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影向谁去》静言思

49、释负（2）

　　这一找就找到了白露过后，秋意渐浓。
　　路上行人纷纷换上秋装，惟有屋里的许承宇，连连饮下的冰水也止不住他额上的涔涔汗意，更压不住心头无名的火气。
　　收拾行装的叶流影正将衣服用品分门别类码在行李箱里，见坐在一边的许承宇扯开衣领，随手抄过本杂志不断对着领口扇风，倒替他难过起来。
　　她起身为他续满茶水，叹了口气，柔声道：“许承宇，有话就说，你这样要憋出病来的。”
　　他停了手，朝着她转过头，那眼神分明是在看一个陌生人，冷冰冰地反问：“我的话有用么？我说让你和我一起住，我说你不要太辜负叶叔叔的好意，我说等你身体养好了再去，这些你有没有听进过一字半句？还想我说什么？”
　　许承宇的怨怼不是没有道理的。原本只是叶君则权宜之计的一句话，却被叶流影看得比法律条文还认真。她暂住在自己名下的那套房子里，却马不停蹄地找着新的住所。
　　她素来就是个不能将就的人，偏偏又是科班出身，对那些硬件设施的挑剔近乎令人发指。QT项目进行得不咸不淡，许承宇倒是时常有空陪她一起去实地考察。可去了几次便耐心失尽，叶流影也以他帮不上忙为由将他赶回去上班。少了束缚的她似乎更变本加厉，整个白天不见人影，晚上回到家直喊累。
　　有一次，恰好被造访民间体察疾苦的许承宇撞上。那天他不晓得从什么地方受了气，她恹恹不振的模样惹得他风度尽失，张口便斥道：“你这叫找房子么？找茬还差不多！什么通风不好，大门对房门，PVC管浇口厚度不合格……你是专业人士，改天自己造一栋不是更好？根本不切实际。这挑三拣四吹毛求疵的毛病也不知道是谁惯出来的！”
　　撞到他气头上的叶流影被数落得险些找不着北，好半天后才想到抓起个枕头朝他扔过去，“这一次又是谁让我替她受过，是KA的大美女傅总，还是你那位小美女？”
　　被惹急的许承宇刚要发火，她倒好，翻了个身直接无视，顾自沉沉睡去。
　　千挑万选，好不容易安顿完一切，她却又开始做攻略收拾行装，说是要散心，害得许承宇稍稍放下的一颗心又悬了起来。
　　叶流影取出切成小块的冰镇哈密瓜放在他面前，在他身旁坐下，“你和爸爸关心我，我知道。发生了这些事情，我想我还是需要一点时间去适应去调整。外公外婆的墓园已经很久没去了，还打算回一趟我爸爸的老家，祭拜一下爷爷奶奶，顺路一直往西也有些地方可以走一走看一看。所以你不必担心，这样的决定不是我的一时冲动，我也会好好照顾自己。”
　　许承宇突如其来的烦躁在她一席话里慢慢平复，“我能理解你的心情，出去走走散散心也无可厚非。只是你一个人，跑的又都是那么远的地方，教人怎么放心得了？”
　　她笑，“你忘了？我在这里念书的时候也是一个人。”
　　“那怎么相同？”他甚是不以为然，“当年有叶叔叔在这里工作。”
　　“说得也是。”她用竹签叉了水果递到他手里，“当初多少有那么点有恃无恐，以后呢？一直以来，我好像都习惯了依赖别人，依赖妈妈，依赖爸爸，依赖……甚至依赖你。可往后的日子，终究是要一个人走下去的，你说是不是？”
　　纵是再熟知她的脾性，许承宇也不免有些讶然，迟疑片刻还是问：“真的不打算回去了？还是在怪他？”
　　她轻轻摇头，像是在答他，又像是自语：“回去做什么呢？避不了那些是是非非，又帮不了他，难道要看着他左右为难？”
　　“小影！”许承宇皱眉，想了想还是说，“最近IS退了几个标，好像大部分都在J省。你别说这同你没有一点关系。”
　　她一怔，即刻咬了咬唇，不再开口。
　　既然江引墨存了那样的心，还有什么比一了百了更好的方式去结束这段已不再单纯的感情。原本，她尚有说服自己接受现实的余地，但现在，一切都不一样了。
　　“小影，”许承宇摆弄着竹签，半晌才道，“其实，你还是在意的。”
　　她静默片刻，而后涩涩一笑，“也许吧，也许是我自己的问题。”
　　许承宇垂下头不再出声，直到叶流影以为话题结束，才刚要站起身时，他突然黯声道：“如果是我呢？”
　　她完全不明白这话的意思。
　　许承宇手里的竹签应声而折。“如果是我，是我做了伤害到你的事，你会不会原谅我？”
