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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重逢 ...

  •   祥符二年,立秋。

      残萤栖玉露,早雁拂金河。*

      小南山上笼上一层深绿,秋意攀上山脊,荡开缭绕的条条云雾,一别夏季连绵梅雨是难得的晴日,山顶上太一观顶的琉璃金瓦在初晨下跳动着碎光,山脚下的淮河支流犹如一道白绸散落,静静地起伏吞吐着波浪。

      “醒山,你尘缘未尽… …”
      中年道人同一位青衫女子相对而坐,中间横了一张矮木几,古朴的长琴搁置其上。

      正乾殿的木梁上停了好些叽喳叫唤的鸟雀,道人伸颈向外望去,意有所指地叹道:“若非善缘,未必执着,何不任其发展?你若真心求道,这世间三千大道,哪一条是坦途哪一条是沟壑,又有谁说得清呢?欲学太上之忘情,难哉。”

      青衫女子正是祥符元年请辞卸任的明威将军——谢榆乔,她长发散开,只挑了两鬓的发丝挽了个小髻,松垮垮地斜插着一根木簪,面容恬淡清俊,唯眉梢处一道疤痕长至眼尾,她半阖起眸子,整个人显得格外慵懒。

      “师父,我上山是为了了尽尘缘。”

      谢榆乔白皙的手臂随宽袖滑落而露出,纤细的腕骨上系了根泛旧红绳,串着一颗晶莹剔透的蓝色珠子,她拉了拉肩上滑落的道袍,察觉到道人探究的目光,将衣袖抖落遮住那手链,无声地叹了口气,神色无奈。

      中年道人年纪约莫四五十,但却须发皆白,他和蔼地侃道:“那醒山你入我道门一年有余,又为何不自愿卸下俗尘?”

      谢榆乔垂下眼睫,拧了拧眉,只说:“… …故人之命,不得不从。”
      言罢她摇了摇头,本明亮的眼眸里泛起郁色,带着些怨恼的意味,用指尖勾了下案几上长琴的琴弦。

      琴音泠泠。

      “既称故人,那便还是未能忘却尘烟,醒山,你自甘放下手中刀,如这小雀一般困于方寸,虽说求道却又不愿将过往舍弃,自相矛盾是何故呢?”

      道人将袖袍一扬,竟自掌心托出一只小雀,他似是不解,满是困惑地问道。

      谢榆乔收敛起情绪,眼眸恢复平静,默了半晌答道:“徒弟便是为此而来,我当真不知....该如何办才好。”

      她茫然地又拨了一下琴弦。

      道人也不在意,敷衍地笑笑,觑了谢榆乔一眼,幽幽说道:“私欲太重,就是留你在山上清修十年也未必有用,不过是自欺欺人,况且你身上这一桩因果,与其说是纷扰,不如说是在帮助你自证道心,倘若你跨不过去,也都是命数… …缘分难结却易散,你当真舍得斩断?问问你的心啊,醒山。”

      谢榆乔正要开口却被打断,抿了抿唇,“舍得”两个字在嘴边打了个圈又被生硬咽下。

      愣怔里的犹豫被道人看得清清楚楚,他捋了捋唇边因为微笑而翘起的胡须,似乎并不担忧自家徒弟深受许久的困扰,温吞地出声询问:“将军可会弹《迈陂塘》?”

      “... ...自是会的。”
      谢榆乔含糊应了,听见这声有些久远的称呼不免身子一僵,但好在山上的清修多少有些作用,也算是借着道人给的台阶短暂地逃避了问题,她吐出口气将心绪快速平复,向道人微微颔首,双手娴熟地搭在琴弦上做好起势。

      道人将掌中小雀放飞,仰首叹道:“世间人皆为欲所困,也为欲而活,吾辈非及祖师,亦难逃其中… …”

      他看向谢榆乔,眸光深邃但又只是将目光虚浮地落在她身上,被风一吹就散。

      “为我奏一曲罢。”

      琴弦扰动,似也扰乱了人心。

      “问世间,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许?天南地北双飞客,老翅几回寒暑。欢乐趣,离别苦,就中更有痴儿女。君应有语:渺万里层云,千山暮雪,只影向谁去… …”*

      琴音戚戚,道人哑着嗓子唱和,曲声散入山间犹如蒙上一层雾气,显得悠远而不真切,待从琴曲余韵中回过神来,谢榆乔只觉面颊微凉,她怔怔地看向殿中的祖师像。

      “将军因何落泪?”道人正了正身,语气肃正。
      “我…我不知。”

      道人温吞地慢声说道:“贫道以为此解唯在山下有,溯因方能寻果,解绳还需系铃人,你的因果由谁起,自然由谁而终。这一年叫你观心观世非是蹉跎时日,只因你心太乱,所思所为会受蒙蔽,如今时机已至,或许……你该去寻一个答案了。”

      道人是太一观的现任观主,道号不世,神色掠过片刻自嘲意,他定了定神,恢复了往常模样,和蔼地注视着陷入沉思的谢榆乔。

      此刻卯辰之交的阳光恰落进殿中,晨晖在谢榆乔垂下的青丝上柔顺地淌动,于眼窝和鼻翼处投下阴影,给本来明丽的眉眼添上几分深邃。

      不世轻轻起身将大殿四周的烛焰挑灭,悄声踱向祖师像,拎起一只花纹被磨得模糊的铜壶,独为台上的长明灯续上灯油,而后默然凝望着漫开的暖橘色光团。

      道,为何?吾,何为?

