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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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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春,应天。
本应祥和的抚台府,此刻却乱成一片。
佣仆,丫环,大夫。
整盆的血水泼出。
人声嘈杂不休。
相较于章楼的混乱,西北莹台的宁静更显得格格不入。
她从来就与这里格格不入。为什么她要是女儿身?又为什么要生在这乱世中的官宦之家?要是她是个男儿,便可以远离这是非污秽之地,领域广阔山河的壮丽,见识他乡异地的风土人情;即便是生在寒门苦地,粗衣布裙,也有她梦寐以求的自由清静。
“姑娘,早点歇着吧。”丫环碧换上易于入睡的荼靡,让一室的馨香继续着宁静。
崔郢放下手中的书卷,推开东窗,轻倚而立,双眼望着不知名的黑,手抓成拳按在胸口,娇眉淡蹙。
碧替自家姑娘披上披风,顺着崔郢望的方向,轻道:“姑娘放心,章楼儿那有什么动静,源爷自会遣人来通报。”
崔郢人看了许久,才淡淡地说道:“自作孽。”
“姑娘!”
碧惊呼一声,忙合上窗,末了把崔郢拉到床边。
“姑娘,这话不可乱说,让外人听了去,合该老爷没了面子不打紧,源爷又该恼了。”
瞧见崔郢一声不吭,识趣的铺了床,退下。
崔郢把灯熄了,黑暗中独自一人坐着。
长久以来,她总是独自一人看着周围人们荒淫放荡的生活,厌恶着隐藏在华丽辉煌背后的阴暗污秽,憎恨着冷血无情而迫使母亲早逝的父亲。为了在这艰难世道中生存,连胞弟崔源亦沉沦在浊浊红尘中。所以,她总是独自一人。
独自一人,好孤独……
沉沉睡去之时,天已破晓。
又是一个美好的春日。
听崔源说,崔平侥幸活了下来。三月三歌会的刺客没能杀了他,刺客也抓住了一个,现下正关在白马寺。
与源是一母同胞,自从母亲去世后,只有源与她亲近了,说来崔郢还是觉得是报应,崔平除正室外,妾室五房,其他的侍妾、陪房,在外的莺莺燕燕加起来一箩筐,但多年来只有正室所出的一双儿女,其他的一个都没有。也之所以崔平再如何荒唐,对姐弟俩还是颇为关照。后来崔源官拜兵部侍郎,忙于正事,才无暇他顾。但时不时仍来看看她,与她说外边的事儿。
等到崔平伤好后,又开始永无止境的奢华宴会,纸醉迷金得令人作呕。
“姑娘,老爷有请。”在前厅伺候的丫环小红恭身秉报。
什么时候爷们玩乐的时候会叫女眷去煞风景来着?崔郢看了碧一眼,碧心领神会的点头道:
“姑娘身子不舒坦,回了。”
“老爷说了,若姑娘不去,差小红回姑娘,明儿一块到成亲王府去贺小王爷的喜宴。”
“什么时辰?
“回姑娘,已时。”
“知道了,下去吧。”
这就是现实,生于这样的家庭,即便再不屑,仍是得应酬这些有的没有的。全应天最花名在外、最没节操、最荒淫无道、最……最乱七八糟的就数成亲王府的小王爷朱绍,而新王妃,是崔郢的表姐周祈莲,这还是在去的途中方才得知。
“为何表姐嫁得如此仓促?”
一般贵族间的嫁娶,三书六聘、四媒九礼外,还要把双方的直系、旁系血亲一一延请,更何况是成亲王这样的显赫家族,岂会不昭告天下,弄得满城皆知?
“总之是明媒正娶就行,何苦这般在意?”
同车的源如是说。
崔郢没怎么理会崔源说的话,掀开车帘,瞅了一眼在外护卫的张棉,淡道:
“朱绍把王衍解决了吗?”
自汉哀帝刘欣为董贤断袖而起,脔童制曾一度中止,到了明高祖皇帝后,又再度兴起。凡是皇室贵族子弟,成人之前皆配有脔童,行成人礼后是杀是留全凭主子高兴。另外,凡直系嫡亲的继承人一旦娶了正室,脔童必死,以保证子嗣的产生。
“你是在问我,我在大婚之时会不会把张棉杀掉吧?” 崔源似笑非笑瞥了崔郢一眼。
“你会吗?”
