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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死同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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合历二十三年,恵帝崩,新帝登基,改国号为庆。庆帝赵垸性奢淫,好美妾,爱珍宝,广纳后宫,大兴土木。
左丞相沈复上谏劝告,言辞犀利生痛,帝怒,罚十月俸禄,三月禁足。
正值边关大捷,骠骑将军霍敛回京述职,封护国将军,霍家男儿三百七十二人,皆有所赏,霍姓一脉,一时民声大盛。
刚受完赏的霍敛甫一出皇宫就一阵风似的往相府飘去,不走寻常路,反而翻墙而入。
他倒吊在房梁上,墨发垂落,如进无人之地。
皮肤在边关被晒成铜色,黑眸更亮,熠熠生辉。他悠哉悠哉地对着屋内的另一人:“你看你,好心好意给这个破皇帝办事,他也不听劝,图什么?”
沈复缓缓道:“若死臣一人能得百姓安生,足矣。”
霍敛从兜里掏出一个青李子砸他的额头,骂道:“迂腐。水能载舟亦能覆舟,那位不行换就是了。”
就抱着那几句忠君爱国能成什么气候。
已经换不到更好的了,再多....只能谋反。这话太过不敬,沈复揉了揉头:“位置总有人坐,无国家何以存?”
“国为千万之家,有家才有国,顾国不顾家,只恐国将不国。”
霍敛在他书房走了一圈,没人理觉得太闲,又开始扔纸团打他:“喂,我过几天又得走了,你没什么话说吗?”
沈复将他揉皱的纸一张张抚平,起身从一旁书架上取了个木盒子,霍敛唇角要翘不翘:“哟,还有礼物呢。”
沈复递到他手里:“给飞夜的。”
霍敛也不恼,不管给谁他抢来就是了。将木盒子夹在腰侧:“一匹马都有,那我呢,你给我什么?”
盒子里的慢慢拆,他垂眼看着沈复浅色薄唇:“给我点什么.....”
沈复拾起桌上的宣纸晾了晾,拓开:“祈福书,一路顺风。”
霍敛冷哼:“呆子,整日之乎者也,屁都不懂。”
他将那张纸抢过来,浑不在意的丢过去一样东西:“别说兄弟不够义气,也送你一个大礼。”
沈复接过,是一块玉,玉质纯粹温良,白壁无暇。只是.....
他眼神疑惑:“这刻的是鸳?”
“咋了。”霍敛抱着臂靠在一边,“你是男子,不送鸳送什么。”
鸳鸯同生,不该只有一块才是,不过鉴于霍敛的性子,沈复没多想,随手系在腰间:“多谢。”
此后二人叙旧几日,只是奇怪,霍敛拒绝了沈复抵足而眠的谈心请求,反而端庄了不少。
他说.....如果这一仗打赢了,回来告诉沈复一件事,一件小事。
没多久,又赴往边关。
时五月,霍家军行军之途遇伏,狭道滚石,半数丧命,敌军布局如有神助。后方粮草告罄,又七日,营寨遭袭,火烧连营。庆军元气大伤,损失惨重。
御史大夫刘名章弹劾霍家与敌国私通,庆帝赵垸下令搜查,于霍家府邸搜出暗信无数。经比对,来往信件皆出自霍家二子霍敛之手。遂判霍敛通敌叛国,即刻抓捕回京。
罪臣霍敛携一众将士畏罪潜逃,念其祖上之功,留妇孺,除男丁。
丞相沈复与之交好,进殿跪求。
殿内,赵垸立身于前,语调从容:“孤的人在霍敛的住处发现了一些有趣的东西,丞相不妨猜猜看。”
沈复跪俯于地,肃声道:“霍家满门忠烈,霍敛心性率直,或言语有失,却忠心赤胆。此等谣言全为栽赃迫害,臣愿全力担保,霍敛绝无二心,求陛下明鉴!”
“沈复,我不在乎他到底有没有,朝堂上下都看着呢,世人只知霍家,而不知皇属。功高盖主就得死。”他嗤笑一声,“不过你可知道,你这么为他求情,他却对你抱着别的心思。多恶心。同为男子竟也会产生爱意。”
他像是在说霍敛,又像是在说别的人。
沈复额头重重触地,知道他下定心要杀霍敛,恨声道:“先帝曾给过臣一块免死金牌,臣只求,留下霍敛一命.....”
赵垸绕到他身后弯腰拍拍他的肩头:“丞相天真,古往今来,这种无用的东西有几块用得上?”
“陛下!”沈复头低更深,“我曾救你一命,今日,总该还一还。”
昔日赵垸不受宠爱,被皇室其余子弟推入水中,是沈复路过将他捞了起来。此后时有接济,渐为后盾,整个沈家将其扶为新帝。
彼时并不知,所有乖顺,皆为作戏。
“还?你让孤还?”赵垸脸色扭曲,笑声尖利。片刻后直起身整理袖子,面色如常:“丞相沈复与叛将霍敛私交甚密,召大理寺查,打入天牢,严、加、看管。”
天牢内,沈复被绑在刑柱上,眼前之人并不陌生。
刘名章烧了烧火盆中的烙铁,怡然自得:“听说沈大人蕙质兰心,慧眼识珠。不知道这双眼睛没有了,还能不能看见呢?”
