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影向谁去》静言思

36、交付（2）

　　等到两人收拾停当，时针已指过十点。
　　叶流影被江引墨安置在主卧的床上，应该是知道她有些认床，他还特意找出本小说放在枕边。却不料在将要熄灯退出之前，睡衣袖口被她抬手攥住。
　　“听话。”他揉揉她的头顶，“睡不着就看书。我在隔壁。”
　　她抿了抿唇，似欲言又止，最终还是说：“陪我说说话。”
　　他啼笑皆非，“你都多大了？”
　　“引墨，”她仰首看他，小脸严肃得有些反常，“我……我想听听你的故事——我不知道的那些，你的父母，你的家人……”
　　他整个人怔住，衣袖还落在她手里，就这样直直与她相对而视，却清晰地感觉到沉寂已久的心湖骤然间被那双清澈瞳仁里的执着与关切搅得涟漪层层，水花四溅。那些剪不断理还乱的前尘往事犹如潘多拉的魔盒，一经启封便会释放出诸如忧伤、邪恶、灾祸、痛苦等等人世间避之惟恐不及的一切。
　　良久，他终于执起她的手，俯身黯声道：“那些事情不美也不浪漫，可能还有着所有你不喜欢的那些东西。你……确定要听？”
　　她略略探出身子，将他拽到身边坐下。
　　他张了张口，不是不想说，而是这些陈年旧事他从未和任何人提过，也不知该从何说起。
　　仿佛灵犀相通，叶流影一侧头，轻轻靠在他肩沿，柔声道：“你从来没有跟我说过你的妈妈，就从她开始说好不好？”
　　心口的坚冰骤然化作一汪春水。他握住她的手，“关于妈妈，其实我自己知道得并不多。很大一部分是别人的转述。她和爸爸青梅竹马，感情非常好，很早就定下婚约。恢复高考的那一年，他们都上了榜。在第二年春天入学后不久，妈妈就退了学……”
　　“为什么？”
　　“因为……”他忽然笑了笑，“她发现有了我。不久后，爸爸跟着爷爷创立IS，妈妈就在家里打理一切。那时候，二叔和小姑姑还在念书。她把一家人照顾得无微不至，就连挑剔的蕴茗奶奶——蕴茗奶奶是二叔的母亲——甚至连她都说，‘尔柔恐怕是天下性子最好的女子’。
　　“到了我上学的时候，蕴茗奶奶过世，家里的重担就全落到妈妈身上。那时，爸爸已经在业界小有名气，杀伐决断远在爷爷之上，令那些老法师们都刮目相看。那段日子里，一切都那么完美。可惜没过多久……”他顿一顿，叶流影只觉被他握住的手微微吃痛，“……妈妈她……不在了……”
　　他缓缓低下头，额头抵住她的肩开始静默；她屏住呼吸，抱住他一动也不敢动，过了许久才小心翼翼地问：“是身体的原因还是……”
　　“再老套不过——”他的语气波澜不兴，平静到令人有些害怕，“绑架，勒索……”
　　察觉到她身体的不自觉地一颤，他伸臂将她拥入怀中，“那个时候，江家空有财富没有势力，绑匪拿了钱却不讲信用。出事以后，是盛东颐——盛珏的父亲设法查到了真相，公安机关和法院在最短的时间内了结此案。”数年后，百分之十的高额股份正是对盛东颐当时鼎力相助的涌泉之报。
　　他微微冷笑，声音里透出罕见的逼人恨意，“四个人，每一个都是无亲无故的亡命之徒，每一个都判了枪决的死刑。可即便是千刀万剐断子绝孙株连九族又有什么用……”无声地叹了口气，他抱紧她，“这样的感受，流影，我但愿你这一生都不要体会。”
　　她伏在他胸前，聆听着有力的心跳，根本不敢抬头看他，“那江小姐为什么说，是她害了江伯母？”
　　“他们绑错了人，”他语声淡淡，“误以为她是爷爷的女儿。”
　　她掩口惊呼，这才恍然大悟，难怪江汐对引墨维护至此，最根本的原因背后竟残忍如斯。
　　“不知为什么，妈妈落在他们手里足足三天，至死也没有说出真相。很多年后，爸爸告诉我，当时他想了很久都想不通她这么做的理由。我猜想，也许她以为，那样反倒还有一线生机。”如果聂尔柔说出自己并非江铎之女，不说保不住真正的江汐，泯灭人性的绑匪更无可能留她活口，还不如将计就计，说不定死里逃生的机会更大一些。
　　江引墨将她牢牢箍于臂弯，“妈妈入土那天起，爸爸把自己关在房里，三天三夜没有踏出房门一步。小姑姑跪在门外，自责到泣不成声，家里人怎么劝也劝不住。最后，还是二叔急中生智，将我领到她面前。她整个人才像活了过来，抱住我几乎是哀求爸爸，她说：‘大哥，求求你看看引墨，求求你看看他。你心里有恨，尽管打我骂我，哪怕要我的命都可以，可是，你这样折磨自己，叫大嫂怎么放心得下，还有引墨，他那么小，如果你都不管他，大嫂要怎么才能安心离开……’
　　“……不知过了多久，爸爸打开门，抱起我扶起小姑姑。走出那间屋子的时候，他居然在笑……那样的笑容，我这一辈子都忘不了——看似云淡风轻，却只让我觉得冰冷彻骨，好像眼前的人眼前的事根本和他没有丝毫瓜葛……他笑着对爷爷说：‘我把尔柔还给老天，把IS还给您，这样，你们就都可以放过我了吧。好了，从今往后，江家的一切事务统统与我无关。’
