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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故园风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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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1940年8月,南京。
在中国所有的城市里,她恐怕是最豪奢,却也最憔悴;最峥嵘,却也最哀伤。曾经的每条街巷、每座庭院都沉淀过无可比拟的金粉繁华;而如今每块城砖、每片青瓦也都沾染着无法想尸气血腥。
现在的她又是那么沉默,青黑色的城墙上,往日硝烟痕迹依旧,宪兵军警的□□在阴云下泛出青白反光。城里的砖缝石板里,几度风雨已经滋得苔色暗红,是三十万人留下的凝血。
万世难消。
夜色闷热,沉静如死。高空有风吹过,躲在云里的月亮探了下头,清冷光辉正照在巷口的路牌上。
大油坊巷 林宅。
不久后月亮又躲回云后,天地为之一暗。但这份昏暗马上就被刺眼的亮白车灯给划割得支离破碎。
一辆关着警笛的警车飞快的从东边驶来,在狭窄巷口司机猛踩刹车,吱的一声刺耳摩擦声里,整个车身在疾驰中打着横的滑停在墙边。不等车停稳,门已经被人粗鲁的打开。当先下车的人穿着黑拷绸的短衫,这么暗的夜里,脸上还架着一副墨镜,腰间鼓鼓的显然是揣着枪。
“队长,就是这儿。”紧接着下车的是一个穿着西装的年轻男子,脸色惨白,不知是被车灯映的,还是天生如此。
“全都在?你小子要是给假情报,皇军那头我也帮不上你!”墨镜回过头恶狠狠的问。
“不敢,不敢。”西装男子急忙摇头,“今天晚上开会,他们肯定全在,肯定全在!”
又一辆车停在巷口,与前一辆不同,这次来的是一辆装甲严密的闷罐儿囚车,下来的男人摘下脸上的金丝眼镜,边擦拭镜片边问。
“石桑,你不到会,他们会不会起怀疑?”
“不会。我事先请了假的。”姓石的西装男子闻声迅速的转过身,“中野队长,这巷子浅得很,只要把住出口,那些人一个也跑不掉。”
“这个,倒不劳你费心。”宪兵队长,中野毅戴上眼睛,笑着伸手拍拍他的肩膀。
惨亮的车灯下,西装男子却在他的手掌下忍不住的轻轻哆嗦。
墨镜看了看中野毅,他点点头。
“上!”墨镜挥手。
标着林姓的住宅大门被砸在地,随后几双穿着军靴的脚纷乱,全副武装的十多位军警一涌而入。玻璃破碎声、枪声、惊呼惨叫声几乎是同时在屋内响成一片。
站在墙下的西装男子抹着额头上的汗水,小心的侧过头看了看身边的中野毅。后者正悠闲的从衣服口袋里掏出精致的纯银烟盒,“石桑,来一枝?”中野毅问他。
他条件反射性的摇头,他不敢。他太知道眼前这个说得一口流利中文的日本宪兵队长,是怎么样一个杀人不眨眼的家伙。就是昨天中午,就在他的眼前,中野毅用武士刀将一名不肯供认出同伴的国军情报员劈成了两片。
从肩头下刀到腰肋劈出,那人溅出的血染红了一整面墙。
西装男子掏出火机打燃:“队长,请……”
“石桑,你在紧张?”中野毅叼着烟凑近他的手,发现打火机的火苗不停的上下颤抖,不禁玩味的问道。
“没,没有。”西装男不敢看他,扭开了脸。于是他正好院子里有一个人身手矫健的越墙而出。可刚落地就被埋伏在一边的日军给扑倒按住。跳墙的人半身染血,不知道是他自己的还是别人的。那股血腥味顺着夜风直飘到石超的鼻子里,他不由自主的咳嗽起来。
可能是听到了声音,被按倒在地上的那人挣扎着抬起头,看了过来。在看到那人的脸后,西装男不由自主的打了个寒颤,慌忙合上打火机,掩盖自己的面容。
“是,是他?”他低声喃喃自语。
“谁?”中野毅问他,语声几乎称得上是温柔,温柔的像是毒蛇吐芯子时的嘶嘶声。
“杨……杨真。”西装男侧身不敢再面向那边,“锄奸队的队长……”
“唔?”镜片后,中野毅眼睛兴奋的眯了起来,“真是大鱼。石桑,你不用怕。”
等到房子里枪声完全平息下去,那些军警押着几人鱼贯而出,每个人都身上染血,可见抵抗的激烈。最后抬出来的是几具尸体,墨镜最后出来,手里的枪口还冒着一缕青烟没有完全散去。
“报告中野队长,”黑拷绸衫用并不怎么标准的立正姿式,敬了个同样不怎么标准的军礼,军人出身的中野毅眼底微带厌烦的挥挥手,示意他继续。
“抓了六个,弟兄们已经尽量留活口了,可还是死了两个。”墨镜身上也有些狼狈,那幅眼镜都不知道甩脱到了哪里,右眼下一道被遮住的紫红的伤疤露了出来。
中野毅看着被押上囚车六人,低声嘀咕了一句。“上车,回去。”他下令。“石桑,你跟我来。”
鸣着笛的警车在前,囚车随后,两辆车在开到十字街口时,左右又各有同样的警车与囚车汇了过来。杨真双手被手拷反扣在身后,从狭小的车窗看到汇过来的其它车辆时,他顿时明白了,整个南京地下情报网,完了。
毫无疑问的这是一次布置严密的全面搜捕,整个网络都被人连根拨起。
西装男子的坐立不安的在半掩在中野毅身后,杨真若有所思的打量了他几眼,猛的抬头。
“石超!”他从牙缝里挤出那人的名字,像是恨不得直接把人咬成两截。“是你?!叛徒!”
