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条件现实》亭灯

122、回顾

　　望着路边日益增多的红色对联还有各种福字，谢落知道现在离另一个计法中的新年不远了。

　　这几天的时间过得飞快，他跟在叶沉舟身后学了很多东西。就像他至少会自己一个人好好洗澡了，也会尝试做一些简单的食物，在生活方面越来越有一个正常人该有的样子了。

　　“你小口点吃，容易噎着的。”叶沉舟在他边上小声提醒。

　　他低头一口咬下手上的糖葫芦，连着糖皮和山楂一同吃进嘴里，任凭糖浆的甜味和山楂的酸涩在口腔中混合着不断分泌的唾液蔓延开，完全没有要听话的意思。

　　反正路边人来人往，叶沉舟忙着和别人打招呼，根本没空去关心他到底是怎么吃那串糖葫芦的。

　　“小叶又来采购年货了？”

　　“我家母鸡刚下的蛋，你拿点走吧！”

　　“哟，这孩子才半个月不见长这么快的！”

　　“……”

　　他皱着眉头想要依靠叶沉舟躲开四面八方的视线，但是躲开了一个又会被另一个盯上，最后只好把头埋得低低的装作自己是一只什么都不知道的鸵鸟，拿着吃完了竹木签不知所措。

　　“阿姨，真不用了，我都有了！今天就是来转转的！”

　　谢落心想那可不是来转转吗，不然他们也不会直到太阳落山才骑着小三轮蹬到这里，然后又要他在这里陪着某个人漫无目的地乱逛，像个展品似的被人围观。

　　事实上，叶沉舟好像已经彻底接受了他这个赖着不愿意回自己新装修好的宿舍的小鬼，不仅一日三餐好生伺候着，还喜欢没事就带着他去训练场感受训练的氛围，以及像现在这样时不时出来一起散步。

　　其实普通的散步也就算了，但是他从前过于突出的认路能力让他即使不再去可以注意路标，也可以明确地感受到叶沉舟带他行走的路线在不停变化。从一开始小镇偏远无人的地带再到现在人们为患的市中心，散步时遇到的人在不断变多。而且最关键的是，除此以外，所有的路线都在逐步逼近从前他生活过的那个酒店。

　　抬头看过去，叶沉舟还在熟稔地和当地人打招呼，只是拽着他的手从来没有放下过。那刀削般的下颌骨一上一下一闭一合间，吐出各种听上去客气、实际上都是重复的话语。

　　他已经听过无数遍，听到可以熟练背诵。
　　或许哪一天他自己也可以上场，亲自应付外人了。

　　但是他不得不承认的是，每当他重新路过熟悉的地方时，原来痛苦的回忆被新的替代逐步替代，即使他仍旧不喜欢人多热闹的场合。

　　比如说他曾经依赖的路标现在在他的眼里变回了一家真正的杂货店，里面的老板娘总是在担心叶沉舟虐待他让他吃不饱饭，每一次过去都会逼着叶沉舟提上一箱高钙牛奶；邻居家的小孩子会偷趁找凶巴巴的叶沉舟不在的时候，塞给他一袋子卡通又幼稚的文具；理发店的老板不仅没有责怪他，还会时常骂叶沉舟剪得头发太丑，没有带他再过来理发……

　　“行了，今天就到这里吧。”
　　走到一个新的路口，谢落见叶沉舟顿下，转而拉着自己朝来时的路走去。

　　而正前方不远处的那片空地，正是酒店曾经所处的位置。现在那里被隔板圈了起来，上面大概画着某某福利幼儿园在建的标识。

　　“我们今天可以去后山上看一看，回来的时候正好可以在这里蹭一顿饭，然后趁着夜色回去……”叶沉舟正细说着今日的计划，忽然感到手上有一股力量拽着他。
　　他低下头看去，谢落正停留在原地拖着他的手不让他离开，并且视线也死死地盯在远处的在建空地不放。

　　叶沉舟几乎在瞬间就明白了谢落的意思。
　　“你想要回去看看吗？”