当今应天最出名的脔童有四个:太子朱厚照的卫公子,成亲王府小王爷朱绍的王衍,兵部侍郎崔源的张棉以及太监总管刘公公的逐离。之所以出名,在于主子的出身名望及他们自身所掌的权,所握的势,还有受宠的程度。
看崔郢的表情也大抵知晓她在想些什么。
“你就是太纯了些。” 什么都写在脸上,崔源笑笑,最后低低轻喃了一句,“若是‘她’的话,会的。”
“什么?”崔郢还想再问时,车子已到了成亲王府大门前。
“应天抚台府崔平崔大人、兵部侍郎崔源崔大及女眷到——”
呵呵!她仅是“女眷”而已,没名没姓的女眷。在这个社会,女子是没有名字的,仅仅是男子附庸,婚前称“某某大人的千金”,婚后呼“某某大人的夫人”,死后牌位上写着“某某门某某氏之灵位”。生育后代的是女人,抚养子女的是母亲,这个世界之所以能绵绵不绝的繁衍、生存,是女人的功劳;付出艰辛的是女人,付出血泪的也是女人,没有任何地位的,还是女人。世道何其不公,好处全让男人占了去。
在一阵虚假的“盛大婚礼”后,崔郢终是受不住,走出大殿外,沿着蜿蜒小径步出恼人的尘世。
此时已接近午时,小径中阴翳蔽日,徐徐凉风拂面,好不舒服。曲径通幽就是怎么来的吧,崔郢合上眼,体验此刻的静思随心,心随意动。
忽而风中传来丝竹乱耳,透出阵阵靡靡之音。崔郢本能地想避开,一抬头才发现不知不觉竟迷了路。一来王府本来就很大,二来自己对王府并不熟悉,看来只有循声而去找出路了。
只走了几步,转了一个弯,崔郢立刻止步。不远处,透过扶蔬的林木所看到,称之为一副活春宫一点不为过:十几名或半裸或□□的妙龄舞妓,正煽情的舞着,款款而动。二话不说,扭头想走,却在转身之际,眼角余光看到了绝不该在此时此刻出现在此地的人。
一股怒气一冲而上,崔郢快步走过去,一把抓住那人的衣襟,
“朱绍!!”
突来的惊吓,朱绍一时没反应过来,愣愣的看着崔郢:“你……你是谁?”
“我是谁?我是谁?!”崔郢抖着声音,“我是崔郢!你的新娘子的表妹!你不陪新娘入洞房,竟在这里鬼混!你……你……”
回过神的朱绍一把的拍开崔郢的手,“你以为你是谁,你……”余下的话在看清崔郢的脸时硬生生断开,一双若有所思的眼溜溜地在她身上转了一圈,嘿嘿一笑,“不如这样,既然来了,我这做主人的也不好怠慢了客人,留下和本王玩玩儿?”
崔郢一脚踹出,正踹中朱绍的命根子。刹时一声惨叫传出。
“你、你、你竟敢……竟敢……”
崔郢冷笑:“就敢又如何?像你这种禽兽,莫说是一个王爷,就是当今皇子,我也照踹!”
“好大的口气!”
阴沉的声音从旁传来。崔郢这才注意到还有旁人在,侧过身子,看见的是另一名男子,一股莫名的恐惧无由来的涌上。头戴金冠,身着紫金沙袍,双手十指有九只套有指环,这是时下贵族的一般装束,慵懒的神情看似完全无害,这样的一个人,却让崔郢感到阵阵寒意,快入夏了,却有如置身数九寒天。崔郢大起胆子直视那名男子,轻蔑的眼神让男子轻笑出声。
“二表哥!”
听到笑声,朱绍不满地回头看着他。
男子安抚的拍拍朱绍,“只是觉得这只猫儿有趣极了,别在意。”说着,若有所思地看着崔郢,不怀好意地开口道:
“小王爷,她既然得罪的是你,你说怎么着吧。”
“二皇子、小王爷且慢!”
崔郢回头,是崔源。
崔源匆匆赶来,连忙行了礼:“二皇子,妇道人家胡言乱语,还望您大人有大量,多多包涵,多多包涵。”
“原来是侍郎家的猫儿啊!”
