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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十一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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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七
被毕业的离愁别绪折磨了小半个学期的我们,终于迎来在校的最后一天。
今天的大家都不再伤感。
除了早起赶往学院领取毕业证书和学位证书,多少还有点紧张。很快,证书十分妥当地发放到所有人手中,仔细核对无误,喜悦之情便荡漾开来。
是啊,全新的未来已经来到脚尖,当然要兴兴头头迎上去呵。
吃过午饭,抓紧时间午睡片刻,开门看见走廊里所有人都换好了学位服。
我也赶紧准备,跟上大家,脚步轻快地去往体育馆参加毕业典礼。
一夜之间,同学之间打趣调侃的横幅挂满校园。
有人自嘲,“光溜溜来去不带走一个学妹”。
有人祝愿,“希望等你下课的人也能等你下班。”
有人相约,“后会有妻、青春不散”。
大家看着,笑着,闹着,爬上体育馆的台阶,进入会场。
看台上盛装打扮的家长们已经等候多时。许多人都捧着大束鲜花。
我们按学院坐好。广播反复播放着校歌以及祝你一路顺风、朋友一生一起走等等应景老歌,但丝毫不叫人伤感,只有一种喜气洋洋的节日氛围弥漫。
典礼开始。
在这个庄严美好的时刻……感恩,铭记,砥砺前行。毕业生代表发言期间,现场的摄影师不停把大家的脸打在屏幕。有人笑着躲闪,有人对镜飞吻,阵阵哄笑几次把发言打断。
你们更上一层楼,完成学业,走向可期的未来,校领导的讲话和殷殷嘱托,赢来热烈掌声。
哗!欢呼声几乎掀开体育馆的圆顶。
又看见看台上的家长们往下涌,身边同学也纷纷起身迎向自己的家人朋友,才意识到典礼已经结束。
有人问我,“你表哥不来吗?”
听说这话,这一整天的圆满瞬间化作泡沫,无声地在我头顶破裂——老张到底还是沿着回忆找上门来!
所有人都在欢笑、拍照留念,只有我彻底陷入悔恨。
所以,KK,当我带着巨大的不安和难过逃出体育馆,一眼看见你已经等在门外,你能想象我有多么感激吗。
KK笑着递过来一小束栀子花,“恭喜毕业。”
耳边,他还在解释他们毕业那会不兴送花,看见有家长捧着花才临时去买,最后只在家属区的水果店找到这个。
他的笑脸却在我眼前一抖,彻底变得模糊。
我非常丢人地哭了出来。
KK安慰,“没什么舍不得,随时可以回来嘛。”
我连忙点点头,转过身去脱学位服,趁机把脸擦干。
KK提议,“这会体育馆人太多,我们先去别的地方拍照?”
说着就规划起路线,第一站自然得去学院,再去学校最新跟最老的标志性建筑——图书馆、行政楼,还有KK他们当年的宿舍,以及刚刚陪他奋战数个夜晚的三教。
KK,谢谢你说上这么许多话,给了我平复的时间。
说到三教,KK声音一低,“对了,考试成绩出来了,我……”
见他说得犹豫,我当场站住,“考得怎么样?”
“不怎么样。”
难道KK没有考取?一股凉意从腿肚子窜上脊背,上一次有这么强烈的挫败感,还是在出高考成绩那天。
不料KK接着说的是“也就考了个区区的第一名!”
我强忍住给他几拳的冲动,但还是哇哇叫了出来,“到底是不是第一名?真的是第一名?没骗我?太好了……”
唉唉唉,这一激动,眼眶瞬间又变得潮湿。
KK故作嫌恶表情,“至于高兴成这样?”
我岔开话题,要KK传授拍照秘诀。
刚好旁边是田径场,KK就让我靠着栏杆,又要我去数里面踢球的人一共有几个。
我还在老实数数,他已经递来相机。
我赞叹,“我从来没有过这样好看的照片。”
KK讲解,构图、参数都在其次,把人拍得好看的秘诀是自然,只要表情姿态自然就好看。
我们去学院,图书馆,行政楼,没人的空教室拍照。牢记他的秘诀,十里挑一,也给KK拍下帅气的照片。
但是,KK,我觉得你的总结不够全面。
把人拍得好看的秘诀,应该还有生怕错过你细微表情的紧张,透过取景框仔细打量你的怦然,藏在镜头背后的留恋。
来到六食堂,闻到饭菜香,KK才说,“我今天还没吃过饭呢!”