　　谢落朝他点头，看上去想回去的决心很坚定。

　　“你可以不用去的，那里……”
　　他刚想开口阻止，可是谢落仍然执拗地拉着他过去，没有一点死心的样子。

　　换作叶沉舟自己，想要让他在好不容易逃出去的情况下，再一次回曾经那个地狱般的家是绝对不可能的。他可能会疯狂地想要逃离，想要忘记遭遇的一切，想要除尽盘踞在那里的所有人。

　　所以他会担心，会害怕谢落和他一样，再次因为激烈的创伤性后遗症做出不理智的事情，亦或是伤害到自己。

　　而他无法保证，也没有充足的信心可以确保自己有能力制止即将发生的一切，让谢落不受到任何伤害。

　　可是所有纠结犹豫的想法在他看见谢落平静地站在围墙前的那一刻都消失了。

　　那种不符合年龄的释然从谢落身上由内而外地散发出来，这是他从未想到的。他甚至感觉自己也在被这样的情绪感染，恍然察觉刚才的担心都是笑话般多余，最后还停驻在过去的好像只有他一个人。

　　这个过去可能是谢落的，也有可能是他自己的。
　　可是谢落的过去早已尘埃落定，他的过去却从未消散。

　　“是不是要建其他东西了？”谢落对着墙面上印刷的字体问道。

　　叶沉舟有些自嘲地摇了摇头，走过去顺手把谢落手上放了许久的签子拿走：“花源福利幼儿园在建，欢迎各方赞助投资。”

　　“那件事被报道之后，这里就准备建一个福利性质的幼儿园了。”他继续解释，“正好这小破地方只有小学什么的，建一个也不错。”

　　“那和我一起的那些……”
　　谢落转头看向他，日落余晖之下，那头偏长的头发被照得金黄，连同原先苍白的脸都像是闪着光亮，原先难以直视的伤口也早就恢复大半，换上了更小的创口贴，外部只留下红色的疤痕。

　　“他们早就送到大城市的福利院去了，这里的小县城没有配套的设施。”叶沉舟笑着回看过去，“怎么了，是觉得我这里不够好吗？”

　　谢落的视线始终停留在他的脸上，人却伸手将叶沉舟从对面拽了过来。
　　转过身去，他看见了谢落刚才看到的景象。

　　红彤彤的落日只露出半边，染得整片天空都泛着层层的橙红色，宛若泼洒的颜料般浸透整片大地，显得地面的矮房都是一派暖色。成群的飞鸟变成一个个小黑点，逐渐飞远化成一道弧线，又在树林间消失不见，回到自己的家中。

　　“太阳，好看。”谢落抬头望向一旁被阳光笼罩的叶沉舟，只留下一句似是而非的话。

　　叶沉舟也没有再问，他对着远处的山林放空片刻，忽然福至心灵般脱口而出：“那我们要上山看一看吗？”

　　“去吧。”谢落率先朝前一步进发，脚步轻盈得和刚回来时的那种颓废挫败完全不同。

　　叶沉舟也迎着落日快步跟上，很快将其他的想法都抛之脑后。

　　只是他不知道的是，在谢落心里，他的那一方小小宿舍远胜任何一个看似更好的去处。

　　……

　　两人坐着破旧的小三轮再一次回到桃山之下。那块倒塌的告示牌仍旧布满了锈蚀的痕迹，这座偏远的小山好像还是没有什么变化。

　　太阳已经彻底落下，夜幕降临，周遭仍是谢落无比熟悉的环境。光秃秃的树木，干枯的草坪，布满了碎石的土地……

　　斯人已逝，唯有自然亘古不变。

　　“还爬得动山吗？”叶沉舟打开手机在前方照明，一步步避开路上的障碍物。

　　谢落紧紧地走在后方，无声地表示自己的体力还够。

　　“你以前就经常这么往上走？”走到一半，叶沉舟出声问道。

　　“嗯，就只有这几条路。”几乎不需要光亮，谢落也可以轻松地凭借记忆力越过每一个障碍，熟练地朝前走去。
　　然而即使他动作上看不出任何破绽，不断加速的心跳却让他无法欺骗自己。

