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她，安陵容，重生了 ...
-
安陵容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正坐在一辆摇摇晃晃的马车里，身体随着颠簸的马车，左摇右晃，她来不及多想，身体便被一阵惯性甩了出去。
安陵容赶忙扶住车壁，稳住身体。
也不知道是不是颠簸得太厉害了，她的喉咙口排山倒海，直想吐酸水。
赶车的陈小六隔着帘子告罪，语气里却没有半分告罪的意思，倒更像在嘻嘻哈哈、幸灾乐祸：
“哎哟，对不住了小姐，实在是这架马车没有伏兔*、太不稳当了。”
“入他娘的，这车轮子怎么还陷进泥里了，一时半会儿也走不了了，小姐耐心地等上片刻吧。”
“嘿~小吉祥，还愣着干嘛，还不和我一起下去推车？”
……
这架马车是安陵容的小娘赵氏准备的。赵氏明明是小娘，却仗着父亲的宠爱处处是正头娘子的做派，代替安陵容的母亲张罗着府里的一切，时不时地克扣下娘俩的吃穿用度。
赵氏只给她安排了一架破烂的马车，就连粗使丫鬟小吉祥都还是临行前，安陵容的母亲省吃俭用了数月才凑齐钱买来的。安陵容本想着，进京后就发卖了她，再把银钱寄回去补贴给母亲。
安陵容的身体几不可见地颤抖起来，唇色煞白。
她想起来了。
她全部都想起来了。
她竟然没死。
这时候的她，正在进京选秀的路上。
松阳县远在浙江省处州府，距离京城足足两千七百多里。
她靠着这架破烂的马车，足足赶了四十九天的路，才刚刚赶到京城附近。
但好巧不巧，一场暴雨，将进京的官道泡得坑坑洼洼。
赶车的陈小六也不知道有意还是无意，一路上都不尽心，现在，还不小心让马车的前轮陷进了泥坑里。
上一世的她自然心急如焚，连声催促，恨不得亲自下车，陪陈小六和小吉祥一起推车，后来，见马车的车辕断了，还典当了自己头上的唯一一只金钗，换了一辆勉强看得过去的马车，赶去选秀，这才险些误了吉时。
这一世么……
安陵容渐渐地收回扶住马车门的手，笑了。
她垂下眼，不紧不慢地从腋下抽出一方素帕子，擦了擦鼻尖的粉，掩饰了笑容，换了个舒服的姿势，倚在马车中的唯一一个软枕上。
她的手肘搭在软枕发白起毛的纹样上，淡淡地对陈小六说：
“不急，慢慢来。”
误了吉时也不要紧。
不，误了吉时最好。
这一世，她，安陵容，要换个活法。
说完，她闭目养起神来。
鸦青色的睫毛藏起眼底的冷色，无波无澜，从容不迫。
仿佛多年后的那位鹂妃在宫苑深深中，闭目细闻着鹅梨帐中香。
……
也许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这一世，她不着急，自然有人替她着急。
安陵容放空了没一会儿，便感觉到马车重重地一摔，连带着她都猛地向前一跄。
马儿仰长脖子，长嘶了一声，打了个鼻响，又搓着蹄子，摇头晃脑，跃跃欲试起来。
“小姐，好了，好了！我们可以继续赶路了！”小吉祥兴奋地胡乱大喊，脏手抹了把脸，留下了一片黑印子。
好了？
这就好了？！
这才花了多少工夫？
安陵容不敢置信地掀帘瞧去。
大雨刚过，这条官道上充满了泥泞，尚未形成车辙，所以马车陷入泥坑后很难出来，加之赶车的陈小六不愿出力，拉车的马儿也早已累瘦了，她以为，即便不要一个时辰，半个时辰总是要的。
却不知道打哪儿来了六七个壮汉。其中四个帮忙推着车，一看就是练家子，皮肤黝黑，太阳穴鼓鼓。不知道得了谁的令，他们的一举一动都训练有素又干净利落，三两下就把马车扶正了。陈小六在前面牵马，根本没费什么力气，只见他扬起马鞭一挥，轻轻抽了抽马屁股，马儿稍加用力，马车就“嗖”一下从深坑里走了出来。陈小六赶忙将马儿勒住，转身对着一群壮汉点头哈腰：
“多谢好汉，多谢好汉。”
那副蜷着腰、点头讨好的样子，活像一条修成人形的京巴犬。
安陵容压抑住心中淡淡的厌恶。
久居深宫养成的习惯，让她下意识地回避这么多外男，因此，她看了一眼就迅速地放下了帘子，只隔着一道帘子问话：“……不知尊驾何人？”
声音如泉水叮咚，沁人心脾。
她已恢复了她原本的嗓音，甚至，因为经过刻意调教、养成了习惯，习惯又成自然，她的嗓音更甚从前，她却并不自知。
以至于不远处、骑在马上、为首的人像被一根羽毛轻轻地搔了搔耳朵，心尖一痒。
