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宴清欢》橙想

5、第 5 章

　　“你有一份难得的天真，还有一份浓烈的孤独。”
　　付清何就笑了笑，但最终拒绝了。
　　她的心情像一汪水，无棱无角无所谓。
　　那晚的月亮很大，大到足够依偎两个人，但她还是月光下孤独而漫长的影子，她忽然觉得世界像一个深蓝的海，每个人都站在冰山上开荒辟野，十分之一的展露与联络，展露的或许是一片枫林，有的或许是一片荷塘月色，还有十分之九的孤独与深潜，一路兜兜搜搜，被阳光风雨雕蚀一路消长，两心相交，即使比邻，也因为灵魂的含蓄与沉重尚且不易，何况逆流而上呢。
　　这之后，两个人无缝衔接地作回同事。
　　但付清何并不觉得自己天真，她也会斤斤计较，在建设成本上挖一个小渠道，让惠利向自己流，也会因为虚荣去参加酒会，与男人逢场作戏，接受男人的恭维，喜欢买名牌服饰鞋子。
　　老周很快来了，提着两大袋食材，虽说大十岁，但老周不显老，平时看惯了他穿西装，今天他换了一件短衫，更显得年轻温和。
　　老周熟稔地在厨房操作起来，一向冰清玉洁的炒锅变得热情似火，一顿难得的色香味俱全的家常菜摆上桌，付清何微微失神，老周用手在她面前晃了晃
　　“喝酒吗？”
　　付清何摇摇头，“美味得清醒地品尝。”
　　老周于是给付清何盛了一碗饭，付清何开始细嚼慢咽，她忽然想到母亲高中做三个小时的公交车，转两趟车来给她送饭，母亲夕阳下哀愁消瘦的神情，催促她“多吃点，多吃点。”，
　　恍惚间，她又看到那位西红柿阿姨焦黄的面容，“是菜太淡了，你要加点料吗？”
　　老周不知什么时候过来，叹着气，递给她纸巾，他蹲下来，看着付清何美丽哀愁的眉目，很动容。
　　付清何尴尬地抽抽鼻子：“抱歉，想到昨晚电影里那一个穷困潦倒的建筑师。”
　　他看到女孩脸上像银链子般的泪痕，她的眼眸像一口井，泪水像井绳，他沿着绳子，看不清井里的水光，那里住着她过去的世界，每个人的眼神都是一口井，它对陌生人来说都很深。笑了笑，“那他有设计出一件如泣如诉的作品吗？”
　　“没有，他站在凡尔赛宫旁边，精神陷入混乱，以为这是他已经设计出来的作品。”
　　但你不会，你已经很优秀了。”
　　付清何的建筑风格是清新脱俗的，给人天上人间的感觉，她喜欢到神话，诗歌，绘画中找灵感，她设计的“晴窗细乳”曾在业界带来轰动，将茶，瓷与西湖烟雨融为一体，建筑物圆滑，没有一处方正，她将制瓷，雕漆，螺钿融入现代建筑工艺中，不断磨合。
　　建筑物整体成一个无嘴茶壶状，连带几个盈盈杯盏，壶外面像水一样，泛着丝绸般的光彩，蔷薇含苞欲放，若大的柳枝伸到空中，像是柳树生出一只茶壶，柳絮羽毛白雪一起飘洒，玲珑可爱的画眉错落立在枝头。走进去有一股天然凉气，但却能将一天的阳光最大程度采撷，有的光还调成柔黄色。
　　里面有三层，其中有一层地板像蒸屉一样中空，让穿了鞋的女游客不得不出赤脚行走，获得另一番趣味，建筑物最后做了省图书馆。有人说这是传统手艺与当代建筑融合的范例，
　　但也招致批评：华而不实，用金钱铺成的一堆风雅泡沫。
　　苏曼就是批评者之一。
　　付清何沉默一阵。
　　“听说市体育馆要招标了，你也试试吧。苏曼好像对这次招标活动很注重。”
　　付清何永远不知道老周为何如此消息灵通，简直是百晓生。
　　付清何当然也知道老周的意思，但她还是漫不经心地吃着菜。
　　老周又说起教授讲课的事情，付清何反抗，“你知道我最讨厌听别人讲道了。”
　　“去听听吧，又没有让你写观后感。”
　　付清何看文章里的远离人间烟火，超然脱俗，但她觉得夏日的夜空绮丽，是引渡了人间的灯火霓虹，车马喧嚣和斑驳陆离的人情世故，像法国庄园馥郁的玫瑰，
　　付清何咽下最后一口旖旎的红酒，今天晚上她受邀参加一个酒会，她穿了一件绿色绸裙，脚踩着绳系碎色高跟鞋，勾勒她宛如石膏工艺品的脚踝，头上用嫩黄的蕾丝交错在发间，绑了个欧式盘辨，衬托她的脸型饱满柔美，
　　一个西装革履的年轻人走过来：“小姐，你好，今晚夜色也很好”
　　付清何瞥了他一眼，慵懒一笑，
　　“小姐似乎有心事。”年轻人询问，噙着笑
　　，付清何转向他，撑着脸，灯光流动，来人面容精修，鼻梁直长，眼睛如杏，蓄着光芒，嘴唇单薄。
　　付清何魅惑一笑：“没有心事，美女的眼眉也是风情万种的。”
　　“那不知道在下是不是有幸并忝一股柳丝呢？”
　　“我眼里的情丝像月光一样，坦坦荡荡，荡然无存的。”说完便起身站起来，有点摇摇晃晃。
　　来到外面，冷风凌乱她的头发，她拿起手机，拨开一个电话号码……
　　“喂，”俞钱的声音像是刚热过的牛奶，
　　“榆老师，我想你现在应该改完卷子了。”
　　“嗯。”
　　“榆老师，我喝酒了哎。”
　　付清何现在说像个坏学生一样有点负气，