我让他尽管点,随便吃,不然饭卡就要退还学校了。
KK想起来打听,“你哪天离校?”
“明天的火车。”
我其实也是说到这里,才发现分别已经迫在眉睫。
KK明显地脸色一沉。
从六食堂回到体育馆。合照的大队伍已经走光,工作人员正在整理会场的折叠椅。
趁着主席台还保持原状,我叫KK过去拍照。
几个小朋友也在主席台玩闹。
一个小朋友说,有请优秀毕业生代表谁谁谁发言。
被点到名字的小朋友立即迈着正步走到演讲台,仰着脖子冲着没电的话筒说起来,尊敬的老师,同学们!今天,我非常荣幸地站在这里,嗯,我……
他试着模仿刚刚的发言,可惜记不住,勉强说上两句就给伙伴们轰下台。
我回头叫KK,有请下一位毕业生代表。
KK一本正经地地站到演讲台前,还不忘调整好话筒高度才开口,“尊敬的老师,同学们!今天,我非常荣幸地站在这里。六年前的今天,我从学校毕业。”
KK
六年前的今天,我从学校毕业。
但是非常遗憾,我没能来参加毕业典礼。
毕业典礼前一天,我急性肠炎发作,上吐下泻,发起高烧。
在宿舍躺了一天也不见好转,就给我当时的男朋友打电话求援。不料电话接通,得知我病倒,人家担心着急的却是明天谁去体育馆给他拍照!
当场气得我浑身是劲,连夜去了校医院挂急诊。
那就是截至目前,我最后一次恋爱。四年时间,我同时从大学跟爱情毕业。
我以为我不再需要爱情。说到底,爱情又是个什么东西呢。
忘记是谁说的了,爱情不过是注定在三个月之后消逝的荷尔蒙游戏。
对此,我曾深信不疑。
可是最近,我遇见了一个人,他叫我发现,爱情除了一时的相悦,还有太多太多成分。
我脸红耳热地冲着空无一人的场馆表白,根本不敢回头看小七一眼。
工作人员非常不识趣地走上主席台。
管他们呢,小七明天就要离开,现在就是最后的机会,做人总要厚颜无耻狗胆包天一两回吧!
我继续往下说,“爱情是无条件的陪伴,无保留的信任,是只要你过得比我好的热念,是想要永远和你在一起的……”
工作人员倒是没有打断我,但是呢,直接抬走了我跟前的演讲台。
这场面确实喜感,同时也有点虚张声势,小七立即哈哈笑起来。
我只好也跟着笑了。
工作人员开始拆除主席台。
我们尽量表情、动作自然地爬上看台。
接下来做点什么才好呢?
我打开手机,想起把今天的照片发给小七。连接相机的时候,意外搜索到会场音箱的WIFI,试着一连,居然连接成功。
迅雷不及掩耳,我点开手机音乐。
当莫文蔚的歌声响起,并没有人觉得异样。我们,看台下面的工作人员们都安静地听歌。
“离别的话我不想要现在清楚听见,而你可以不用回答,什么都不要说。”
小七问,“体育馆怎么会播莫文蔚的歌?”
我就说,“这是莫文蔚特地为我们开的演唱会。”
“若不是因为爱着你,怎么会夜深还没睡意,每个念头都关于你,我想你、想你、好想你。”
我几次跳过专辑里的舞曲,终于给小七识破玄机,“原来是你!赶紧关掉,他们发现就不好了。”
我说,“怕什么?”
