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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野渡 ...


  •   二十九

      南京城外二十余里,一处偏僻的渡口。
      太阳已经升至头顶上方,灰蓝色的天空凝着颜色混沌的雾,没有一丝风,像是又有雨在酝酿着。
      空气里蒸腾着潮漉漉的暑气,因为刚下过大雨,现在的河水已经快要漫出河床。离岸稍远一点的苇丛尽数被淹没,只能偶尔看到波浪底下有一片青绿色时隐时现。
      河水湍急混浊,夹杂泥土与大量的草叶树枝。一眼看去,对岸竟显得遥不可及,一片水色苍茫。
      渡口叫沙头渡,当初得名,是因为河在这里拐了个弯,冲出一小片沙石浅滩。沙杀音近,沙头渡就成了杀头渡,因此不少人嫌不吉利,往往避讳绕行,越发让这处渡口偏僻荒凉。
      两年前,日军押了几百人到渡口,都是在附近的村庄里捉来绑来的村民,。原本的南京城劫火成灰,居民百不余一,已经是一座空荡荡的死城。日军上层为了粉饰太平,掩盖屠杀的痕迹,总是残忍地驱赶城郊的居民进城居住。村民只要稍微有一点儿反抗,村子就会被烧成一片白地。即使不反抗,在人走后,为了避免逃回来,日军也会在走前把村子烧掉。
      这几百人可能是到了渡口后有人想趁登船的混乱逃走,也可能是登船的混乱引发了日军的暴虐兽性,有将近七十多人被当场按倒在河边,砍掉了头颅。当时整片河滩都被血染成了赤红色,杀头渡,于是名符其实。

      有一队送葬的队伍正在这里赶来。看方向显然是从南京城里出来的,没有吹鼓手也没有灵幡,只有四个人抬着棺材,快步走向河边渡口。三个穿着麻衣丧服的人走在前面,一人掺着另一个,空着的一只手偶尔扬向空中,洒出一把纸钱。棺材上贴着一张黄纸符,路上偶尔有行人,看到那张符,就像见了恶鬼一样,纷纷走避。
      那是除疫符,棺材里装的人肯定是死于传染病。
      离河渐渐近了,这一段路上一个行人都没有,静的能听见遥遥的水声拍堤,哗哗的响。

      杨真走在前面,郑汉生被他与肖轶明轮流扶着,他们还有后面抬棺材的四个人,下半张脸全都蒙了一片白布,只露出一双眼睛,身上散发出一股消毒水与醋炭混和的气味。郑汉生抽了抽鼻子,这气味让他一直想打喷嚏,鼻腔痒得厉害。
      “嘘!”肖轶明觉察到他的动作,轻声制止。
      “离这么远了,不用再装了吧?”郑汉生压着嗓子问道。
      “小心无大错。”肖轶明低声回答,又是一把纸钱扬上半空,飘飘四散,坠入泥泞。
      郑汉生拽了拽脸上的白布,借机抹了把汗,看着手指上沾的白色铅粉笑道:“你们还真有办法,假装是出血热[即鼠疫,当时日军对传染病谈虎变色,多次把患病的中国人直接活埋],鬼子都不敢细查。城门口那几个黑皮的脸色可真够好看的。”
      “腿怎么样?撑得住吗?”肖轶明问他。
      “还成。”郑汉生满不在乎的说。从南京到这儿,他走的路可不算短,还好当初下手的时候留了分寸,只要不发力奔跑,还是撑得住。
      想起不久前出城的那一幕,郑汉生还是有点儿想笑。

      天还没亮的时候,他们落脚的那处小院就有人敲门。杂货店的老李亲自带人过来安排,一口黑漆油亮的棺材直接抬了进来,把郑汉生吓了一跳。
      老李的看见一个男人披着衣服从里屋出来,剑眉薄唇,尤其是眉峰,英挺如刀,像是浓墨在白皙的脸上勾出来的两笔。还是那双眼睛,只是比当年在上海滩的时候多了点历练出的苍桑,他立刻就认了出来——冯剑飞,黄埔八期,国|民|党少校,军统行动二队队长,戴笠手下的一大爱将。
      屋里亮着灯,院落里显得昏暗,冯剑飞经过夜视的特殊训练,他几乎是第一眼就看到了站在棺材边的老李。
      冯剑飞眼神猛地一缩,他也认了出来。代号老李,化名无数真名不详,中共特科的元老级人物。当年在上海滩,自己亲手布局,层层设饵,花费了近三个月的时间从最底层的查起,自忖万无一失,最后仍让这个人溜掉……原来他也到了南京?整个南京城,到底还有多少中共埋伏下的暗线?
      两个人像是商量了一样,对过往均是只字未提。按照老李的安排,行动不便身上有明显枪伤的冯剑飞,与沈廷一起躺进棺材里,在凌晨出城。肖轶明与郑汉生扮做家属,扶灵回乡入土为安。
      “难保鬼子不开棺检查。”杨真也从屋里出来,说道。
      “城门口当班的伪军安排有我们的人。”肖轶明说,“前几天城里有患鼠疫的,我们正好……”
      “这法儿不错。”郑汉生笑了,“借他们个胆子,也不敢开棺了。”
      “也只能这样了。”冯剑飞抚摸着棺材,“什么时候出发?”
      “棺材上特地留了气孔,不用担心。”老李说。“城门一开马上走,去沙头渡,有船接应大家离开。”
      在出城门的时候出乎意料的顺利,也许是出血热这种传染病实在吓人,日军几乎是用送瘟神的态度把一行人赶出了南京城。

