。

      只是这信上所书的内容……

      小影静静地看完了很长的一封信,而后有些不敢相信地问道:

      “这信上说,我长大以后就是时影,是真的吗?”

      “是真的,而且刚才你吃着很喜欢的那块桂花糕,其实就是时影做的。”

      百里弘毅勉力扬了扬嘴角,将自己的那枚玉扣从衣领间拿出来:

      “去年你不是总问,为何某个冬夜醒来后,脖颈间突然多了一枚没见过的玉扣吗?那是因为时影每日都戴着这枚玉扣,变成你之后自然也还戴着,这一对玉扣的另一块就在我这儿。”

      小影也从自己的衣领间拿出玉扣,目光在自己和百里弘毅的身上转来转去,终于惊喜地确定道:

      “还真是一模一样的!写信的人没有骗我!”

      百里弘毅尚未太反应过来,就听小影颇激动地道:

      “怪不得我会有很多记忆都不太清楚,这封信里说的好详细啊,还把我想问的问题都回答了,果然是我自己写的,还是二十六岁的我。”

      看来让时影来写这封信是对的,把所有事都一五一十地告诉小影,反而比隐瞒更能让他接受。

      “不过这未免太神奇了,而且为什么刚知道这件事,我以后就再也见不到你了呢……”

      “我可以和时影说,让他过两个月再碎玉骨,”百里弘毅有些着急地道,“你别难过好不好?”

      小影却摇了摇头,认真地看着百里弘毅道:

      “百里,我只想再问一件事。”

      “想问多少都可以,我都会答的。”百里弘毅诚恳地道。

      “如果这信上所说的没有一句是假话,”小影有些忐忑地道,“那我长大以后,也真的会和你在一起吗?”

      百里弘毅坚定地点了点头,承诺道:

      “会的,我们会成婚,会正大光明地站在一起。”

      “那就没关系啦,”小影粲然一笑,释怀道,“长大后也有你陪着我就好。”

      “小影,你真的明白这封信的意思吗?”百里弘毅看着他纯真无邪的笑颜,有些担忧地道。

      “这封信上,二十六岁的小影说他很爱你,”小影略显羞赧地道,“其实我还不太懂‘爱’是什么,但能和百里相守一辈子,应该是很幸福的事吧。”

      强忍的泪水险些就要夺眶而出,百里弘毅抬头望着夜空,努力平复了片刻后方肯定地道:

      “是啊,我们会很幸福的。”

      末了又深吸一口气,略显踌躇地补充道:

      “说实话比起玉骨的作用,我更愿意相信,你的出现或许是不同、不同时间的一种奇妙交汇。碎掉玉骨说不定就能让你回到十二年前的那个世界,而你也会在那里长大,再遇见你独一无二的百里,携手共度余生。”

      “原来你这样想,”小影点点头道,“但对不起啊百里,我真的没太听明白。”

      “其实我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或许只是自欺欺人罢了,”百里弘毅有些无奈地道,“但是小影,你只需要记得一件事就够了。”

      “你说,我一定一定会记得。”小影真诚地道。

      “无论哪一岁的你,都值得拥有幸福。”

      二十六岁的时影是如此,十四岁的小影亦然。

      “还有什么心愿吗?”

      小影摇摇头,在寝被中钻进了百里弘毅的怀抱。

      “抱着我睡吧,百里,抱着我睡到天亮,这就够了。”

      百里弘毅低头吻了下小影的银发,而后无声收紧了环绕的双臂。

      “小影,明天见。”

      他带着无数纠葛的心绪道出这句话,说到底自己唯一能做的,不过是用身躯暖着怀中人。

      “好呀,”小影在他怀里软软地道,“明天我就二十六岁了。”

      “刚好和我一般年纪,甚是般配。”

      小影笑了笑,在更加亲密的怀抱中柔声道:

      “百里,明天见。”

      十四岁的小影,被百里弘毅珍而重之地搂在怀里。

      而二十六岁的时影,醒来后却做着相似又相反的事。

      他什么都没问,只是不由分说地把百里弘毅抱进怀中,一声又一声地安慰道:

      “不哭了,我在这儿呢,百里,我在这儿。”

      带着所有的回忆和感动,陪在你身边,直到永远。

      来年春日,圣上驾崩,尚且年幼的太子继任皇位,改年号为“景安”。

      在离京城不远的九嶷山上,归云派也迎来了新的变化。

      “我不在的这段时间,玉册就先交给你保管了,这个小家伙的水和食物也要麻烦你们。”

      寻云阁的茶室内,时影一手逗了逗白色的小山雀,将它放飞后对着青舟道。

      “弟子遵命。”青舟依言接过玉册,而后不免感慨道:

      “还是师尊思虑周全,这玉册不仅比玉骨好掌控,镇压怨气的能力也丝毫不输,当真解决了历代掌门的一块心病。”

      “有些事情只要尝试,其实并没有想象中的难,”时影笑着道,“代掌门觉得呢?”