我又说,“马上就播到《边界饭店》。”
小七这才听下去。
“慢慢走近你,感觉被什么吸引,从今以后不爱哭,从今以后不怕输,从今以后不再眷恋过去。”
我的天,这到底是一张什么宝藏专辑,请允许我把它推荐给每一个决心示爱的人。
然而刚想到这里,响彻体育馆的歌声戛然而止,想必是有人拔掉了音箱电源。
我丢出一句脏话。
小七趁机起身,“我们走吧。”
步出体育馆,才发现天已经快要黑透,只剩下天际最后一道紫红色夕阳。
暮色茫茫,我心里也茫然,小七明天就要离开了啊,今天我们必须把话说开,可是……
犹豫中,小七带着我绕到体育馆背后。下面田径场里塞满夜跑的师生,嬉笑打闹的小孩。
“演唱会最后还得有一首安可吧。”小七主动续上我未完成的告白,打开了手机。
只是,《边界饭店》完全不是我想象中柔和婉转的情歌,它节奏铿锵,有一股冷金属的味道。
我们沉默地听歌。
黑暗中,我很清楚地感受到小七的紧绷——他在做一个特别重大的决定,而不是接受或拒绝我的表白那么简单。
果然,一曲终了,他抢着几步跑下台阶。
我正要跟下去,小七回头叫住我,“KK,你就在上面听我说。”
“干嘛呀。”我发着牢骚,心却咯噔一沉,有了不好的预感。
小七
《边界饭店》不是我们想象中的温柔情歌,这多少有点遗憾。
但是听进我耳朵,它的干脆、利落恰逢其时地鼓励了我。
老实说,我原本打算要隐瞒到底的。
毕竟我们认识不过十天,见面不过几回。明天以后,也许很快就会疏远、淡忘,不再联络。
但是,都怪你送的栀子花太香甜,你播放的情歌太动听,叫我实在不忍心继续欺骗你。
KK,对不起,拖到现在才告诉你,我,我是HIV携带者。
“什么玩意儿?!”KK打断我,“是不是玩不起呀,想拒绝我就直说,少在这里编故事!”
我也多么希望这不是真的。
我甚至宁愿自己没有存在过,只要这不是真的。
“莫名其妙!”KK怒气冲冲地追下台阶,“我才不信,走走走。”
他一把拉住我,就领头跑了起来。
但匆促间,还是给我看见了。我看见了,你的肩膀微微抖动,眼睛变得晶莹。
我们要跑去哪里,又能跑去哪里?
KK突然松开我,横穿停车场,跑向旁边的家属区。
原来那里有一家正在营业的药店。他飞跑着,推门进去,眨眼功夫就抱回来一大包补充维生素的糖果和保健品,稀里哗啦倒进我怀里。
“这些都没有用,是不是?可是里面没有别的,什么都没有。”
KK说着抱头往地下一蹲,肩膀开始耸动。
我安慰,“没事的,我目前情况还好,医生说我暂时不用吃药,只需要按时复查。”
这是医生安慰我的话。我也一直用它鼓励自己。可我真正想说的不是这些。
对不起,KK,都怪我,就为了能和你见面,一直拖着不告诉你实话,害你这样伤心、着急、掉眼泪,真的对不起!
其实,我自己也知道不久。
四月底的一天下午,我收到老张短信。
那几天,他回我们老家参加体检。结束检查的当天中午,医院打来电话,通知他尽快复诊。因为他的艾滋病毒测试结果为阳性。
老张火急火燎赶回医院验血,满心希望这只是一个误会。
可惜,这个世界从来没有奇迹。
得知病情确凿,他给我发来信息,提醒我去医院检查,也坦白了他染病的原因。
过去两年,他去过一个叫边界饭店的酒吧,接触过里面的几个人。
老张总结,欲望挥之即去,惩罚却如影随形。
惊惧之下,我没有回复他。直到第二天,拿到自己的化验单。
KK打断我,“那个老张是你什么人?”
“是我男朋友。”
“他在哪里,TMD我非杀了他!”
“他……他已经不在了。”
老张给我发完信息,转身爬上了医院的天台。
等我拿到结果,想要联系他。电话接通却没人说话,只听见那边的嘈杂。
好一会,才有一个陌生声音插进来,匆忙告诉我,老张突发疾病,已经走了。轻飘飘的一句话,瞬间掐灭在结束通话的忙音里。
要不是老张的信息还留在手机,要不是网上可以搜索到小城医院有人坠楼的消息。
我无法想象,生活会在瞬间断裂,把人推入黑洞。
我想过自杀,连着三天到校医院开安眠药,被警觉的医生送去心理治疗室。
然后才决定躲回老家。
我执着于去一次边界饭店,因为我幻想会在那里遇到让老张得病的人,看他痛哭、忏悔。
又或者听见有人议论老张,填补我不知道的细节。
可是,当我真的坐进边界饭店才懂得,边界饭店只是一间酒吧。
老张的噩梦来自他的放纵,我的拖延,只能由我们自己负责。
KK
生活真的好狡猾呀。
假惺惺给你一个好消息,把你送上云端。再冷不丁丢来一个更大的坏消息,狠狠把你摔到谷底。
当最初的一阵天旋地转过去,心里只剩下恨意。我好恨,我好恨,我真的恨死了这个老张。
小七却说不恨他。
“你就这么爱他?”
