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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相悦(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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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年前,江引墨看过一部为大多数观众诟病的电影。回想起来,虚幻的情节华丽的场面几乎都没留下什么印象,独独有句台词直到今天仍然清晰记得——
真正的速度是看不见的,就像风起云涌,日落月升,就像你不知道什么时候叶子会变黄,婴儿什么时候会长出第一颗牙来,就像,你不知道,什么时候,你会爱上一个人……
的确,他看不见人生的速度与极限,不曾留心过校园里的法式梧桐何时起落叶满蹊,也忘了第一次见到流影是什么时候,甚至记不清短短的几个月里,她在他眼前闯过多少祸,可是,他却明明白白知道,早在那一年的平安夜,自己已经动了心……
大四实习结束时,对他毕业去向耿耿于怀的江铎终于下了最后通牒。有些出乎意料的是,江铎没有用祖父的威严来压制,也没有采取任何强制性的手段,而是在有限的范围内,大度地将选择权交到他的手里。
他只说:“引墨,既然你对自己这么有信心,那不妨我们来做个交换。”
他又说:“引墨,这个交换的前提是:放弃保研,你直接参加统一考试。如果考上,说明你天生就是这块材料,爷爷不会说半个不字;但要是落榜,你也不要再打别的主意,论文答辩结束后,你就收拾东西去IS上班。”
他还说:“引墨,不管结果如何,你都有大可一试的机会,好好考虑。”
祖父的洞察力已超出了他的预计。那段时间里,他又何尝不是因此犹豫不决。选择保研,意味着在祖父那头仍有三年的缓冲,不过如此一来,就不得不继续留在建筑专业,而他,早已不满足于仅在建筑的造型结构上下功夫;而真正心仪的城规专业,是他进入大学后便有的既定目标,四年以来,也一直朝着这个方向努力着。
诚如祖父所说,他从来没有怀疑过自己的专业实力,却不能不为一万中的万一早作打算。他的人生几经规划,容不得半点行差踏错,无论是个人的将来抑或其他。
直到远在重洋之外的江汐得知详情后打来电话,告诉他不要有任何顾忌,如果真的出现了小概率事件,她会再帮他争取一年的时间。
正是这句一言九鼎的承诺,成了天平上一锤定音的砝码。
平安夜那天,江汐归来,顶着老爷子“不知轻重不顾大局”的斥责,为紧张备考的他杀出一条路。席间,他的眼睛没有漏掉任何一个细节,江铎的显然不满,江汐的异常坚持,江湛的置身事外,自然,还有江深的微微不屑。
带着一颗沉甸甸的心回到学校,他默坐在燕园的荷塘边,望着茎茎枯叶,第一次对自己的决断生出一丝不安和犹疑。
就在这时,玲珑的身形出现在眼前。这个往日里麻烦不断的女孩子,背着大大的书包,戴着樱花色的绒线帽,同色的大围巾掩了半张脸,只露出一双秋水般的大眼睛望着他盈盈欲语,衬得光洁精致的面庞皎皎如月。
她看出他的心事重重,在他面前轻轻蹲下,说:“江师兄,我不明白你为了什么心烦。可我知道,没有任何事可以难倒你。如果决定真是那么不容易,为什么不问问自己想要的到底是什么?”言毕突然一笑,又指着他的胸口道:“不过问之前,最好跟它达成一致,让它一定要对你说实话。”
也许是见他没有丝毫回应,她便打了招呼准备离开,不妨他一伸手将她带到身边,“陪我坐一会儿。”
他不开口说一句话,她也真的不闻不问,就这么静静地陪着他。直到她的头重重磕到他的肩,江引墨才意识到,他们已经在天寒地冻的夜里坐了两个多小时。
他送她回了宿舍,告别后正要离开,她忽然叫住他,一边打开书包,掏出一只大大的苹果给他,埋头找了半天,又拿出一只塞在他手里,看着他笑吟吟地说:“今天晚上,我们都要平平安安的。新的一年里,一定会心想事成。”
他忍住上前一步抱住她的冲动,强迫自己转过身朝前走。正如他习惯将所有的事牢牢掌握在手,前路未定之际,他不会放任自己给她一个不确定的将来。
待到翌年三月放榜,那两只苹果早已萎缩得仅有拳头大小,而他的心却在得偿夙愿的同时再一次蠢蠢欲动。
也是老天成全,没过几天,他在第N次为她挡难消灾中受了不轻的伤。他在校医院接受缝合,疼得直咬牙;她却不声不响避到门外,握着手帕难受得直掉泪——那是他第一次见到身边还有人用手帕,也是第一次见到她哭。
对那种全无用处的东西,他一向不甚在意,今天却仿佛在她的无声而泣中感到心猛然停了一跳。于是,他告诉自己,她是第一个,也会是最后一个。
大学毕业那一年,春暖花开之时,江引墨最后一次响应学校的号召参加集体采血。
作为同院一年级生的流影遵循惯例,混在一群新生里为这些师兄师姐打杂助势,见到他也在其中,边上的校医已经开始作准备工作,惊得睁圆了大眼睛急跑过去,在碘酒棉球挨上他手臂的一刹那将他从椅子里强拽出来,连话都讲不利索了,“江师兄……你……你不可以去的……”
眼见高高在上的江引墨被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女生就这么拖了出去,周围的同院学生,上阵的,帮忙的,无一不是大眼瞪小眼。
平淡疏远的神情在再度抬头时已添了一抹若有似无的笑意,他想了想,边徐徐往回走边问她:“为什么?”