      谢榆乔自知上山初衷并不纯粹,只是为了逃避一些不想面对的事情,想来这也是为什么自己跟随师父修行却一无所获... ...一年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都道山中无甲子,一日复一日的清修就显得有些不知味,如今蓦然回首,竟皆是怅惘。

      晦玉... ...谢榆乔在心中低喃,指节在袖袍下攥紧,一股陌生而稍显冲动的欲望在胸腔里涌动,她忍不住按住心口。

      自己好像有一些想见她。

      好似大梦初醒,谢榆乔拨开了自己心上掩映的层层云雾,再次触碰到了滚烫而真实的红尘烟火,试探地在边缘徘徊。

      她自红尘中来,自然也循着那割舍不断的联系溯游而回。

      时间静静流逝,直到隐约能听见上山祭拜的香客的谈话声,不世方才转回停留在女子身上的目光,他绕到后殿取来一柄三尺长刀,刀鞘是玄色紫光檀木,又镶了雕镂成流云的银箔,显得飘逸灵动。

      不世看到谢榆乔那总算不是一尘不变的淡然神色后,心中暗自宽慰,心道:醒山啊醒山,为师只能帮你到这里了。

      他将长刀递出,谢榆乔眼神微亮,犹疑又小心地接过,将长刀抱在怀中用手掌轻轻抚过,她轻轻低喃:“寒塘,好久不见… …”

      拔刀出鞘两寸,刀身银白泛着寒光,谢榆乔的目光落在上面,竟也不知不觉变得凌厉起来,那是由于常年征战而蕴藏在骨子里的杀伐气势。

      过往的回忆随着佩刀的归还,一起翻涌激荡着,过于纷杂的情绪落在心间,显得有些沉重但也让人为之悸动,谢榆乔忍不住扣紧了刀身,她压抑着这股后知后觉的感觉,眼眶悄悄泛红,枯寂的眼眸里晕染上温度。

      或许,真的应该去见见那人… …至于答案,她不求甚解,但欠缺的道歉,她应当尽数奉上。

      往来香客不绝,谢榆乔已然脱下道袍将寒塘挎在了腰间,她靠着正乾殿前的柱子抱手而立,有些泛旧的白衣被腰带束起,勾勒出虽然瘦削但依旧挺拔如青竹的身姿。

      山风寂寂,拂过她蒙尘的刀鞘,也吹醒那一段前尘旧事。

      祥符二年,白露。

      凉州因地处西北,虽已入秋一月矣,日头却仍旧晒得火热,不见暑意消退,踏上石板路那滚烫更是直钻脚下,今日天气尤其闷热,树叶被晒得打卷儿,只有秋蝉还在不倦地鸣叫。

      颜濯泠望向窗外明晃晃的太阳,又听着嘈杂蝉鸣,心中被烦得窝火,多少也有些坐不住,她蹙了蹙眉,放下手中正在批阅的公事文书。

      今夏正逢上旱季,没遇上几场大雨,百姓粮食收成必将大大缩减,手底下办事的官员频频就此递来文书,请求现任州牧颜濯泠提前做出对策。

      多日奔波疲劳,总是含着水一般盈盈的蓝眸此刻也显得有些黯淡,倦意趁着午后的安宁席卷全身,颜濯泠打了个呵欠,软了身子伏在案上,用手枕着脸颊,忍不住地缓缓阖眼,半睡半醒地昏沉休憩着。

      睡意朦胧之间,她在心中想到:这天气如此闷热,想来是要下雨了… …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突兀的凉风吹过,将不知不觉睡着的人惊醒,颜濯泠眯了眯惺忪的睡眼,好一会儿才缓过神来,耳边是滂沱大雨砸在地上的簌簌声,她紧了紧身上轻薄的衣衫,穿堂风吹过带起一阵凉意。