“哪来的狗吠声!”崔郢回敬了一句。
崔源怒气反手甩了一巴掌给崔郢,“你闭嘴!二皇子气岂是你能冒犯的。”
崔郢捂住脸,用力瞪着朱表,却向着崔源说:“按你的说法,你这样对我,不也是以下犯上?亲爱的弟弟?!”
看着崔源铁青着脸,崔郢只觉一阵快意,随即冷哼一声,转身跑开。
跑出王府,吐了一口气,放慢脚步,信步走着。
极少有机会像今天这样一吐为快,也许,日后也不会再有了,得罪了当今二皇子,还会有活路?搞不好还会被抄家,心里十分清楚这层利害关系,却还是逞了一时的口舌之快。虽说朱厚照才是太子,但因艳压全后宫的瑶妃的关系,二皇子有可能威胁太子之位,而且看局势的发展,皇上似乎有意改立太子。在这样的辉煌背景下,如果二皇子就像传闻中的那样有仇必报的话……也好,早点离开这肮脏的世界也好,再这样下去,怕迟早她也会迷失。只是觉得有点对不起源。
“快追,别让人跑了!”
身后一阵吵杂声传来,是……追她的?
还没有反应过来,崔郢随即被人撞倒在地,那人也被绊倒,压在他身上。崔郢没慌,只是厌恶别人的碰触,“走开!”
脚步声近,那男人反射性地扣住崔郢双手,起身,拉她挡在身前,崔郢倒成了人质。
追兵的领头见崔郢穿着不俗,一时间也不敢轻举妄动,怕伤了贵人,这可不是他们这种人可以得罪得起的,人跑了还有情面可讲,若伤了贵族,说不定还是皇族的人,十条命也不够赔。
“箭!”
成亲王府里参加婚宴的贵族子弟闻讯赶来,朱表吩咐下人拿弓来,搭上箭瞄准了二人,只要一发射出去,绝对可以一箭双雕。
“二皇子!箭下留人啊!那杨宇柏只是一个下贱之人,我女儿可是千金之躯呀!”
见到崔平竟会替自己求情,崔郢只是冷冷的挑了一下眉毛,不置一词。他在意的不是她崔郢,而是他的女儿;崔郢就算死了也不关他的事,但她女儿在这种情况下死的话,他颜面何存?
“二皇子,让臣来吧。” 崔源淡道。
“崔源!你疯啦?她是你的……” 崔平急忙道,却更快地被崔源打断,
“父亲,她要死,也只能死在我手里。”
后方突然又传来一阵骚动,一身大红嫁衣的周祈莲哭喊着跑过来,被几个人拦住。
“源弟,求你不要,放过宇柏吧!我求你了!” 周祈莲嘶哑着声音大喊。
这是什么情况?崔郢本想回头看看那个叫杨宇柏的人,却被一股更大的力量钳制者不能动弹。
“崔大人,还不快动手?” 朱表催促着,完全是一副看好戏的样子。
说不怕是骗人的,但崔郢自有主张。她看着崔源慢慢把弓拉满,在他快要放出箭时,崔郢突的眨了一下右眼,头更快地向左边偏去,“嗖” 地一声,崔源的箭分毫不差地避开崔郢的要害,从崔郢的右肩擦过,刺入杨宇柏的右肩,崔郢同时用手肘一撞,彻底摆脱杨宇柏的控制。这也许就是所谓的孖生子的默契吧,心有灵犀一点通。
崔平像是受不了刺激,昏倒在家仆身上,士兵上前抓住受伤的杨宇柏,崔源拉过崔郢紧紧抱住,还有不远处的一群女眷呼天喊地,场面一片混乱。
“这人是谁?” 崔郢在崔源耳边轻轻地问。
“回头再说吧。”
透过崔源肩膀,看到朱表正一动不动地看着他,扬起的那抹浅笑让人极不舒服,一脸的沉思,不知在想什么,只是心中有隐隐的了然,突然之间,对他的恐惧亦消失无踪。
推开崔源,抛下一句“我还在气。” 径自走到朱表跟前,毫不畏惧地问:“还要抄我们的家吗?”
他有说过要抄家吗?“不用了,因为——” 朱表意有所指道,“你刚才已经死过一次了。”
像来时一样,大队人马消失无踪,崔源领着昏倒的崔平及正在生气的崔郢打道回府,整条街道干干净净,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过。
夕阳渐西下,血一样地洒在这无道的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