　　他还是在本能地厌恶害怕那些事情，虽然他自认为已经比从前好很多了。

　　“……你倒是比我看得开。”叶沉舟在前方停住，转过身来面向他，“现在感觉如何？”

　　谢落刚想要开口，两人中间乍然闪过一道转瞬即逝的黑影。

　　黑影消失的方向上，只有零星树叶被踩碎的咔嚓声，还有一望无尽的黑暗。而当叶沉舟缓慢将手电筒照向那里时，恰好对上了一双幽绿的眼珠。眼珠的主人没有被手电筒的光亮吓住，反而一动不动地望向两人，一直到远处传来悠远绵长的狼嚎声时，才迅速转头离开，消失在更远的密林之中。

　　“嚯，哪来的黄鼠狼这么大胆。”流了一身冷汗的叶沉舟望着远处漆黑不见底的树林感慨道，“差点把我也吓住了……”

　　然而话音未落，他自己却被抱了个满怀。

　　靠自己撑起的防护罩可以暂时忘记痛苦，但还是不够坚硬，谢落暂时还需要他人为自己加固保护伞。

　　“这小动物真是坏啊，还特地跑出来吓人。我还以为你又开始怕这些路线……”叶沉舟不禁故意逗弄起某个胆小鬼来。

　　然而反应过来自己刚才下意识做了什么的谢落根本不给他说完话的机会，果断推开叶沉舟赌气地沿着山路继续往上走。
　　这家伙一抓到机会就开始揶揄他，他果然不能把这人想得太好，虽然必要的关心也没有少就是了。

　　“哎，你走慢点啊，万一还有什么小动物呢！”

　　而就在谢落无视某人话语一股脑向上跑的时候，他的脚步不由得停住。
　　眼前的景象莫名熟悉起来，这不是多次经过同一条路的那种熟悉感，而是特定场景之下闪回乍现的那种瞬间刺激。

　　朝左边看去，他发现了意料之中的标志物。

　　“怎么了？”叶沉舟见谢落不动，顺着他的视线朝那里看过去。

　　布满落叶和杂草的空地之间，一棵树独立其中。用光照过去，这棵树的树皮宛若鱼鳞一般层层密布，树枝由内向外发散，整棵树矮而树冠宽大，和周围高大的杉木林格格不入。

　　“这棵树有什么特别的吗？”叶沉舟随着谢落朝树下走去，“难不成下面还埋着什么宝藏？”

　　“我以前……”谢落站在树下，视野随着手电筒的光亮来回移动，树表面被野兽抓过的痕迹还没有彻底消失，“摔下来的时候被这棵树接住过。”

　　“摔下来？”

　　谢落指着最大的那道树杈：“不小心滑倒了，然后掉那里了。”

　　“那你是怎么被接住的？”叶沉舟不禁感到奇怪。
　　按理说滑倒了最多是撞在树上，难不成还能顺着树干滑到上面的树杈？

　　“不知道，醒来的时候就在那里了……”

　　见谢落也没有骗人的样子，叶沉舟半信半疑地走上前仔细端详着这棵奇怪的树。

　　根据他的经验还有地上的落叶来判断，这八成是一棵桃树。但是由于植物繁衍的特殊性，通常植被都是成片出现在某一块区域的，像这样单独一棵树存活的例子实在是很罕见。

　　就好像是有人特地移栽在这里一样。

　　“这要是什么新物种的话，你可是第一个发现人啊。”
　　他随口开玩笑，顺便靠近树干想要贴近观察一下。

　　细看过去，那些蜷曲凸起的树皮竟然有些像一张张人脸，随着光线的移动投影出不同的表情，仿佛在扭曲而夸张地呐喊哭诉着，甚至要突破树干的束缚破皮而出……

　　诡异之感不断攀升，然而在叶沉舟伸手想要亲手摸一下树皮、不再自己吓自己时，面前这个足以载下一人重量去的树轰然倒塌，像一根弱不禁风的小木杆似的连根倒伏在地面之上，掀起阵阵灰尘。