      浑身像是从蒸炉里出来过了道凉水般的舒畅,但喜悦不过片刻,颜濯泠一手环胸,一手撑着下颔,宛如雕塑一般木然地站在州府门口,眼神飘向瓢泼大雨,眉眼间满是无奈。

      睡过头的后果就是错过了与众人一起归家的快乐,眼下自己孤身一人,又没有伞,身上还穿着的是最轻薄的衣衫,一旦淋雨那后果真是不堪设想。

      暗自思量一番,颜濯泠还是决定等一个过路的有缘人来搭自己一程,至于下下策,那就只能等到雨势小下去,趁着夜色冒雨赶回了。

      但此时雨下正大,怕是少有人会外出,她幽幽叹了口气,看来还是只能将希望寄托在渐渐暗下去的天色,就当乘个凉吧。

      颜濯泠侧身靠在州府大门上,懒散地眯着眼睛,心中将近日的公事过了一遍,拟出五种对策,又将近来看的《醉浮生记》里的内容反复回味了一番,等得颇为寂寥,直到余光中突然出现一个白色衣角。

      她弯了弯眼,望向撑着青伞被遮住了面容的人,出声唤道:“不知阁下可否有意再搭上一人!寒舍离此处约有四里,彼时还请阁下不吝饮一杯热茶再走。”

      闻言那撑伞人当真停下了前进的步子,定定立在雨中。

      心中舒了口气,颜濯泠耐心等待着,却不料那人迟迟没有动作,她偏了偏头目露疑惑,但毕竟是难能遇到的过路人,不愿就此放弃,又清了清嗓出声再唤。

      “阁下… …”

      悦耳的嗓音生硬地断在了这一场秋雨中,颜濯泠瞳孔微缩,失神地望向伞下那张再熟悉不过的脸。是一身白衣,腰间佩一柄长刀,梦里多少次的故人模样。

      秋雨萧萧,她只觉得周身冷极。

      当谢榆乔走到州府门前,颜濯泠已然敛去了复杂情绪,只端着一张冷脸,眉眼间尽是疏离淡漠,她轻呵了一声,目光不轻不重地掠过眼前人,便垂下了眼睫,手掌在袖袍里攥得紧紧。

      一场大雨,二般心思,心跳在雨声的掩护下重重起伏。

      但其实谢榆乔在与人对视上的一眼,面上的从容便堪堪维持不住了,她只觉得心痛,莫名的心痛,她偏头躲去颜濯泠打量的目光,僵硬地走向对方。

      这目光太陌生,让她有些惶然,也不知如何面对,短短几步漫长的如同长夜。

      青伞被轻轻放在地上,谢榆乔垂着脑袋,默然转身离去,一个人行走在雨中,颜濯泠拧了拧眉,望向在雨雾中渐远而变得朦胧的白色身影,心中一阵恼意,但更多的则是无处安置的委屈。

      “你凭什么... ...又这样自顾自地走了。”颜濯泠气急,眼尾勾红,怀揣着乱糟糟的情绪咬牙说道。

      那双漂亮的桃花眼盈着惹人怜惜的波光,但此刻恼意居多,颜濯泠抽了口气,将久久封藏弥漫开的酸涩压下,一手提着衣摆,一手撑伞跑向撂下伞就走的人,直到几步之遥她才停下追逐,但前面那人好似听不见身后的动静,仍兀自往前走着。

      “谢将军,你的伞我可不敢收下。”颜濯泠撑着伞站在原地冷声说道,语气有些不自然的虚浮。

      满心诧异和欢喜,夹带着苦涩的庆幸,谢榆乔慢吞吞转过身子,愣愣地看向身后撑伞而立的年轻女子,看向那双萦绕在她心中无法磨灭的浅蓝色眼眸。

      她好像笑了笑… …颜濯泠有些恍惚,不知是雨雾干扰了视线和感知,她竟觉得谢榆乔的眼睛亮了亮。

      “你裙摆湿了。”
      谢榆乔声音还是淡淡的,混杂在连绵雨声中显得有些失真,但却柔柔地飘向另一个人的心间。

      她蹲下身子,修长的手指将颜濯泠脚边的衣摆挽起,灵巧地打了个结,收回手后谢榆乔只是将掌心搭在膝上,低垂着脑袋蹲在那里不动,发丝上的雨珠滑落,在地面上的积水砸开一圈涟漪。

      湿漉漉的,就像...一只被淋湿的小狗。

      脑中闪过这样的想法,颜濯泠紧绷的面色稍缓,半晌才不自在地低低说道:“你起来吧,被别人看去还以为我在欺负谢将军,我可担不起这个罪名。”

      声音婉转,语气却嘲讽至极。

      谢榆乔哑然,嘴唇翕动一番想要同人说点什么,最终只是自鼻腔里轻轻嗯了一声,便起身将手伸向了颜濯泠所握伞柄的上方。

      两人的手轻轻碰擦了一下,颜濯泠见状立马将手收回,整个人恨不得缩到伞的最边缘,两眼直视前方不肯将半分目光分给身旁的人。

      看到对方如避蛇蝎的态度,以及刚刚撤手的干脆,小谢将军头回感到了巨大的难堪和无助,她不是没有把颜濯泠惹生气过,但眼下的情形不同往日,非是费一点心思就能把人哄好的。

      后悔吗……谢榆乔茫然地收拢手掌攥紧了伞柄,想不出答案。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重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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