“江师兄,”她越发急了,亦步亦趋跟上他连声说,“上星期的事,都是我不好,害你受了伤,医生说再深一点就要伤到肌肉了,还流了那么多血……你的伤口还没有完全恢复,怎么可以……”
静静听完了她一番长篇大论,他只问:“想不想将功补过?”
她诚恳点头,又黑又亮的大眼睛里似乎掠过一丝不安,但更多的是不加掩饰的期盼与恳切。
“会不会做饭?”
她愣了愣,既而摇头,“不……太会……”
“不会就学。”他倒是意料之中,“记一下,红枣,花生,薏米煮粥。不要放糖。”
她果然边听边记,不知不觉已经跟着他回到原位,一只手还拽着他的袖子。
他示意她在身边坐下,左手随意搁在采血台上,而此时,她的视线完全被那根又粗又长的银针吸引过去。
江引墨转头,见她蹙紧眉头,半闭着眼,狠狠咬住嘴唇,手里越发无意识地拽紧他的衣服。明明心里害怕得不行却仍不愿露出自己胆怯的表情异常惹人怜爱,他心口一荡,在针头扎入手臂的同时将她的脑袋轻轻按在胸口,适时堵回她的失声轻叫。
室内一片寂静。如果当时有根针掉到地上,估计那动静也不啻于之后的某一声中气十足的高呼:“江引墨!真有你的!残了一只手还欺负小妹妹,当自己是杨过呢!”
怪异的气氛骤然被打破,整个房间热闹得像是炸了锅。
流影不好意思地抬起头,正对上一张阳光普照,充满好奇的脸,打量她半日嘻嘻笑问:“小妹妹,你是不是姓林?”
她没想到还有人用这么老套的搭讪,连忙摇头且老实回答:“不是。”
“哦,”那人摸摸下巴,笑眯眯地看着她,“原来你不是从天上掉下来的。那你是打哪儿来的呢?”
“我……我是……”她不明白,为什么一屋子人的目光会聚集在自己身上,仿佛一瞬之间,她莫名其妙地成了今天的主角。这样的情形让心怯不已的她越发结结巴巴,想了半天只说出一句,“我是江师兄的师妹……”
“无比强大的逻辑!”哄堂大笑中,那人赞道,“我还是我老爸的儿子呢。”
第二天一早,那个名叫宋思衡的阳光大男孩,因半夜里笑到肚子抽筋而误了食堂限量供应的叉烧包子;而江引墨这座千年不化的冰山,有史以来头一次等在女生宿舍楼下……
他坐在那里,像极了画室里完美的石膏像。眼角眉峰的线条在月华如水的夜色里仍显得峻峭冷凝。撑于腿上的手臂支着额头,另一只手扣住她的手指,不轻不重的力道恰到好处地将她输液的手定在身体一侧。若非长睫的云翳盖住那双幽深如墨的眼睛,叶流影几乎要错觉昔日重现,生怕假寐的他觉察到她的苏醒,像以往那样一低头便直直地吻下来……
心跳的骤然加速清晰可闻,她急忙闭上眼睛,却怎么也关不起心里的那道门。是因为之前他若即若离的试探,还是她的感情生活空白了太久,抑或,自己是真的太怀念那段时光?
回忆的锋薄碎片将心口塞得满满当当,她却一动不敢动,惟恐略微的转身便换来无止境的刺痛……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遥想当年,她看完他所有本科时的设计,突然心情低落自卑不已,“引墨,恐怕这辈子我都赶不上你了。”又如同这世上所有堕入情网的女孩子一样,患得患失地纠结着那个毫无意义的话题:“那些师姐们说得没错,我事事不如你,你到底喜欢我什么呢?”
江引墨抱出一摞从资料室搜罗的期刊,扔了本标签给她,“把有关膜结构的文献和参考书目找出来。”显然是在告诉她,她并非全无用处。
她不依,“你还没回答我呢。”
“我不知道,怎么回答你?”
她气结,拽着他的袖子半天不吭声。
末了,他轻叹着将她抱进怀里,“我真的不知道。正所谓‘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那个时候,她还说:“引墨,不管你以后老成什么样子,或者我们失散了,混进几千几万的人堆里,只要看到你的眼睛,我就能找到你。”
她一直不相信真的会有那种深潭般的眼睛,直到认识了江引墨之后。
她爱极了他专注的眼神。每当他作图写字搭建模型时,她都会有那样一种错觉,整个世界静得仿若只剩下他一个,哪怕身边战火四起木星撞了地球也休想将他撼动一分一毫。
更不用说他只用定睛看她,她便觉得整个人在他的目光中一点一点往下沉,清醒地意识到已失了自控却又毫无道理地甘之如饴。只因为,自始至终,他都会牢牢地抓住她,他说过,这一辈子,都不会放开……
后来,她才知道,原来一辈子可以这么短,短到好似黄粱一梦,短到只有一千多个日日夜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