中野毅挑起一边的眉毛:“石桑,看样子你的朋友有话说。”
车厢里空间并不大,石超向后紧贴在车壁上。他见识过杨真的身手,这次行动本来最担心的就是这个人漏网后患无穷。但现在看他半身浴血被反扣着双手,心里却又止不住的惊惶不安。
杨真冷黑的眼睛里杀机隐燃,石超只觉得被他看得浑身发冷。
次日凌晨,重庆。
自从国民政府迁都以前,这座江边的山城变得越来越拥挤。人们从四面八方向着这座战时的陪都汇聚着,走在街上,既可以听到诙谐爽辣的川音,也有上海苏杭等地的吴侬软语,脆利的京片子混着粗嗓门的东北腔,偶尔几句外语也会奇兵突起的灌入耳中。
而有时,发现日机后的空袭警报声,会在一片繁华喧嚣中刺耳的响起,带来慌乱惊恐的奔跑。但轰炸过后,人们裹好伤口、擦干鲜血,重庆依然还是重庆,就像那面墙上浓墨重彩的一道标语:重庆,炸不垮。
今天的重庆的雾,奶白色的雾气从江面与树林间飘拂升腾,凌晨的太阳还来不及露面,就被一层层的裹住了。雾里的重庆,还没有醒来。
小楼上,临街的窗口那面垂了一夜的窗帘被一双手拉开。微曦的晨光透过玻璃,映在立于桌前的那名男子脸上。男子身穿着GMD黄呢子的校官军装,五官英挺,身材修长,在昏暗的室内站出一幅标准的立正军姿。
雾气渐浓,拉开窗帘的那人看着楼下寂静无人的街道,他穿着一身深兰色的中山装,脸半被晨光映亮关被阴影掩着,倒映在玻璃上的一双眼沉沉的亮着。最能引人注目的还是他放在窗台上的手,白皙修长,几乎能用精致去形容。但每个知道他的人,也明白这双精致的手里所掌握的权力是何等之恐怖。
“刚才,南京来了消息。”他回头说。
一身军装的男子摇头:“既然长官叫我来,那恐怕不是好消息吧?”
“石超叛变。其余人,生死不明。”那人走回桌后,看也不看的从一摞文件档案里抽出一份,“冯剑飞,黄埔八期,少校,外勤,行动二队队长……”他合上档案,抬头看看他,“对么?”
“是。”军装男子,也就是冯剑飞立正回答。
“马上动身去南京。”那人一双手撑在深色桌面上,目光仿佛透过浓雾一直看到遥远的金陵城,“那里的情报网络,我几年苦心经营才有如今的规模。石超这个人,又精又贪,他不会舍得一下子交出知道的所有东西。只要我们动作够快,还来得及。”
“明白!”
