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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她来自202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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会贤堂的包厅幽静雅致,常接待达官贵人、文人墨客在此聚饮用餐,如今军政府上位,每次显贵来人,总要实枪荷弹围一圈护卫,生怕被谁刺杀在饭桌上。
陶铮也不例外,她不敢独身赴宴,她怕死。
一张圆桌,摆出南北,菜席齐备,美酒斟满,却无觥筹交错的热闹,宾客一个接一个的冷脸走了,她站在窗前,自顾自摆弄一朵牡丹,桥下荷花绽放满池,粉白交杂。
身后的女子冷声道:“当下国局危如朝露,无暇在此会饮做乐,告辞了。”
陶铮远眺荷池,总算明白过来,为何总觉得李介然家中少了点什么。
她家里除家具外,毫无装饰,连文具都是最普通的,没有书画,也没有盆栽,装修风格仿佛一个冷淡的旅店老板。
“唉——”身后传来一声叹息,女人惋惜道,“你何须如此呢?”
陶铮倏然转身,毫不掩饰自己的惊诧:“咦?你还没走呢?”
叶祯差点气吐血。
“我原本也没期待能来多少人,能有五六个人还愿意赴我的宴,已经不错了。”
“大家愿意来,是看在往日的交情上,你呢?好话不说,平日里奉承元氏的好文采拿出来两成,她们也不至于……”
“她们说的话你也听见了,毫无重点,固执己见,还跟我翻旧账。”
“别的不说,至少人家的旧账没翻错,这你总承认吧?”
“呸,她们知道什么?!我好心让她们出国避祸,她却拿我当年离日说事,她们偏听偏信,拿着外面传的谣言来指责我,怎么?我还不能反驳两句了?”
“既然是传谣,你好好解释不就行了?”
“谁会信?我一个叛徒的话,怎么说都是我的错。”
陶铮坐回主位,强提起精神和叶祯讲话,两个女人的声音随风传送,等传到李介然耳朵里时,已经声若蚊蝇。
*
李介然面无表情,内心崩溃。
她站在西楼的木制台阶上,上身着白色墨蓝边系扣衬衫,下穿黑色平膝修身裙,金黄色扣的腰带配着敞怀米色长风衣,是城市中常见的经典社畜皮肤之一。
但在二十世纪初,这样的穿着就显得格外扎眼。
值岗的卫兵瞄她好几眼了,仿佛正用眼神威胁她不准上前。
她低头叹了口气,这个时代不想喜提铁手铐,还是得乖乖的抱大腿。
李介然毅然决然登上台阶,大义凛然地往前走,陶夫人的护卫非常敬业,隔着一层楼呢,就已经上前拦人了。
许是见她衣着干净得体,腕上还戴着手表,认为李介然是有些地位的人,于是对方说话还算客气,只是伸手虚拦,还问了一句:“您有请柬吗?”
“没有,但是麻烦您进去通传一句。”
“这恐怕不行,夫人在里面和人说话,不许别人打扰。”
他不知李介然身份,不敢贸然应事,李介然了然道:“那你带我过去,陶夫人看见我就知道了。”
“这……要不,您还是等等吧。”
突如其来的时空调换,让李介然有些不知所措,要是让她直接落到陶铮面前还好些,如今放在外面,她又不知当前规矩,生怕哪个动作不对,再犯了忌讳。
她敏感地感受到数道目光贴在她的小腿上,李介然胸中燥郁,她顺从本能,渴望尽快靠到能带给她安全感的熟人身边。
李介然后退两步,仰头高喊“陶铮——!陶骞鸿!”
嗓门洪亮,气壮山河,陶铮差点砸了手里的茶盏。
叶祯也惊了一跳,埋怨道:“外面是谁?直呼大名,真是粗鲁。”
然后她就看着陶铮喜出望外开开心心地亲自出去,把那个粗鲁的女人接了进来。
那小姐一进门,叶祯便将刚才的不愉快抛之脑后,她穿着平跟女式皮鞋,每一步都走得掷地有声,毫无怯色,风衣下摆迎风荡在腿后,好似出征将军的披挂。
叶祯有心结交,主动起身道:“这位小姐是?”
“李小姐是我的朋友,刚从国外游学回来。”陶铮又对李介然道,“这位就是叶祯,你知道的。”
李介然只知道被印在书上的年老黑白照版叶祯,没见过名不见经传的风华正茂版叶祯。
她有些激动,过去握住叶祯伸出来的手,差点脱口而出:我是看你写的童话书长大的!
李介然忍住了,她极力控制表情,说道:“叶女士,早听骞鸿说过你了。”
叶祯笑道:“背地里骂我是吧?”
她按住激动的心,控住颤抖的手,忙摇头道:“哪里的话。”
二人邀请李介然坐下,叶祯有心与她交好,于是主动搭话,李介然也想和大佬贴贴,热情接茬,虽是初见,却没让彼此的话掉在地上,产生尴尬冷场的情况。
“李小姐从哪回来的?”
“欧洲,不瞒您说,我刚回来,国内形势又是一天三个样,很多规矩我都不太了解,要是有什么不周到的地方,您别怪我啊!”
