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影向谁去》静言思

16、故地（2）

　　上世纪二十年代，某位英籍犹太冒险家在本城以跑马和赌博业发迹，后从事造船、运输、进口代理业务致富。有一天，他那最宠爱的小女儿在梦境中看到了一个童话般的城堡，醒来后还凭借着仅有的印象画出草图。翌年，他便委托某一建筑事务所进行悉心设计。整整十年之后，S城才有了这幢童话般的建筑——马勒别墅。
　　三层的别墅主楼顶部是高低不一的两个四坡顶，哥特式的尖顶和拱形凸窗上均有浮雕装饰物；造型优美、装饰精细的双坡屋顶、四坡屋顶和颇有本地特色的老虎窗交织，宛如一座华丽的宫殿。中式的琉璃瓦、老虎窗、泰山面砖甚至还有多处东方才有的佛龛……无一不是融合了东西方建筑精华的体现；
　　别墅外是彩色花砖铺地的花园，植有龙柏、雪松等名贵植物，硕大的园子中央是一片草坪，大门里显眼地放置着一匹青铜大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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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年，江引墨听着流影这番绘形绘色的动情描述，几乎当场相信了她是适合学习建筑的可造之才，能在大一时就有这番见解，倒也难得。却不料她在最后补了一句：“背得滚瓜烂熟有什么用，我长这么大还只在外面看过几次，里面是什么样的都没见识过呢。”
　　没过几天，他约她出去，在宿舍楼前一见着她便说：“上去换身衣服。”
　　她看着身上的连帽衫运动鞋，的确和一身西服款款的他不甚搭调。他的话总有道理，她也不追问，听话地又折回楼里。
　　当江引墨带着她出了校门，扬手招了辆出租车，她不禁狐疑起来。待他报过目的地，更不由得惊道：“师兄你疯了？去马勒别墅可以直接坐公交啊，不用这么浪费吧？”
　　他也不回话，居然两眼一阖，闲闲地靠到椅背上闭目养神去了。
　　下了车径直来到别墅的正楼门前，流影更是不解，眼见江引墨要抬腿迈进去，一把抓住他的手，怯怯地小声问：“我们……这是要进去？”
　　当时，马勒别墅交由一家著名集团管理，且已作为小型精品酒店于当月正式开始营业。她并不十分清楚他的家庭状况，看起来和她差不多，都还算过得去，可尽管如此，那楼里规格颇高的餐厅也不是他们该来的消费场所。
　　他目不斜视，“你不是想进去看一看？”
　　“是啊。”
　　“站在外头怎么看？你有特异功能？”
　　“可是，我们带的钱好像都不够这里的消费呢。啊！师兄，你想吃霸王餐啊？”她的声音越来越轻，“可是……你能保证我们怎么进去还怎么出来么？是不是打算把我卖了……”
　　等她罗嗦完了，他终于转过头看了她一眼，淡淡地反问：“你能值几个钱？”见她怒目相向又不由轻笑，“我保证怎么进去还怎么出来，而且不出一分钱。”
　　又不是你们家开的，你说不花钱就不花钱啊。但以江引墨的修为和为人，她好像没有道理不信他的话。
　　正想着，耳边忽然拂过微热的气息，只听他低声道：“现在，可不可以先放开我的手？”
　　流影的脸“唰”地一热，娇颜上的红霞顿时蔓延到脖颈。她迅速松开手，根本不敢抬头看他的眼睛。踌躇之间，他已移动身形，她赶忙跟了上去。

　　若非对江引墨已有相当了解，恐怕看了接下来的一幕几乎要让她开始怀疑，他是不是找了个替身。
　　江引墨镇定自若地让领班请来大堂经理。那经理只凭他的穿戴和气质，当即意识到来人非富即贵，又见他一侧穿着白衬衣米色长裤，一身娴静端淑的流影，更对自己的判断添了几分把握。
　　江引墨似乎并不在意他略略掩饰的打量，递出一张名片，淡淡地只说：“我姓江，这位是我的秘书。下个月要接待几位A国外商，想先在实地看一下。”
　　经理只一瞥名片上的抬头便欣然应允，并亲自陪同他们逐一参观了豪华套房、商务套房和行政房等。江引墨只负责听，频频发问的反而是已进入角色的流影。
　　耳闻不如一见，别墅的室内装饰已不能用“考究”二字来形容——高度适中的穹顶嵌着彩色玻璃，四周的雕花精美绝伦，在春末夏初的阳光下纷纷折射出斑斓夺目的色彩；木雕画面完整地保留了当年主人勾勒的海洋船队图形，就连地板亦用了细细的木条拼出海草海带等各色图案；厚重的红木桌椅、烛台、水晶吊灯、彩色砖面、拱形门廊、廊壁上精致的雕刻，无一不散发着十九世纪欧洲中产阶级的生活气息……
　　她几乎是逐个逐件细看过来。离去时，日已偏西，看着她眼中流露的依依不舍，江引墨表示，此后每年她生日的那天，他都可以带她来这里，在那家即将开业的La Vie En Rose咖啡吧里坐一坐。
　　流影眼里的兴奋、感动、得偿所愿的欢欣，强行忍住的雀跃……每一点每一滴都直直撞到江引墨的心上。
　　迈出别墅的那一刻，暮霞万里，走在前面的他突然在彤光散绮中回过身，牵住她的手。
　　流影心头如鹿乱撞，潜意识里似乎还有一丝没来由的莫名期待，下意识微微将手一抽；江引墨不容她有半点挣扎，手上立即加了几分力。她掌心的温度直线上升，仿佛一下子漫开到四肢百骸。
　　他看着她脸上的红晕不动声色地乘胜追击，“是谁说的，要‘怎么进去还怎么出来’？”
　　“江师兄——”她又羞又窘。
　　“我不叫‘江师兄’。”
　　她根本没顾得上想，为何他会毫没来由地纠结这个称呼，情急之下自作聪明地改口：“江引墨……”
　　他略略低头看住她，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早已慑得她心神不定，他笑着问：“江什么？”
　　“引墨啊。”她开始有点转不过弯来。
　　他俯在她耳边，“来，再说一次。”
　　她心头一跳，沉沉的声音仿佛在她耳际形成了颠扑不破的魔障，极力诱哄着已全无意识的她从唇边逸出一声轻呼——
　　“引墨……”