　　“……”叶沉舟沉默了。

　　谢落同样看得目瞪口呆。

　　可是树的根部也没有任何类似蛀虫的生物出现，树本身也没有丝毫损伤。它就这样被叶沉舟轻松推倒在地，要是它是一个大活人的话，叶沉舟估计以为是有人在碰瓷了。

　　他示意谢落在原地别动弹，自己蹲下身去观察这棵离奇倒塌的树。

　　但是诡异的事情再次发生。
　　就在他要触碰到这棵树的刹那，一阵莫名的狂风从远处吹来，裹挟着的灰尘颗粒让两人不得不闭上眼睛躲避。

　　等到风过一切化为平静，那棵壮实的树早已消失不见，留下的只有一根仿佛是树缩小版的树枝。

　　叶沉舟维持着蹲下的姿势，一种莫名的想法油然而生。

　　他们生活的地方好像只是一个游戏世界，只需要程序员动一下代码就可以轻而易举地改变世界的参数。

　　“这世界不会出bug了吧？”他拿出刚才一直没有丢掉的竹签，用竹签戳了戳那根小树枝。

　　“八哥？”谢落又害怕又担心地蹲到叶沉舟身边，生怕有什么怪物突然出现。

　　“是一个英文词，意思是漏洞。你难道不觉得刚才发生的事情都很离谱吗？”

　　“好像是……”谢落凝视着那根没有什么异常的树枝，试图在心里理解这句话的含义。

　　而就在这万籁俱寂的夜晚，他突然听见耳边传来低声絮语。

　　「把它带走……」

　　「唯一也是最后的机会……」

　　「这是引出一切的起点，填上它……」

　　条件反射地甩了一下头，谢落警觉地抬起头来看向远处，可是那里还是一片无尽的黑暗，也没有人在说话，刚才的话语好像只是他的幻听而已。

　　然而他还是像被下了暗示一般，开口问道：“我能把它带回去吗？”

　　叶沉舟把竹签随手丢在一边，有些惊讶地看向谢落，对方的神情严肃，完全不是在开玩笑的样子。
　　而且也不知道是不是被谢落带头引导的原因，他也莫名地很想把这玩意带回去，甚至是好好的保护起来。

　　“试试看也不是不行，大不了我们一起在这里殉情。”他半开玩笑地说道，然后徒手抓起那根古怪的树枝。

　　拿在手上后，叶沉舟才发现这真的只是一根普通的树枝。
　　树枝最上面还有一截冒出了小芽的断口，似乎只要再过一段时间它就会自己长成一棵大树。而刚才的桃树好像只是因为年代久远才会一触即碎，他联想的一切不过是黑灯瞎火里自己吓自己罢了。

　　“什么叫殉情？”
　　谢落在边上幽幽地开口发问，给猝不及防的叶沉舟又吓了一跳。

　　他从地上站起来活动了几下身体，不想在谢落面前露怯：“就是两个情侣一起死掉。”

　　“为什么要一起死掉？”

　　“我不知道。”叶沉舟上下掂量了一下树枝，“我们把它带回去种着，空地那里正好有一棵树枯死，上次正好给我踢倒了。”

　　“你怎么会不知道？”谢落有些幽怨地盯着叶沉舟，他知道叶沉舟肯定是懒得回答他这个没文化的小屁孩的问题。

　　“回去跟你慢慢说。我们继续向上吧。”叶沉舟走到一半，又感觉自己的袖子被人抓住了。

　　“还是不行吗？那我们下一次再往上爬。”

　　“不是的。”谢落小声说道，“没有好看的，回去种树。”

　　叶沉舟噗嗤一下笑出声，想了想觉得谢落说的不无道理。而且最重要的是，对于特定的场景而言，谢落已经不会像过去那样抵触了，他的脱敏计划可以说是完成了大半。
　　“也行，再不回去就太晚了。”

　　于是两人再度坐上小三轮，一摇一晃地溜回基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