“李小姐太客气了,不过要真说呢……别怪我说话直,你这身打扮,一个人在外面要小心,大总统刚发布了尊孔令,这是给三月发布的<褒扬条例>上了一层理论保险,他们又可以光明正大的给所谓节妇、孝妇立牌坊了,你这又是剪发又是露腿的,千万小心,免得成为他人攻击对象。”
由于李介然的加入,陶叶二人之间的矛盾暂时消失,三人心平气和地聊了些题外话,叶祯主动给了李介然联系地址和公寓电话,才各自打道回府。
陶铮自然将李介然带回了总督府,她大为不解:“我以为,只是我去你那边,没想到你也能过来。”
“我下班回家,正上楼呢,一脚就迈过来了。”
陶铮点点头,示意李介然随便坐,机灵的丫鬟马上奉茶,端来水果点心,还给李介然递了一把团扇。
她顺口道:“谢谢你。”
丫鬟愣了一下,不知所措地低下头,朝她行礼后退下,另两个年长些的女孩上前,替陶铮拆了发,卸下钗环首饰,挽了个轻快的发髻。
“我的朋友里,叶祯的性格是最好的,她的丈夫张惜任啊……虽然他总骂我,我也总骂他,但他讲义气,是个值得结交的人,我找机会介绍你们认识,以后你再来,而我不在,万一遇上事了,你也能有个帮手的人。”陶铮换了衣服,从屏风后出来,说道,“当然,还是要找叶祯做中间人,要是我请他,他不仅不肯来,还要在日记里重新骂我一遍。”
“那他……”
李介然的后半句被突然的造访打断,来人神色匆匆,急忙对报告道:“正蓝汉军副都统王丛馨被捕了!”
陶铮惫懒的双目忽然聚光,锐利如鹰,凶毒如狼:“什么罪名?”
“肃政厅弹劾他在顺天府尹任内定价卖缺,获利七万,告他贪赃纳贿的罪名。”
“总统府是什么态度?”
“还不清楚。”
“好……”陶铮眼波流转,不是对谁传情,而是心底有了旁的主意,她对那人说道,“你去给外城警监下帖,我明日在六福斋设宴,请他务必赏光。”
“是。”
吩咐过后,陶铮又转而对李介然道:“你要问什么?”
李介然敷衍地笑了笑,摇头道:“没什么。”
她本想问问,张惜任痛恨她的理由是什么,但最终也没问出口,答案明摆着的,这种眼睛一闭就要坑人的,张惜任不讨厌就怪了。
至于她自己对陶铮的感受,还是那句话,谈不上厌恶,也没什么记恨,只是心里打鼓,生怕她为了私利真拿自己开刀。
可要说忌惮陶铮吗?倒也不是,李介然虽不愿承认,但她内心深处总有些身为后世人的上位感,她自认即便陶铮对她图谋不轨,自己也可以凭借时代信息差,去尽力把控局势,俯视这位落后于现代的女人。
李介然并没有发现自己这种狂妄无知的傲气,但见惯世情冷暖的陶铮感受到了,她轻笑一声,道:“你我有缘,不必惺惺作态,害了你对我无益,你大可放心。”
李介然一琢磨,也是这个道理,便放了一半心:“你要这么说,我可就问了……张惜任和你有什么仇?”
“这事,你没查到吗?张惜任难道没记叙这事?”
“他的回忆录和日记我看了一多半,其实……他其实没怎么攻讦你,日记中提到你,说的都是早年在日本时办报办杂志、共同出游的那些事,他说你的,基本都是好话,至于后来的事,他多是痛惜,即便是回忆你的那些案子,他也要加一句:个人视角,未知全貌。”
“奇怪了,他成天在公报上骂我,怎么?是我死了之后忽然意识到我其实没那么坏?还是觉得死者为大,不好议论?”陶铮气哼哼道,“你还是去把他的回忆录看完吧,看看他是怎么记曹海晟案的,免得你先听我讲后看他说,再以为我是巧言令色故意骗你。”
陶铮语气正经,但李介然就是从中听出了撒娇赌气的意味,她心中忽然悸动,竟觉得这人有些可爱。
李介然刚想再说什么,大丫鬟默默端着瓷碗上来,走近前道:“夫人,药好了。”
她取出碗里瓷勺,在碗边轻磕两下,当啷脆响过后,陶铮接碗过来,闭气大口牛饮下肚,五官登时皱成一团,急忙喝水漱口,用帕子掩着半边脸,吐了漱口水。
陶铮回过头,余光看见鼻子底下一只手,手心放着个玩意儿。
她看了看李介然,十七八岁的大丫鬟正是好奇心旺盛时,也瞧着这颗五颜六色的东西新奇。
“水果糖。”李介然从包里又掏出一颗糖,塞给大丫鬟,“你身体不好吗?”
“没有,固本培元,保养身体而已。”陶铮看着李介然那仿佛百宝箱的包,感觉自己对李介然的性格认知出了点差错。
“你爱吃糖吗?”
“原本不爱,但是那天闻到了你桃子头油的味道,觉得很喜欢,就突然想吃水果糖了。”
李介然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哪句话说错了,招致陶铮一个嗔怨的白眼。
“言语轻浮!”
李介然:?
她看陶铮不像生气的样子,于是厚着脸皮凑上前,请求道:“上次拍发髻的照片,魏教授问我你什么时候有空,请问你能否帮忙引见一下盘头的发型师,如果不方便,拍个视频也是好的,你看……”
“给我盘发的就是她。”陶铮指了指大丫鬟道,“潜英手巧,什么都会,你问问她愿不愿意上镜。”
李介然转身趴在沙发靠背上,对潜英发动了狗狗眼攻击:“好妹妹,你帮我个帮,我付你报酬!”
陶铮瞥了她一眼,打趣道:“你?你有钱吗?身上素的连个首饰都没有,别的姑娘再穷,也得折朵花绑个红头绳,你甚至都不戴耳环,拿什么做报酬?”
“那我先管你借,等过阵子你来,我再连本带利的还你。”
“好,”陶铮一脸坏笑着从首饰盒里取出一枚祖母绿胸针,道,“这东西作价一百两,你记住价钱,可别忘了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