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腊书生散文传》希腊书生

2、他就是死神

　　[二]
　　小时候读很多书。大多已经记不起名字，因为那都是在厕所蹲坑的时候读的——字里行间，自己像一棵树。旁边有一颗四年的梧桐树。梧桐树是我所见过的最特别的树——每一棵都会有死枝，就像男孩脸上的疤痕，隐藏在笑容里，所以不敢笑。梧桐开了大大的红色的喇叭花，散发出一股奇特的绵绵的香味，十分熏人。菜园的南院墙有一棵视野所及最高大厚重的梧桐，其间的死枝三五成群，像营养不良的蘑菇。
　　是鸟窝。大多是喜鹊。
　　树下有泉，围成一方浅井。早年间大雨，井水满上来。清晨有人见一股黑色的潜流没入井底，以为黑龙。而我所见的充其量只有青蛙。往井里投石一块，便有黑影跃起水面，仆于井壁之上，然后旋身落回水中。投石的时候莫让大人看见，他们会喝止。有一次我把一块脑袋大的青石砸入水中，看到一只庞然大物从水中跃起，张开大口，一条黑色的舌头蠢蠢欲动，眼看就要落上岸来，但终究在离我一尺的高度坠落下去，反倒水面，“乒”一声溅起水花，露出宽大扁圆的白色肚皮。后面忽然一声喝斥，我双手紧紧扳住井沿，回头只见一个灰布衣的老头带着琥珀色旧眼镜，双手合在后腰提着一只马扎。我瞪他老长时间，直到井底一声响亮的蛙鸣——我转头继续看井底的漆黑一片，老头趿着旧布鞋缓缓走远。我再回头看他，他已经消失在河间地头的一路翠绿之中。
　　我一直认为，他就是死神。

　　后来换到一所乡间的学校。在那之前是在山中眠卧一宿。一块向阳的大白石，我躺在落日的余晖里，看着山下的道路房屋淹没在黑暗的波涛里。侧身看见一只半臂长大的银色蜥蜴，正仰着头注目着远处的夕阳——好像一面行将关闭的窗子——夕阳隐没，那蜥蜴转身，顿了一下，终于摇摆着缓缓走进草丛。我从没见过一只蜥蜴走得那样缓慢——它们要么僵着吐信子，要么“沙沙”地游移，在烈日下。

　　新学校的第一个夜晚，我在校园里闲逛。校园里空荡荡凉嗖嗖的。灯光不是那么明亮，路面的青砖很细。路过一扇窗子，正好看到正对的电视屏幕，里面的人穿了中世纪的服装——是莎士比亚的戏剧《罗密欧与朱丽叶》，女演员吻了男演员的唇，上面沾着毒药，但最终还是用利刃自戕。可见莎翁不是一个怜香惜玉的男人。这虽不是我的作品，但我一直把这一段引为败笔。中国美女的死大多是一尺白绫了事，但在西方人的眼里，血比死更有悲剧色彩。
　　可血很脏。

　　一切都让我耳目一新。老师讲课轻松昂扬，像交响乐的快板。学生情绪整齐，没有特别的安静的死角。我遇到了最好的同桌。他有两件衬衫，一件黑地白纹的，一件红地白纹的，领子硬挺挺，开两个扣子。他最喜欢做的事情是在纸上连线——随意画一个图形，三角形或者五角星，然后把各个顶点连接起来，用的是蓝色钢笔。我只记得他的笑脸，他总是在笑，声音略粗而短促。
　　可是，我竟忘记了他的名字。名字其实是最没有用的东西。我可以跟一个家伙聊上一天一夜，其间只用“你” “我”相称。然后天明各分散。倘若对方竟在分手时问我的名字，我立刻就会讨厌他。仿佛一夜风流之后，妓女竟要我负责。
　　我与哥哥探讨这个话题，哥哥说，你缺乏责任感。我说，如果我是妓女，我决不会让嫖客负责。哥哥说，但你会让嫖客付钱。我说，你看，我还是有责任感的，我对自己很负责。哥哥说，这说明你自私。

　　忽然有人大声放屁——没关系，在这里，放屁是可以出声的。这让我破解了一个困扰多年的难题：为什么放屁出声是不雅的？
　　答案是，出身不好。

　　历史老师是一个刚刚做了妈妈的女人，经常跟丈夫和孩子在篮球场上玩耍——她是我见过的最有魅力的女人。她定下了我择偶的标准。我第一次参加她的考试，她给我很高的分数，给我立足的信心。她告诉我，金国的国号金不是指黄金，而是黄铜。这让我历来对古代真金白银的富足的憧憬瞬间泯灭。忽然想起一则新闻，说在中国南方某山村盛产一种胆石，因为其中混杂着相当分量的硫化物而闪现着黄金的色彩，村民们一度坚持认为是黄金。古籍上记载说，因为这种矿石酷似金矿石，古代弱势王国曾以之假冒黄金向强国称臣纳贡。也许，只有在这种情况下，黄金本身的价值已经不再重要了，真假之间保全了濒于战乱的百姓。可见，被欺骗与被损害是不同的。
　　因为，据说那种胆石的观赏价值是极高的。

　　这里的海带鸡蛋汤，晶莹而碧绿，是我今生难忘的美味。我问师傅秘诀，师傅说，海带要细切。

　　拿破仑说，大即是美。一连串的记忆，从未有过的和谐，不会被突出的碎片刺痛。所谓“大”，应该就是这种彼此相得的人和物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