他愣了愣，才打马靠近帘边，黝黑的大手绕了圈缰绳：“吾等途径此地，见小姐的马车陷进了泥里，又只有两位幼仆在旁，故出手相助，并无恶意。如有冒犯之处，请小姐海涵。”
他自称“吾”。
这是汉人的自称。
所以应该只是一位有钱人家的少爷。
安陵容不知道为什么、悄悄地松了口气，她有意忽略了那些彪悍壮硕的练家子和那几匹膘肥体壮的骏马，其实看马儿那油亮的毛色，她甚至怀疑那是军马……
安陵容无意识地绕了绕手中的帕子。
她想了想，小心地敞开衣裙，如果她的记忆没有出错，临行前，她的母亲在她的衣裙的夹层里，缝了一把碎银子，应急的时候用。
她反手在发髻上摸了摸，拔下根金钗，用钗尖挑开密密的缝线……
马上的人耐心地等了许久。
只见破旧的灰色车帘掀开了条窄缝，缝里犹犹豫豫地伸出一只素白的手，手指不染豆蔻，却不知从哪里学来的娇贵习惯，像宫里留长甲的娘娘似的，微翘着。
掌心上是几粒碎银子。
还不及他马儿的一副皮鞍子贵。
……对于他而言，本来是举手之劳、不求回报，却被人用这么点钱“打发”，简直像侮辱。
马上的人扬了扬眉毛，轻哂。他自然不会去接：“小姐怕是误会了……”
安陵容却仿佛知道他要说什么，出声打断他：“小女知道公子瞧不上这几两碎银子，全当请公子的手下们喝盏茶吧，请公子千万收下。”
马上的人不肯接，面色更冷淡了些。
陈小六在一旁看得干着急，正搓着手要插话，被小吉祥一把拉住，捂住了嘴，暗暗地警告：“小姐和公子说话呢，你插什么嘴？”
这死丫头瞧着瘦瘦小小、没吃饱饭的样子，手上的劲儿倒不小。
陈小六好艰难才掰开她的手，“啐”了声：“她算是哪门子的小姐？有当小姐的这样穷酸的吗？这钱给出去，咱们今明的住店钱、饭钱哪里来，都喝西北风？”却到底孬种一个，只敢小声地 “啐”，小声地抱怨。
安陵容的手，因为保持一个动作太久，细抖起来，却执拗地没有收回去。
她压低了几分声音：“我娘教我，这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善意，如果有，也绝不会落在我们这样的小门小户身上……我花了很久才真正地明白了这个道理。小女出门在外，幸得公子相助，无以为报，无奈浑身上下也只能凑得几两碎银子赠与公子，望公子不要嫌弃。”
“这不是在‘打发’公子，这是在请公子成全小女。”
真是个倔强得要命的女子。
大概鲜少被人善意对待，所以习惯性地将所有人的善意解释成有目的的。
好像，只要在一开始的时候、拒绝所有的善意，就能拒绝所有的利用和背叛一样。
最后，反而是钱货两讫更让她有安全感。
马上的人神色复杂。
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转向她的袖口。
浅粉色银纹裙。
是个早已过气了一年的花样。
还起了层毛边。
说是别人穿旧了、再扔给她穿的，他都信。
京里的那些个小姐，怕是没一个人肯穿这样的衣裙。
……
他悄悄地心软了，但身份摆在那里，他也实在做不出来“从一个女人的手里接过几粒碎银子”的事情。
他朝手下使了个眼色，示意他们来接。
但不知，是不是他的手下慢了一步……
安陵容一等再等，见对方仍不肯接，以为对方自命清高，正昂着头、拿鼻孔冷笑呢。
她属于鹂妃的那股子脾气一下子上来了。
她承认，久居高位，她已经不习惯别人忤逆自己。
更何况，是在她觉得她已经放低身段、说得足够清楚明白的时候。
她索性、翻手、将银子往地上一撒。
“小吉祥，上马车，我们走！”
一把碎银子落在泥里。
不仔细找、甚至都瞧不见。
星星点点的仿佛在嘲笑他——
反正本宫已经给了。
爱要不要。
“哈！”这下轮到他啼笑皆非了。
他无语到极点时，伸手抚了抚自己的光额，像在艰难地克制自己的怒气。
他简直想追上去、用鞭子掀开她的帘子瞧个清楚，什么样的女子，能一面自卑如此、又一面自傲如此？！
“王爷……”手下的眼神有点发憷，尴尬地捡也不是、不捡也不是。
这陷在泥里的是银子吗？
分明是他们王爷的面子啊！
十六转了转大拇指上的翡翠扳指，长吐了口气。许久，他才面色如常地微笑：“不碍事。”
“还不赶快把人家姑娘的‘心意’捡起来？继续赶路。”
“心意”二字，多少有点咬牙切齿的。
“天黑之前，务必到达密云县。”
至此，已经完全冷静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