　　“可想而知，爷爷的反应会有多么极端，几乎是用尽了所有办法，甚至在一怒之下差点放弃了自己名下的资产，也没能让他回心转意。此后，他闭门谢客，真的不再过问任何事。除了指导我的学业，就是在家里写字作画消磨时间。看起来一切正常，唯一不同的是，原本的迫人气势现在却平和得与死水无异……多年以后，我终于明白了那句话的意思——有一种解脱叫‘心死’……”
　　良久，他不再出声。叶流影轻轻环住他的腰，这才发现，不知不觉间泪水已淌了满脸。任她再温柔解意，此刻也不知道该怎样安慰他，于是哽着声问：“那江小姐和江先生——他们又是怎么回事？”
　　“小姑姑不是爷爷的亲生女儿。”
　　“啊……”她再度惊讶不已，却又顿悟意料之外实乃情理之中。
　　“二叔出生时，蕴茗奶奶落下病根，无法再有子嗣。两年后，她从老家过继了五服之外的小姑姑。后面的事……你应该猜得到。”
　　叶流影脑中灵光一动，“那年你突然跑去英国，是不是跟江小姐有关？”
　　江引墨微微一怔，顿了顿才俯首替她拭干泪痕，“整整六年，都是小姑姑在照顾我。直到我进了大学，她才能够放心地离开江家，避开二叔，尽管这里的一切她也舍不得……也许‘血统论’真有一定的道理，我们家的人每一个都那么执着。二叔为了逼她回来，不惜以IS为筹码，加上爷爷对我施加的压力，小姑姑只能乖乖就范。没想到，她一世聪明却一时糊涂，生怕故态复萌，竟然慌不择路拿Steven作挡箭牌……”
　　“陆先生也爱她，是不是？”她终于将这些信息与宋思衡曾说过的话联系起来。
　　他默默点头，“小姑姑全心全意待我，我不能看着她被逼上绝境却袖手旁观。何况，造成这样的局面也有我的责任。而且，那个时候我们……我找不到留在S城的任何理由……”
　　“对不起……”除了“对不起”，她再也想不出别的话可以说。
　　他轻抚她的背将她的自责按下，“万幸的是，最后Steven还是想通了。可也正因为如此，二叔更认定这些事从头到底是我们的联手，声称对IS绝不会善罢甘休。这几个月，我手里一时还拿不出需要的全部资金，他又一直因为误解盛家同我的关系不惜两败俱伤，所以今天，我才不能不借黎纪葳的手，把你带到他面前……”
　　未婚妻与女朋友大不相同，江引墨给的这颗定心丸着实能江深有段时间高枕无忧了。但未必料想得到，受益于这缓兵之计的不只他一个。
　　“流影，”他忽然换了语气，“今天，小姑姑她……你能不能不介意？”
　　“我怎么会介意这些呢。”他不提，她几乎快忘了白天江汐的隐隐敌意，不是她神经大条，只因为她在乎的人只有一个，已经没有余心余力去在意那些无关紧要的东西，“为了你，她牺牲了那么多。换作是我，未必能保证自己像她一样做得到。”
　　下意识轻抚她的长发，江引墨微微一笑，“如果是陪在所爱的人身边，你也做不到？”
　　“你是说——”叶流影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睁大眼睛望着他，“你是说——江伯父？”
　　他料她敏感聪慧，笑而不答，自然是默认。
　　她拽紧他的衣服，失声惊道：“天哪！这么多年……难道江伯父就一点没有察觉？”
　　“傻瓜，”他笑得无可奈何，“察觉与否又有什么要紧。爱就是爱，不爱就是不爱，谁也不能勉强，谁也不能替代。坦白地说，我也恨过爸爸，甚至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没有办法原谅他。出于公论，他的决定太不负责任，正如爷爷所说，对IS不忠对他不孝；出于私心，如果不是他当时撒手，我又何须承担这样的责任，必须接受旁人设定的人生……可是，在二十三岁的那一年，一切都不一样了……”
　　他抬起她的脸定在眼前，眸内星芒流转，“那个时候开始，我终于明白，会有这么一个人，让我想要给她全部还嫌不够，一言一行牵动着我所有喜怒哀乐，看不得她伤心难过，见不得她受半点委屈；会有这样一种爱，拥有时深重到无法预知，割裂时疼到剜心蚀骨，始料未及又让人不顾一切，明明紧攥在手心却仍时时惶恐着醒来后会失去，恨不得一朝一夕便是天长地久……”
　　低沉浑厚的每一个字连贯而出，他从来没有像今晚这样对她说那么多，说得如此动容，叶流影听得怔了，只觉那幽黑双眸形如深渊，已让她不自觉地沉溺其中，一寸一寸地下沉，再下沉，连呼吸都快要窒住，双手不受自控地揪住他的衣领，脸一仰便直直吻了上去。
　　江引墨脑袋“轰”地一热，不知是什么突然在心口“蓬——”地炸开，一个反身将她压倒在床。辗转缠绵间，两个人的呼吸已渐渐重了起来。待到胸口一凉，两颊烧烫的她才拾回几丝心智，耳际只有竭力压抑的紊乱喘息和她陌生却蛊惑的沙哑嗓音，“宝贝，现在后悔还来得及……”
　　她不记得自己是摇了头还是点了头，只羞赧到勾住他的颈项直往他怀里躲。绵绵的吻似是轻柔不绝的安抚，更像是无从抗拒的诱哄，一寸一寸夺去了她本已薄弱的理智和呼吸。终于在流连到耳垂的同时，她轻轻环抱住他，以美到极致的笑颜迎接她和心里这个独一无二的人共同的天长地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