      “都是师尊倚重,”青舟有些赧然地道,“弟子这一年定当尽心竭力,不让去云游的师尊操心。”

      “你也不用想太多,平常做的就很好了,这次主要是想让你历练一番,为日后接任掌门做准备。”

      “弟子的修为还远远不够,”青舟谦逊地道,“但定会朝夕不倦,尽力为师尊分忧。”

      “玉川,听见了吗,你可得多帮帮我们的代掌门,别让他累坏了。”

      “青舟兄就是有些激动,”玉川也没忍住笑意,“还望师尊莫要见笑。”

      “那就说正事,”时影和缓地道,“如今新皇继位,登基后很快就借故将魏福全和百里延永生押进了地牢,此举多半有对九嶷山示好的意思在里头,下次你们上交府志时也可送几本古籍孤本进宫,算是略表善意。”

      “弟子记下了。”玉川领命道。

      “有了百里延的前车之鉴,这位新陛下应该不会也不敢为难九嶷山。再者你们也知道,玉骨碎去后释出的力量都被我用来加固结界了,因此就算是我在外的这一年,归云派也无需再对任何人做出退让,可都明白了?”

      见青舟和玉川都认真地颔首,时影方轻笑着道:

      “无论如何,我和百里公子在外云游的这一年,派里的大小事就拜托你们了。”

      时影说完便往房外走了,但青舟还有些关于玉册的细节想请教他,便索性跟在时影身后边走边问。

      故此当时影走到寻云阁外时,百里弘毅见他还对青舟沉声嘱咐着些什么。

      百里弘毅也没出声打扰,直到时影转过拐角,抬眼就看见了站在梨花树下的他。

      神官大人顿时没了稳重的样儿,侧身对青舟飞快地道:

      “可还有何要紧的?不要紧的就明日再问,我们也还要过几日才动身。”

      青舟见师尊看着有点着急,略有些不明所以地摇了摇头,还没来得及回话就发现对方已不在眼前。

      只见时影笑着小跑到梨花树下,直接就奔着百里弘毅的怀抱扑了进去。

      百里弘毅把人接得稳稳当当,边笑边回搂他,顺便冲檐下看呆了的青舟抬了抬下巴,吓得对方清醒过来后连声告退了。

      “师尊呐,你可让你的那位老实大弟子都看傻咯。”百里弘毅抚了抚时影的发,低声调笑道。

      “没事,他们看多了就习惯了。”时影佯装镇定地道。

      “那便再多抱会儿,”百里弘毅顺势揶揄道,“让嘴角笑得比这花香都甜才好。”

      话是这么说,但等时影真就这么乖乖地抱了好一会儿,还是黏着自己没松手,百里弘毅便多少觉出一点不对来了。

      时影将他抱得很紧,似乎是……

      有点不安。

      “怎么了?和我说说?”百里弘毅柔声问道。

      “其实也没什么,很小一件事。”

      时影这才抬起头来,双臂仍绕在百里弘毅的颈后不肯放,明亮眸子里也只有他的小小倒影:

      “就是这玉册能变剑变伞,好歹也陪了我这么些年,一下子给出去有点舍不得。”

      百里弘毅抬手抚去他发间的一片梨花,诚挚地道:

      “无妨,从今往后,我做你遮风挡雨的伞。”

      其实时影也不是这个意思,奈何这人将情话说得这样动听,笑得他连双颊的酒窝里都像能酿出蜜来。

      “越来越会讲话了,”时影努力压下嘴角道,“成天净拿我当小孩儿哄。”

      “诶,难道你不是吗,时影小孩儿?”

      “那你呢,百里小孩儿?”

      实在是太幼稚的对话,两人均没忍住笑,就连那偷听的梨花都笑得微微发颤,不慎洒了纷飞的春雪。

      时影却忽然顿了顿,若有所思地在树下怔了一瞬后,蓦地粲然一笑道:

      “百里,叫我小影吧!”

      这下换成百里弘毅发起了愣,时影只好有些害羞地轻声补充道:

      “喊我小影好不好?”

      他说这话时双颊浅浅红了,一双澄澈的瑞凤眼却亮晶晶的,闪着名为爱慕和信任的微光。

      陷进这温柔目光的百里弘毅,又怎会出言拒绝呢?

      可在爱里志得意满的人却偏要再讨颗糖,明知故问道:

      “为什么想让我这样喊你?”

      “因为我想让你这么喊,”时影悄声道,“也只愿意让你这么喊。”

      “小影……”

      “在呢。”

      “小影,”百里弘毅望着他柔声道,“我的夫君。”

      “百里,”时影有些赧然,但还是用似水的目光回望道,“我的相公。”

      一声又一声的笑语和俏皮话,比这三月的暖阳还令人沉醉,只觉得心都快要甜化了。

      百里弘毅还想再唤,那声浅浅的小影却化在了唇畔,又被送进无尽春风中。

      是时影微微低头吻住了他。

      和风煦日间,梨花簌簌而落,树下细腻缠绵的吻,便也融进这场温柔的春雪中。

      花影飘摇出的一片明暗里,相爱之人双手轻握,牵住的是百年厮守。

      而远处的山川河流,还等着他们一起走过……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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