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条件现实》亭灯

153、迂回

　　草草巡视过其他NPC的副本后，谢落终于从压抑的副本环境中脱离出来，默默地坐在中央广场边的桃树下出神。

　　不管怎么说，他都暂时完成了巡视副本的分内工作，而且还简单地和某些正常上班的猎犬汇报交接好工作，总算没有辜负陶墨钰的期望。倘若那些人不怀疑他的话，他暂且算是蒙混过关了。

　　今天刷新的迷宫不像往常那么复杂，只有短短的几排灌木丛螺旋式的围绕在桃树四周，遮掩住树上时不时出现的传送门，还有从中出现的NPC们，恰好可以让他轻松透过树叶间的缝隙观察到外部情况。

　　新玩家显然已经融入全新的环境中，此时的桃花源虽然没有先前那样热闹，但是所有人都在照常生活，一切都在有条不紊地运行，就像是偶尔存在错误却仍然能够跑起来的程序。

　　因此，一个人孤独躲在树下的他反而显得格格不入。

　　先前和尤艾欣的对话始终在他脑海中挥之不去，他总觉得这个人一定话里有话。

　　其实作为可以掌管副本的NPC，相较于普通的玩家而言，他们本就可以接触到更多的世界秘辛。

　　就像何铭瑄会主动去找叶沉舟交流，而叶沉舟大部分关于NPC的情报都是由何铭瑄给的一样，他相信总会有人没有彻底忘记变成NPC前的记忆，也知道NPC形成的真相。
　　或许醒悟的时间先后会有差别，但是绝对会存在修改记忆失效的漏网之鱼。

　　那么尤艾欣是其中的一员也就不奇怪了。

　　只是谢落心里清楚何铭瑄和他一样企图反神，乃至是弑神，却不清楚尤艾欣到底站在哪一边。

　　想不出解决方法，他百无聊赖地靠倒在身后粗糙不平的树皮上，边胡思乱想边数着自头顶飘落的纷纷花瓣，脸谱形状的树皮凸起紧紧地贴着他的后脑勺，好像也在和他一起数数似的。

　　现在他迷路的毛病愈发严重，即便路标上指向明确，他也难以判断具体的路线，除非只有一条路，或是目的地就在他的眼前。

　　万幸的是这种情况在副本中会缓和很多，他也不至于彻底变成路痴。

　　这八成是他主动分裂灵魂产生的后遗症，一时半会是不可能彻底恢复的。

　　当然，他也可以稍微利用一下这点。

　　特地向陶墨钰暗示过这件事，那人自然非常乐意亲自迎接他，早就主动和他定好时间地点，准备庆祝他的第一次顺利工作。

　　然而这样做的后果便是，在陶墨钰下班之前，他只能枯坐在这里，靠有一出没一出地揣测尤艾欣的动机来消磨时间，因为迷路而不可能像说好的那样在商业区闲逛等待对方出现。

　　其实细数起来，他和尤艾欣一共见过三次面。

　　第一次是同事聚会上，他们一起吃过饭。

　　第二次是世界副本即将开启之时，尤艾欣和他在黑市中凑巧偶遇，然后暗戳戳地提醒他注意时间。
　　如果他没有记错的话，当时尤艾欣离开后是齐紫兰单独去追她的，但是有没有追上就不得而知了。

　　第三次则是他们在副本中的相遇，最后落了个不欢而散的结局。

　　如果他要趁尤艾欣在副本中无暇顾及外界的时候偷偷调查，只能间接找寻对方相关的信息。
　　其实整体看来，尤艾欣的大部分行为是都是在帮助他。

　　所以她为什么要在副本中提醒他离开，这是否是在刻意为他创造空隙？

　　脑海里突然回想起第一次聚会后他们分别时，尤艾欣对他说的话。

　　“如果你以后有需要的话可以来找我，我就住在负3层的28号……”

　　有需要……

　　负3层的28号……

　　明确的地址和目的，不正是在暗示他去住所查看？

　　谢落激动地站起身，转身就想要通过传送门回到蜂巢，可是在看到扭曲树皮的一瞬间，他冷静了下来。

　　蜂巢的地图惊人的一致，而且几乎没任何标志物，现在这个傻了一半的他怎么可能找到去往目的地的路线。

　　重新坐回地面，他无奈地叹了口气，决定在继续原地等待的同时，顺便开始思考怎样不动声色地找人带他去往负三层。

　　而就在他数到第1129片落在地面上的桃花瓣时，面前终于出现一道陌生的黑影。

　　不是预想中的陶墨钰，而是身披黑色斗篷将面目全部遮掩住的猎犬成员。

　　“抱歉，boss现在有要事需要处理，实在无法抽身，只能派属下先带您回去。”

　　黑衣人单膝跪在他的面前耐心解释，卑躬屈膝的模样让谢落有些不适。

　　但是正好有人可以领他回去，还不需要应付陶墨钰，他何乐而不为呢？

　　略显不自在地瞟了一眼脚下泥土间的碎石，他稍稍朝后小碎步挪动，似乎在斟酌拒绝的话语。

　　“boss确实是这样说的，如果您不放心我的话，我可以用我的人头作保……”