　　那头沉默了一下，“自己能打车回家吗？”
　　付清何烦闷地叹口气，“俞老师今晚在干嘛？”
　　“……看书”
　　“嗯，知道了。”
　　榆钱还没有反应，付清何就将电话挂掉了，榆钱看着不到一分钟的通话时间，微微失神。
　　半个小时候，榆钱的手机再度响起，他按下听键“榆老师，我在酒店楼下，麻烦你下来接一下我。”
　　榆钱措不及防，大脑短暂空白，但最终还是选择下去。
　　付清何只穿了件单薄的绿裙，早春的夜晚凉风习习，她有一点颤抖，榆钱看到她，有点怔愣，客观地说，付清何的确很好看。他走过来，微微皱眉，付清何今天画了淡妆，眼睛染着玫瑰花的色香，眼线勾勒完美，眉毛施黛，更加柔和。
　　榆钱走过去：“女生都那么不怕冷？”
　　付清何问“好看吗？”，
　　榆钱垂了下眼眸：“回去吧，我给你叫车。”
　　付清何笑了笑：“不会对榆老师做什么，聊聊天可以吗？”
　　绿色夜色衬得她的臂膀越发细白，像被雾洗过一样，
　　榆钱鬼使神差点点头。
　　榆钱递给付清何一杯热牛奶，她接过笑道：“我猜对了。
　　“什么？”
　　“你在热牛奶。
　　”榆钱笑笑，没有较真下去。付清何看到翻开的《百年孤独》，上面留着绿豆蚂蚁般的字迹，“这本书我高中的时候看过，人的七情六欲像影子一样被无限拉大而妖化，孤独却最后的审判之钉，将实的虚的，灵魂与□□永恒钉住风干，直至无一丝流动。”
　　说话时她的嗓音有一种独特的共鸣和沙哑。
　　榆钱听得认真，付清何竟觉得有点不好意思，“当时年龄尚浅，能悟到的也不多。”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今天晚上是应酬吗？”
　　“不算，正常的社交。”
　　榆钱点点头，“你经常这样吗？”
　　“啊？”
　　“一个人这么晚还在外面”，
　　“总得给生活加点乐趣嘛。”
　　榆钱垂下眸。
　　“榆老师闲暇时喜欢干什么呢？
　　“看书，打篮球。”还是和从前一样。
　　“榆老师卷子后天能改完吧。”榆钱点点头，“到时候我带榆老师在这儿玩几天吧，反正是暑假。”付清何似有点困倦，眼眸微垂，就像月亮要沉落到江水，榆钱终于点了点头。
　　付清何笑笑，继而点点头。
　　付清何还是如约参加讲课，却碰到一个意想不到的人——苏曼，她倒是换了一身典雅的黑裙，也带着眼镜，按理付清何与她不熟，但还是在人群中一眼看到她，更巧的还在后面，两人座位挨在一起，苏曼似乎想了一会儿才对她有印象，浅浅地打了个招呼。
　　付清何的确有点受宠若惊。
　　年过八十的教授竟活泼地跳到讲台上，带动了一头银白弹簧似的头发。
　　他带着光泽的眼睛扫视一下现场：“我很高兴地看到现在的建筑师偏向年轻化，年轻好嘛，敢想，敢出其不意，有热情。
　　”付清何注意到苏曼一直掀起她那紫色的手机看，月牙般的眉毛不时皱拢到一起，两月夹住一道川谷，可惜没有月光如水的倾泻，两边的眉毛又反倒像消瘦的山林。
　　教授今天讲的是传统建筑技艺在当今时代的创承，“由于古代大多是木制建筑，我们古代宝贵的榫卯技术，雕梁画栋，勾心斗角艺术，在钢筋混泥土和彩灯迷离的现代竟成了屠龙之术，国家要发展，一大批古建筑就不得不挪步让步，我感觉它们就像是跋涉千年风雨的老人，张着熏坏的嗓子，满是哑然失声的语言。”
　　付清何无意间瞥见苏曼不屑的目光，·轻盈的眉毛微翘。
　　教授清清嗓子：“我不得不说我们市新建的那个图书馆，就是传统艺术复兴的模范嘛，国画，螺钿，一副春江花月象征着中华传统生生不息的生命力，好啊。”
　　“教授，”苏曼站起来，“我看过余秋雨《千年一叹》中描述一个欧洲图书馆，几百年没有任何装修翻新，外面有一个古老斑驳的通天柱，余秋雨说这样亘古豁达的环境才更能激起人们对书本知识的敬重。但如今我市的图书馆彩雕玉漆，是否与书本缄默孤寂的本性相悖？设计师一吐胸中团成花一样的才华，可惜压住图书馆的根茎。”
　　在场人面面相觑，不少人认出这是苏曼时尚前卫的建筑师，更惊奇地发现，苏曼傍边就是付清何。
　　教授慈祥地露出笑，像吃了一大半的五仁月饼，牙齿像一面爬满杂草的黄墙：“你就是苏曼吧，我也喜欢余秋雨的文集。如果有人因为惦记外面的美景而放下手中的书，这个建筑的确有点红颜祸水，但如果因此来馆的人增多，那只能说是这个建筑是红颜知己了。这倒让我想起历史上有些著名的美人最终都背负了莫须有的罪名啊。”
　　苏曼笑笑，意味像一盘放多味精的菜，“是吗，看来我们已经如此富裕以至于给精神贴金了，但是我还发现郊区一排排低矮的铁皮房，岌岌可危的老城区房，还有无家可归的流浪汉，而我们瑰丽的图书馆夜晚准时关门，空无一人，就像书里的文字写得那样，高贵的寂寞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