      狭窄黑暗的棺材里,沈廷侧着身,与冯剑飞几乎是脸贴脸地紧挨着。没办法,棺材虽然是特制的,照寻常尺寸要宽大,但这东西毕竟不是给两个人躺的,如果打得太大,很难不让人起疑心。
      说实在的,沈廷还真的是做了一番心理挣扎,才躺进里面的。
      “不用怕。”冯剑飞在他耳边小声说着,“想想一般人,一辈子也不知道棺材躺起来是什么感觉。”
      “感觉不怎么样。”沈廷稍微放松下来,强笑着回了句
      两个人之间的距离实在太近,近到眨下眼,睫毛几乎都能碰在一起的地步。
      忽然沈廷一直贴在腿边的手轻轻碰了碰冯剑飞:“你听。”
      “水声,”冯剑飞说,“我们到了。”

      野渡无人,也无船。
      四个杂货店里的伙计,也是四个新四军的士兵,把扛了一路的棺材放到了岸边的沙石地上。随后取出撬棍,迅速地起开棺。为了不露出马脚,这棺材可是实打实的钉好的。
      咚咚地启钉声不停地响着,片刻后,棺盖松动,正在被人掀开。
      感觉到沈廷的动作,知道他是心急地想要起身。冯剑飞一把拉住他,伸出手盖在了他的眼睛上面。
      “先闭眼,外面是中午,眼睛会受不了的。”
      沈廷眨了眨眼睛,冯剑飞的掌心被睫毛刷过,微痒。

      为首的新四军士兵走到河边,学了几声鸟叫,不一会儿,一条木船从勾连着水草芦苇的树荫下划了出来。
      因为水流湍急,空载的木船无法下锚定梢,只能扔过来一条缆绳,士兵接住,绑在一边的粗柳树上。
      “我们就不上船了,老李还在城里等消息。”他回头对肖轶明说。
      “保重!”肖轶明重重的握了握他的手。
      “大家都保重。”
      “肖大夫你还给我开过方子看过病呢,当时哪能想到,竟是一家人。”四个人中最年轻的那人笑着说。
      “我们走了。”即使穿了一身短褂便装,为首兵那名士兵仍然抬手向着众人敬礼,“一路顺风。”
      “谢谢!”冯剑飞回礼。杨真站在他身后,同样的举手敬礼。

      船头的人正忙碌地收紧缆绳,拉近船与岸的距离,随后一条窄窄地跳板从船头递出,发出扑的一声,落在岸边的泥地里。
      肖轶明把郑汉生首先扶进船舱,返身来接其他人。
      一声枪响,离船最近的新四军士兵胸前绽出血花。像是被什么撞了一下,晃了晃向后栽倒。
      “快上船!”为首的那名新四军士兵喊道,他顾不得去查看被击中的战友,与另外两人拨出枪向河边退着,掩护他们向船上撤去,“船上有武器,上船!”
      只是一名话的时间,又一名新四军士兵被击中,倒地牺牲。
      在正午时分闷热的暑气里,枪声带着一种死亡地寒凉。
      三八步枪长长的枪身从树丛里显现出来,刺刀上挑着血红的膏药旗。跟在旗后面,一群日军嚎叫着一拥而出。
      中野毅的漫天撒网,终于有一枚勾子撞上了他们。

      几步冲过窄窄地跳板,杨真扑进船舱,船老大正从一捆稻草里解出几杆长枪与几挂子弹,扔给他。
      “队长!”杨真回手,看也不看地把一杆枪扔出去。
      冯剑飞抬手,接个正着。
      随后杨真又把一杆枪扔给了肖轶明。
      冯剑飞手上的枪已经响了起来。
      肖轶明紧跟其后。
      “妈的!”杨真一个翻滚掩身在低矮简陋的船舷下,狠狠地骂了一句。
      “沈廷,趴下!”肖轶明冲着刚刚踩上船头的沈廷吼着。他看到日军的机枪手已经就位,九二式轻机枪拉开枪架,正对着船头方向。
      就在沈廷扑倒在船头的同时,枪声响起,像是被虚空里看不见的锤子冲脑门狠抡了一下,日军机枪手戴着头盔的脑袋猛地向后一仰,整个人翻倒在机枪边上。
      开枪的人是冯剑飞。
      肖轶明一压枪口,正拿着机枪弹板准备供弹的副射手也随即栽倒。
      “解缆绳!”另一侧的杨真喊道。
      “不行,他们还没上来。”说话的却不是肖轶明,是沈廷,他指着岸上仅存的两名新四军士兵,大喊。
      枪声已经响成沸。
      “他们上不来了。”杨真语声冰冷。
      果然,就在杨真说话的同时,拦在他们这条船与日军之间的两名士兵,先后倒在了弹雨里。
      肖轶明的手指在船舷的木帮上抠出了几道血痕。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9章 野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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