　　“我跟你走！”谢落赶忙打断他的话，为难地停住后退的脚步，“你别因为我出事……”

　　黑衣人没有任何表情，但是他隐约听见对方舒了一口气的声音。
　　目视着对方毕恭毕敬地走到他的身前，又越过他来到桃树前，谢落听话地等待黑衣人替他打开那道白色的传送门，而后率先踏进去。

　　作为NPC在不同位面来回移动的主要地点，中央大厅依旧执行着它作为主要交通枢纽的责任。来来往往的NPC们从沿着圆形大厅边缘转动的门出来后，又为了业绩或是某个重要的会议急匆匆前往下一处，没有人会在遇到相熟的人时打招呼，彼此之间安静得就像是陌生人。

　　谢落紧紧地跟在黑衣人的后方，顺势避开人流，来到大厅的最外侧，目送一扇又一扇传送门从眼前掠过。
　　每一扇门上都会写上的相应数字，表明通向蜂巢的哪一层楼，他便住在第七层楼。

　　两人安静地等待片刻，一直到写有7的门转到自己面前，然后一起迈步走进去。

　　进入楼层中，四面八方围绕的是一望无尽的长走道，它们宛若密布的蛛网由正中心向四周发散，同时又在入口处的门牌上分门别类地写上房间号，表明其中囊括的房间范围。

　　谢落边走边不断地调整呼吸，面对这一系列规律但是繁多的路标，他没由来地感到一阵窒息，普通的数字此刻在他眼里糊成一团，根本显现不出本来的模样。
　　不过他渐渐地也习惯了这个情况，自从真正变成路痴以后，他会对路线感到恐惧，下意识将所有帮助认路的事物从脑海中剔除，就好像一旦记住路线后，他又会被逼着运输货物，重复痛苦不堪的记忆。

　　从前的记忆回来后，蛮狠地在他的脑中抢占更大的地域，逼迫他不断回忆，竟然让他一时间分不清身在何处，越活越回去了。

　　“前面就是您的住所，boss充分尊重您的隐私，禁止我们再向前走。”在前方引路的黑衣人停在一条走道入口，转身侧对着他，连说话都轻声细语了起来，“如果还有事情的话，boss会主动联系您。”

　　呵，说是尊重隐私，还不是不愿意让别人进入他的住所范围。而且后面的话即使说得再委婉，他也能听出背后的意思是在要求他好好留在住所里，不要随意走动，只要等某位领导亲自过来翻牌就好了。

　　当然谢落也只敢在心里腹诽这些，行动上的他默默越过黑衣人，沿着笔直的道路前进。

　　走廊内部是一片干净到没有任何灰尘沾染的白色，除了金属制成的银色门牌外，整个空间仍旧像是一间毫无人气的监狱，连房间的大门都和墙壁融为一体，几乎看不到一丝缝隙。

　　谢落一路对着时而模糊时而清楚的门牌号，在心中默数到第60间房间后，站定到自己的住所前。

　　他已经很久没有回到这里，乍一看还有点怀念，即使他更想念叶沉舟那个干净整洁的房子。

　　不过他并没有着急推门而入，而是在门口停顿片刻，转头看向道路分叉口。

　　黑衣人显然没有想到还有一个回马枪，第一时间想要回头逃走隐藏身形，可是谢落却突兀地抬起手臂朝他大幅度摆手。

　　“谢谢你，再见！”

　　拼命地喊完之后，谢落没等对方回应，按照陶墨钰计划的那样，听话地回到住所之中。

　　背靠在门后，谢落将光屏投射在自己的面前，盯着上方的数字时钟，默默计算着时间。

　　黑衣人没有立刻离开，明显是必须亲眼看到他回房，证明他没有独自乱跑才行，那么他即使真的消失在那人视野范围之外，规规矩矩地老实呆着，也无法保证自己不会继续被盯梢。

　　他要等一个时机，一个可以名正言顺溜出去却不会被怀疑的时机。

　　面对一整个毫无烟火气息的住所，他没有一点想要收拾打理的念头，甚至连动都没有动一下，只是对着光屏上的时间和好友列表发呆。

　　其实他是有理由出门的。

　　只要他主动去找程骋，对方一定会很乐意为他带路，去其他同事的房间串门，顺便去桃花源逛一圈最新的商场。

　　那样以来，陶墨钰就算心里再不舒坦，为了自身的良好绅士形象也无法当面苛责他，或者明目张胆地跟踪他。

　　不再犹豫，谢落当即向程骋发送消息，可是平时总是秒回他的程骋竟然过了很久才回复他。

　　「程骋（蜂巢中）：我还有点事就不跟你一起啦，如果你还是要去负数楼层玩的话，我可以过来带路。」

　　谢落来回看了几遍这条消息，总觉得程骋今天的情绪似乎不是很高，连说话都少了可爱的表情，变得正式许多。

　　不过他顾及不了那么多，简单地回复之后便在原地等待，一直到大门被敲响。

　　谢落缓缓推开大门，见到了立刻赶来的程骋。

　　他本想率先开口感谢帮忙，可是在见到对方略显憔悴的模样时却顿住了。

　　程骋一向开朗外向，即使遇到再大的打击都会振作起来，恢复往常乐观的状态，这是他对程骋印象最为深刻也最羡慕的一点。

　　可是此时此刻站在门口的程骋就像是好几天没有睡过觉一般，正顶着一双浮肿的眼皮还有厚重的黑眼圈，双眼无神地看向他，甚至连平时最注重的穿搭都没有在意，只是套着深灰色的普通卫衣和长裤，仿佛一只搁置许久的麻袋。