“南京潜伏的同志会配合你的行动。”
“是!”冯剑飞举手敬礼后,开门离开。
房间内沉静下来,潮湿的浓雾在玻璃上凝出一道道水痕。那人伸手拿起桌边电话,熟练拨完一串号码:“电讯室。第四套秘码,预定频率马上发报。告诉他,‘玫瑰花’应该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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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四军后方总医院。
屋前空地上停着一排独轮小车,车轮沾满泥土,一包包捆扎整齐的货物正有条不紊的从上面卸下。沈廷正翻着手上的册子,核对点验。在江南五月的阳光烘烤下,后背的衣服已经被汗水浸湿,紧贴肩膀,两片肩胛骨在衣下清楚浮凸,显得他身形有些单薄削瘦。短发黑亮,在灿烂阳光下映出金色虚光。
捆扎整齐的货物在他面前被依次拆开,理顺,再被几名身穿灰蓝军装的年轻人抱向仓库。医院的政委坐在一张桌子后面,正不停的往帐目上记录着。
“蟾蝎丸十包,红伤药二十包……院长,都好了!”沈廷直起腰深吸了一口满含着各种草药味的空气,把手里的册子递给身边的中年男子。
方才一直在帮着往下搬卸货物的院长,没有去接册子,而是先握住了沈廷的手,用力的摇动几下。
“谢谢!太感谢了!”大概是常年的操劳,让院长的脸相比实际年龄还要老一些,眉头间深深的镌着几痕深纹。“雪中送炭,你的这批药,真是解了我们医药的燃眉之急。说起来痛心,几天前,常用的消炎药就已经断了……”
他的话还没说完,就被病房里传出的声音给打断。
“医生,医生!”一个男声撕心裂肺般的喊着,旁边屋子的薄木板门砰然被推开,一名医生飞快的向发出喊声的病房冲去。
“石医生。”身后的护士也是边跑边说,“刚做完手术,你两天没合过眼了。”
“伤员情况。”姓石的年轻医生脸色的确很是憔悴,从护士手里接过凉水浸湿的手巾,边跑边抹着脸,头也不回的问道。
“是二团送来的那个伤员!”一名从那间病房里来的护士说,“伏击鬼子的车队时,被迫击炮的炮弹片打进了腹腔,六天前动的手术……”她声音微微哽咽,“术后就感染了……没药,那战士他硬生生的挺了三天。”
沈廷在一边听得心里发沉。沈家是医药世家,从小耳濡目染,他明白腹腔手术后,如果出现感染症状又缺少有效的药物治疗,会是什么样的结果。
“医生!”病房的门打开,沈廷看到一个精悍的青年士兵上身正伏在床头,听到门响后回过头来,绝望的眼神在看到他们时又亮起希望的光。“医生你来看看他……”
门很快关上,但隔住视线却隔不住声音:“他是我最好的排长,他杀的鬼子超过一个班,他……”
片刻的沉静后,争执声与撕扯声一齐响起。
“不可能!他刚才还睁眼睛对我说话来着!”精悍的青年士兵嘶声喊道,“医生,药不是来了么?”
门再次被打开时,病床上的人已经移到了担架上,刚才进去的护士低着头把一床白被单轻轻的蒙到烈士身上。石医生吃力的抱着不断的挣扎着想扑过来的那个青年士兵,低声似是安慰。
担架被抬起,往门外搬去。
青年士兵猛的挣开石医生,整个身子一齐扑在担架上,死命的拦着,不让人把人抬走。
“不行了,已经没呼吸了。”旁边的护士眼圈泛红的看了石医生一眼,又低下身去劝那名士兵,弯腰想把他从担架上架开。但他一个女人无论如何也架不开生死场上下来的士兵,青年看也不看医生与护士们,跪在地上摇晃着担架上的人。
“三排长,我们是尖刀连,你是我最好的兵,最好的排长。你醒过来!”精悍的青年士兵声音低哑的说着,好像下一秒就会从喉咙里呛出血来。
“对不起。”沈廷深吸口气,转过身,低声对走过来的院长说,“我要是早来几天,也许就……”
院长轻轻摆了摆手,没有说话,走到那位青年士兵身边,低声安慰。
政委叹了口气,眼睁睁的看着自己亲手带出来的兵,因为缺医少药而在病床上流失掉最后一丝生命,这种活生生撕裂心脏般的痛苦他也不止一次的经历过,感同身受。
“没用的。术后细菌感染,连最后一瓶磺胺都用上了,除非是……” 政委拍拍沈廷的肩膀,“不是你的错,别自责。”
“除非什么?”沈廷追问,心里隐隐的已经猜到答案。沈家开的药店保全堂,清乾隆年间开业,到现在已经百年老店,在大江南北都有分号。但保全堂所经营的多半是中医草药,只是近十多年才渐渐的对西药有所涉猎,可是时局混乱,货源时断时续,一直没能稳定下来。
“盘尼西林。”政委说。
“我回去想办法!”沈廷沉默了片刻后说。
政委没有说话,只是抓起他的手,重重一握。
那名精悍的青年士兵情绪已经恢复,抬着担架从两人身边经过,政委抬起右手冲着烈士敬礼,青年士兵抬脸,眼圈仍然泛着红,把担架交在一只手上,一言不发的回礼后大步走开。
“我一定想办法。”沈廷看着消失在树林里的人影,低声重复着,“这次回去后,我马上去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