　　她拿起水果放进嘴里，细细咀嚼下咽，方才慢吞吞地说：“许承宇，恕我直言，你虽然有几分小言男主角的气质，但实在不适合去演那种恶俗的言情剧。”
　　他对她自以为幽默的调侃毫不买账，仍执意问：“会不会？”
　　她失笑，摇着他的手臂看着他说：“那你先告诉我，你是隐瞒了我得了不治之症，还是吞掉了我该得的财产，抑或是背着我在外头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我拷贝了你电脑里的资料，四年前。”
　　“什么……什么资料？”她的手和思路同时僵在原处，一时间大脑似乎丧失了分析语言的能力，四年之前的记忆纷纷复苏，那些凌乱的片段开始自动复原……
　　许承宇在她的混沌中转过头，深吸一口气，不再回避的眸光炯炯然，“重装系统时，我复制了硬盘里所有文件。”
　　一串话犹如雷声轰鸣，从远处滚滚袭来，迫得她不得不闭上眼睛。
　　准备快题设计的那一阵，她的电脑出了问题。因为硬盘里有着江引墨大量的设计和资料，所以她不敢找别人，只好请许承宇帮忙，拆下主机任他带回寝室。翌日一早，许承宇便将恢复出所有数据的电脑又交到她手中。整个过程顺利得无可挑剔。
　　脑际利光一闪，拼图的最后一块将将落在记忆缺失的那一处，嵌得严丝合缝，串起了整段前因后果。
　　静默许久之后，叶流影缓缓开口，声音却不见一丝异样，“是为了盛珏？”除此之外，她也想不出其他理由。
　　许承宇没有答话，自然是默认。
　　拿到资料时，盛珏曾答应过他只是参考不作他用。他毫不疑它，直到无意中发现她的设计眼熟得太蹊跷，这才如梦初醒。
　　而面对质问的她，对他的猜测不曾有过一个字的否认，她的应对用“斩钉截铁”来形容亦毫不为过。那一瞬间，他才亲身体会到，一失足掉进冰水窟窿是何等地心寒与绝望。
　　孤傲如他，无法承受这样处心积虑的欺骗，惶论那个人是他唯一曾经钟情的盛珏；
　　刚直如他，更无法接受自己在无形中欺骗了无辜的人，更惶论最终伤到的那一个正是亲如手足的小影。
　　事已至此，他不得不结束这段自欺欺人的无望感情。除了苛责与自我放逐，他唯一应该做的，也是唯一能做的便是向小影说出真相，以期在事态扩大之前把对所有人的伤害降到最低。可万万没有料到，她竟以更快的速度同江引墨分了手，此后便音讯全无。
　　一年以后再度相逢，莫流影成了叶流影，那个曾经为情伤风为爱感冒的小女孩已褪去了青涩外衣，不再患得患失，不再跌跌撞撞，在情路的磁场中变成一个彻彻底底的绝缘体。
　　不乏些许可取之处的她却始终维持着单身的状态，不同其他任何男生单独相处交往，算起来，只有亲如家人的他才算是例外，自闭到让他再不忍旧事重提。显然，自始至终，小影从未怀疑过他，可那时的他，似乎比一年前更怯懦，怯懦到惟恐说出真相后连这份牢不可破的兄妹之情都留不住。
　　得知她和江引墨重修旧好的那一刻，他不得不承认，自己终于可以放下这份积压了三年之久且耻于诉诸于口的负疚。
　　未承想世事难料，似乎总有一股无形的力量在掌控着每一个人的命运。浮浮沉沉兜兜转转到了今日，这个故事里所有历经过百转千回的那些人，无一例外又都回到了原点。
　　“许承宇，”略带倦意的声音打断不堪的回忆，叶流影握住他的手并未松开，她反而看住他，“你告诉我，之所以对我这么好，只是出于我们那么多年的情谊，而不是别的缘故。”
　　他略略一怔，仅是短暂一秒的迟疑后便伸手握住她的肩，一字一句地说：“我不否认这些年来对这件事的愧疚，但它和我们之间的感情相比，微不足道。”
　　“承宇哥哥，”她忽然朝着他嫣然而笑，双眸莹亮清透，“我早说过，一切都过去了。从今以后，你不用再想起，而我，你是知道的，我的记性一向不好。”
　　“是么？”释然的笑意在他平静的脸上一闪即逝。
　　她歪着脑袋，“你不信？”
　　“我自然信你。”眼里是不加掩饰的戏谑，许承宇揉揉她的发顶，“只要你让我知道，什么时候可以忘了他说的那句话，什么时候可以原谅他。”
　　她的目光突然黯淡游离，良久，才幽幽地说：“他不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