“我不恨他,是因为我不够爱他。”
小七
年级同学都知道我在这个城市有一个表哥。
刚入学时表哥常常送来慰问品,周末我偶尔也会去表哥家改善生活。寒暑假不回家的同学跟辅导员报备紧急联系人,我的联系人也一直是表哥。
这个只闻其名从不露面的表哥,其实就是老张,我们老家小城驻省办事处的主任。
我们第一次见面,就在体育馆外面的田径场。
因为奶奶过世,他受我爸爸旧同事的托请,来学校帮我给辅导员请假,带我回老家。
我尽量轻描淡写地告诉他,姑姑姑父说奶奶急着下葬,让我不用回去了。
虽然已有思想准备,说到奶奶,我还是忍不住掉了眼泪。
大概就是这一幕打动了老张,接下来的中秋节,国庆节,他都来学校找我。
我总是不在宿舍。他就把带来的牛奶、饼干放在舍管阿姨那里。
入冬以后的一个星期天早晨,我们还没起床,突然有人敲门,用家乡话叫我的名字。
我哆嗦着下床开门。
原来是老张。天冷了,他给我送来一床羽绒被。
我想招呼他进宿舍坐。可是其他人还没起床,不太方便。
老张善解地说,他还有事呢,马上就得走。
我急忙穿好衣服,下楼送他。
老张问起我在学校的情况,习不习惯。
我随口回答几句,老师、同学,期末的考试。
老张笑了,原来你一切都好,那我就放心了!
我把他一路送到候车点,又要陪他等校车。
老张不得不解释,他其实有开车过来,就停在宿舍楼下。
我脱口道,那你怎么不早说?
老张没吭声,但是耳朵红了起来。
就在那一刻,我意识到我们是同类。
只是,同类里面也分很多类。这个微微有些发胖的中年人——虽然老张当时不过三十五岁,属于很难叫人联想到恋爱的那一类。
我们原路返回宿舍楼。
老张试探着问我,要不要去办事处看看。
我说,我得去自习。
他又问几号放寒假,到时候他来送我去火车站。
我还是说不用。见老张面露窘色,才解释,我寒假不回家,因为……要去云南旅游。
老张就说,他也不能回家,因为要留在办事处值班。
大降温的除夕夜,我正裹着被子在宿舍看书。
老张的电话来了,问我在哪里?
我回答,丽江。
老张问,好玩吗?
我说,好热闹,好多人在这里过年。
老张提醒注意安全,就要挂断电话。
是我拦下了他,我说,我能不能去办事处找你?
我不爱老张。即使我搭乘空无一人的地铁找到办事处,即使老张在他的房间用电磁炉给我做出一桌家乡菜,即使当晚我们紧紧抱在了一起。
心里始终很清楚,我不爱他。
可是,在那个寒冷的除夕夜,我实在太需要一个依靠。
可是,连我自己也没有想到,这样的需要会很快过去。
尤其各种宴请、迎来送往,就是老张这个小小办事处主任的工作,没有固定作息时间就是他的常态。
我几次在他的房间等到很晚,最后等来的只是一个对着马桶呕吐,然后倒床上鼾声如雷的醉汉。
我开始回避跟老张联系,连着一两个月不和他见面。又因为难为情,不愿意主动开口提分手。
如果我能当断则断,老张大可以重新去找爱他的人。那样的话,事情就是另一番光明的结局……
可是的可是,这个世界上哪里有后悔药吃呢?
KK
听见小七说,“很晚了,你快回家吧。”
我没有吭声。
听见小七说,“我还要收拾行李,那我先回宿舍了。”
我也没有吭声。
抬头看天,意外发现今晚的天空看得见星星。
忘记是谁说的了,隔著一光年,我们看见的是一年以前。
不知道哪一颗星星距离我们四光年,或者更远。是不是去到那里,我们就可以回到起点,重新认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