多日滴水未进,经受严刑拷打,受刑之人已气息奄奄。
烙铁陷入眼眶冒出滋滋声,血流如注。
“嗬,嗬.....”沈复气息微弱,声音极低,“刘琦死之前....说了一句话.....”
“什么?”
“呸。”沈复将血水吐在他脸上,笑了一声,胸腔发疼,微微喘着气。
刘名章抹去脸上的血水,咬牙切齿:“沈大人清高,难来一趟,下官可得好好招待。”
他拿过一旁的鞭子在手中敲了两下:“你当时是用哪条腿踹的他,左边?右边?记不清了,那就两条都不用要了。”
膝盖骨头断裂,沈复口中溢血,惨叫声后头颅垂下。
刘名章抓起他的头发:“沈复,忘了告诉你一个好消息,霍敛抓住了,你知不知道这是为什么?因为....有人告诉他,你在等他。哈哈哈哈哈哈!”
他笑得前俯后仰:“真是难得一见的痴情种。”
沈复神思混沌,听见他附在耳边:“证据确凿,逆贼当死,明、日、问、斩。”
他一时半会儿还不想将沈复弄死,自顾自欣赏着这副阶下囚的样子。
听到这句话后,沈复终于有了平静之外的反应,挣扎着,血痕从眼眶蜿蜒,声音嘶哑:“不可能!让我见赵垸,赵垸何在,我要见赵垸!”
“啪。”鞭子抽在身上,刘名章心情大好:“你想见皇上啊,你觉得他能救你?实话告诉你,这些莽夫打了这么久都没什么成果,朝中早就在与越国议和,这归功谁,我啊!我做的中间人!赵垸,呵,不过一个空壳子罢了,他敢做什么,如果没有、”
声音戛然而止,刘名章摸着脖子上的血痕,不可置信的往后看去,赫然是阴沉着脸的赵垸。
手中长剑滴血,赵垸戾声,一字一顿:“谁准你动他。”
不敢?他已经没什么不敢的了,从想当皇帝的那一天起,他的人生就已经毁了,他要疯,要这天下都陪葬。
他哆嗦着手解开沈复身上的绳索,不敢多看一眼,声音颤抖:“太医,传太医!”
沈复用失去指甲的手指掰着赵垸的手臂:“霍家...冤枉.....”
太医很快诊治,忙活了一整夜。腿骨开裂,全身都是重伤,沈复不敢失去意识,唇色发白,在赵垸出去后滚下床。
霍敛,他要去救霍敛。
房门打开,一个穿着侍卫服的人钻进来,几下将太监打晕,扶起几乎只剩一口气的沈复:“沈大人,小的曾受沈家恩惠,若有需要,属下愿尽全力。”
沈复已经来不及思考:“霍敛.....我要见霍敛。”
马车在刑场外停下,沈复从上跌落,一只独眼死死盯着刑场中央那个人,拐杖再撑不住,拖着断腿爬去,声音嘶哑:“你不能杀他....不能杀他.....霍敛无罪....霍家冤枉.....”
他早该知晓,欲加之罪,无可生有。
刑台上被压着的人唇色发乌,纹丝不动,未受刑已先毒发。
酒溅刀起,人头落地,盛夏六月,白雪飞舞。
“霍敛!”
天地静了一瞬,撕心裂肺的凄声盖于苍穹。沈复血肉模糊的手骨节断裂,眼前发黑,凭借声音爬过去,紧紧抱着那颗头颅:“霍敛,霍敛。”
血泪顺着空洞的眼眶滑落,染红了白衣。他将霍敛的头颅抱在怀里,摸索着去找那具身体,蓦然摸到一块玉。
鸳鸯刻印,栩栩如生。霍敛送他的是鸳,自己留了块鸯,他还有什么不懂,他如何不懂。
他视线朦胧伸手去抓,被一双金靴踩上手骨。
上位之人居高临下:“沈相对孤,当真半分情谊也不曾有?”
嘶哑之声如同泣血:“从无。”
沈复断掌中捏着那块沾血的玉,哭了又笑,似喜似悲,已然癫狂。他用尚且还有知觉的那只手摸着霍敛的面容,抱着皮肉发青的脑袋落下今生唯一一吻。
史书记曰:庆帝二年春,护国将军霍敛受诬通敌卖国之罪,斩于金银台,丞相沈复怆然悲恸,以全身功名换其尸首魂归故土,大病,经久不愈。
次年,真相大白,复代敛安置霍家遗孀,登九幽台自刎以祭天,血溅三尺,七日不凝。帝诏,葬于皇陵。
后二月,反贼起,朝堂混沌,嘉阳关破,越兵入,庆国随之破灭。有未名者窃复之尸骨,与大将军敛合于一冢。
以全,二十七年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