　　“你……还好吗？”他有些慌张地问道，平时程骋总是帮他很多，可是他却不知道怎样安慰别人，对社交方面的事情更是一窍不通。

　　程骋好像这时才回过神来，勉强勾了勾嘴角，回避了这个问题。
　　“你不是说要去楼下吗，我带你过去。”

　　谢落见程骋说完已然转过身缓缓朝走廊尽头走去，只能连忙跟上。

　　他此刻的心思全都在寻找尤艾欣上，只当对方是暂时心情不好，注意力很快便被其他事物吸引。

　　正如猜测的那样，他在走出走廊来到楼层传送门前的那一刹那，果然回头看见了一个一闪而过的黑影。
　　那人将踪迹隐藏得太好了，一般人不留心根本难以察觉。

　　假装没有看见对方，谢落转而小声和程骋说话，就像是在正常聊天。
　　“你不问我为什么去那里吗？”

　　程骋疲惫地摇了摇头没有回答，顺势带着他一起踏入传送门中，再次回到中央大厅，而后走到无人等待的边缘地带，和其他NPC一样安静地等待需要的那个传送门出现。

　　与此同时，黑衣人也被甩在身后，难以直接跟踪他们。

　　谢落本以为程骋不会回答他，可是对方却没由来地说道：“反正你们都一样，都有要紧的大事要做，不会告诉我的。”

　　这话是什么意思？
　　他也没有做什么吧？
　　还有要紧的事是什么，谁和他一样？

　　一系列的疑问在他脑海中产生，他尚未想好怎样开口，好巧不巧，传送门出现在他的面前。

　　程骋明显也没有想要给他解释的意思，早就踏入门内，让他不得不赶紧跟着进去，生怕错过之后再也找不到回去的路。

　　“我就送你到这里吧，我有点累了想回去休息，如果回来的时候还需要我的话，我再来接你。”程骋用手指向走廊深处，见他走过来后便一言不发地离开这里，只留下他一个人面对空荡的过道。

　　谢落实在是不知道这种情况该怎么办，他觉得此刻的自己应该赶紧回头去找程骋，但是即便他真的对上了程骋，他也只会瞪着一双眼睛干着急，更何况他还找不到回去的道路。

　　一边是长久以来的友情，一边是难得一遇的线索。

　　心下一横，他只能选择抓住尤艾欣不在住所的时机，坚持向走廊内部走去。

　　细想起来，在他短暂的人生经历中，他竟然从来没有遇到过好朋友伤心需要安慰的情况，也不清楚到底怎样和人正常相处。
　　这种感觉就像是作为一个身体健全的人，他却需要不断麻烦他人替他带路一样，戳得他心头一阵酸涩，但是又无能为力，只能强行压下这种感觉，装作冷淡毫不在意，直接杜绝任何形式的交流，减少让他人不愉快的可能。

　　当然，在有人帮助的情况下如此，有人欺凌他的时候也是这样。

　　停在28号住所前，谢落奋力地甩了甩脑袋，把从前遥远到模糊的记忆连同多余的感情一并捣碎。

　　他早就不是以前的那个自己，怎么可能还不会与人交流……

　　至少他是这么认为的。

　　鼻腔中忽然涌入一股淡香，谢落猛地回过神来，将注意力放回眼下。

　　这股香气正是从尤艾欣的房间里传出的。

　　相较于和他一样忙碌管理数量庞大的低级副本的NPC们，更高级别的NPC们显然过得更加舒适而且有闲心，连对外的大门都会装饰一番，他这一路走来已然看到了不少或复古或现代的门扉。

　　而尤艾欣的大门更是透着一种他难以形容的清静典雅感。

　　深棕色的木质门上半部分镂空，贴着一层薄薄的窗户纸，让门内的景象若隐若现，有种犹抱琵琶半遮面的朦胧美感，下半部分则是刻着花草浮雕的纯木质材料。

　　谢落自然而然地先将注意力放在浮雕之上，其中凸起的大部分都是交错在一起的细长条形状，看上去倒是有几分像在泥土上肆意生长的小草，几朵短而椭圆的花瓣间或点缀其中，仿佛活过来似的透露出外放的生命力。

　　如果他没有记错的话，这种花似乎是……兰花？

　　花朵的排列看似毫无规律，他又凑近了几分，试图从凸起的程度来对比不同的图案。

　　然而就在他企图伸手试探时，门上竟然闪烁出淡红色的光芒，而后巨大的吸力从上方传来。

　　根本来不及反应，他无法抗拒这股神秘的力量，竟然硬生生被吸了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