　　“引墨……”叶流影坐在落地窗前，又一次无声念出这个刻骨铭心的名字。
　　不知不觉间，天色渐渐暗沉，咖啡吧里的客人越来越少，似乎屋外的雨声回荡在安静的空间里越发显得密集。将目光移向窗外，朦胧一片的视线这才令她察觉泪已盈睫。她用手背拭去泪珠，片刻过后，整个人下意识地缓缓立起，定定望住窗边的身影再也难动分毫。
　　仿佛是做了一场梦，那个她一辈子都忘不了的人，正一手打着伞，一手插在裤袋里，如雕塑般立在肆虐的秋雨中，立在她的眼前，即便是隔着氤氲的玻璃和密匝的水帘四目相对，她都可以感受到那深邃专注的目光，叫她分不出这一刻究竟是梦境的延续，还是梦已到尽头，自己却不愿醒来……
　　有人说过，相爱如造梦，无论醒与不醒皆是虚幻，只有沉溺在梦境走不出来的那个人，才最是哀苦无奈……
　　待她回过神来，落地窗外的身影不知何时已消失无踪。
　　闭上眼睛，她深深吸了口气，再睁开，窗前仍是空无一人。
　　原来真的只是不该有的错觉。
　　原来直到今日，自己还是会不由自主去怀念。可是，早在盛珏拥住他的那一刻起，所有的誓言便如大漠上稍纵即逝的海市蜃楼，在大风过后只落得烟消云散，除了遍地流沙和刺骨锥心的痛，不曾留下任何可供追忆的痕迹。
　　所以流影，这个日子，他不会来的，他再也不会来了……你醒一醒，你早就该醒了，不是吗？

　　拉上窗前的折帘，她机械地落座于原位，却在回过头的同时几乎被吓得跳起来。
　　江引墨就这样默不作声地坐在对面，十指交握，整个身体闲适地往后靠着，泛着水迹的西服斜斜搭在沙发上。暮色将至的咖啡吧里，似乎只有他的一双眼睛幽黑深亮，极缓极耐心地从叶流影颈上的坠子移向她的脸，照得她一瞬间的惊惶失态无可遁形。
　　一时间，千百种猜测裹挟着纷繁复杂的情绪涌上心头。
　　他消失了整整三年，却在两个月前突然出现，接踵而至的还有同样三年未见的盛珏……当年的同去，如今的同归，摆明了是一出双宿双飞的戏码；这样的结果早在三年之前就已注定，为什么偏偏要在她的眼前重来一次？
　　不仅如此，没有换过的手机铃声，他在致天国际现场捡的石头，在燕园里说的那些话，在医院里唤的那一声“流影”，还有那一晚当着某个人的面……又有哪一桩哪一件不是对她最脆弱的那根神经的折磨？折磨她当时一口否定他的爱，折磨她曾宣称的痴心错付，折磨她不告而别的决绝……他太了解她，蒙着眼睛都能点出她最敏感脆弱的穴位。所以，就连今天这个日子，他都不肯放过。
　　如此说来，江引墨的所言所行，只不过是要为当初的不甘心作一个了断而已。
　　可更令她不明白的是，如果说那一年，他们能够如任何一对走到尽头的情侣一样，将曾经的感情妥善了结，也是该他给她一个解释，而不像现在这般，分明自己理直气壮，却要不安地承受他无声的怨怼和撩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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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服务生适时为每张桌子送上短蜡烛，走到江引墨身边小声问：“江先生，您之前的定位是否需要保留？”
　　江引墨尚未作答，叶流影这才留心到他典型的应酬装束，几乎在心底失声笑出来，笑里的枯涩如黄连水一样沿着五脏六腑的肌理蔓至全身。
　　她真的不是一个好学生。教授土力学的老师曾不厌其烦地说：“大树伤根则枯，无根即倒。地基基础是建筑物的根基，若地基基础不稳固，将危及整个建筑物的安全。”这般浅显的道理怕是连小孩子都能明白，可二十六岁的她却会一错再错。
　　今天，她宁愿独自在这里待上一整天，也不想有不相干的旁人来打搅。她天真地以为，这个地方保留着最美好的回忆，无论有心或是无意，今天的江引墨至少会像她一样，是踩着往日的踪迹寻过来，而不是如现在这般，只把这里当成一个再平常不过的社交场所。
　　曾经的宠爱，原来只是内心深处不愿意抹去的影子；对面的那个人，微青的眼眶透着隐隐疲累，早已浸炼得单纯不再，意气不再，旧情不再。
　　三年后，她终于不得不承认，自己再也不懂他。
　　或者，她一直都不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