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石》丰喑

1、青石

　　青石想想自己的一生，有三世。
　　青石现在的人生，停在了第三世。
　　第一世，青石在荒烟古道旁。
　　这里，有木板搭制的屋子，有大块的嶙峋的石头。
　　有老者，为他赐名青石。说他，仿佛一块冥顽不灵的大石头。
　　青石在这片干旱的土地上，看人来人往，有的衣冠楚楚，有的衣衫褴褛。
　　他于此地，久经风吹日晒，竟渐通灵识。
　　曾有异士经过，试图点化这块顽石。
　　青石有慧根，异士如是说。
　　青石掀了一下眼皮，打起盹来。
　　异士跺了跺脚，遂发狠，苦口婆心一番。
　　青石不动如钟。
　　良久，异士的说话声早已不见。
　　烈日悬空。
　　青石觉得面皮有些热，内心惊诧：一大把年纪了，竟还会发燥。
　　平沙漠漠。
　　黄沙与黯淡的绿植，在阳光中曝露得格外明晰。
　　靛青色的天空中，一轮白日兀自闪烁。
　　“天热啊……”
　　青石把掀开的眼皮阖上了，觉得打盹打得有些不安生。
　　朱菀踏上这片干旱的土地，青石注意到了。
　　远远行来一枚浅绯的水色。青石不知道该怎样描摹那样的颜色，只觉得那个挪动在天与地之间的身影，无端的带水。
　　青石想起每天都能看见的天空，一到傍晚，便会自地平线晕出瑰丽万丈的光芒；想起有时漫无边际的炎热；想起某个地方曾有一株树，风来的时候树影拂动不止。
　　朱菀走近，青石注意到她的背后，还走了人。
　　一个核桃般的脑袋伸出来，那是，朱煊，他扯开嘴角对着青石一笑，眼睛眯缝得几乎看不见瞳仁，再后面，还有，聂瑛双，她包了织头巾，露出脸中央的脸的一部分。
　　朱菀往前滋了几步。
　　青石：“有什么事？”
　　朱煊抢前，到朱菀的侧前方：“她，想问问事。”朱煊目光热切。
　　聂瑛双把自己的头巾往上扯了扯。
　　青石：“这边来。”
　　木桌木椅木雕像锦绣蒲团。
　　青石把他们带到了这种地方。
　　朱菀东转下头，北转下头，嗫嚅着踩步。
　　青石坐上一方长凳，端然不动。
　　朱煊看来看去，这个房间，只有青石坐的桌子对面，有坐的地方。一条红漆木长凳。
　　朱煊迈过去，把长凳移出一点，坐上。
　　聂瑛双也迈过去，在长凳上找了个空坐下。
　　朱菀于房间内四处走动，在看摆设。
　　青石理理衣袖，朝对面的两人发问：“你们，遇上了什么事？”
　　朱煊伸出双掌，抖动：“是她，她遇上了事。”说完，看向朱菀。
　　青石：“是她有事么？”
　　聂瑛双：“是，是。”
　　青石伸手点下前方：“那把她叫过来，让她坐这里吧。”
　　朱煊连忙拉过朱菀，安置在长凳上。
　　聂瑛双离开长凳上，站到朱菀身后。
　　青石看向朱菀：“你——遇上了什么事？”
　　朱菀目光流涣，一时未开口。
　　朱煊在后拍朱菀的背：“你之前跟我们说了老久的，快，讲讲。”
　　聂瑛双：“就你之前跟我们说的那些，讲。”
　　朱菀：“回不了家了。”
　　青石：“家中发生了什么事？”
　　朱煊：“不是家里出事了，是过去，家是过去的意思。”
　　朱煊：“朱菀，快说说。跟青石说说。你之前说的那些。什么人再也回不到过去，家没了。”
　　青石张掌一阻：“先别急，事情慢慢说。你们到这里，所为何事？”
　　朱煊：“是……问问事。”
　　青石：“所为何事？”
　　朱煊：“这……”
　　青石：“是遇上了什么困难，想要解决？”
　　朱煊：“朱菀。朱菀……”
　　朱菀仰头：“爸爸。”
　　朱煊：“你遇上了什么困难，快同这位，这位讲讲。”
　　朱菀一时半会儿没作声。
　　朱煊：“我们家里，朱菀，一直夸你厉害，说你懂得多，什么都能答上来。她最近一段时间都精神不好萎靡不振，反应慢，说什么事都说不清楚，你对她多些耐心和宽容……”
　　青石：“打住打住。你们是有什么心愿要实现或者有什么困难要询问？”
　　朱菀突然开口：“我们回不了家了。”
　　朱煊：“不是我们，是你，是你，你。”
　　转个身，朱煊对上青石：“不是我们回不了家，是朱菀回不了家，她。”
　　青石：“让她说，让她说。”
　　朱菀：“我回不了家了。”
　　青石：“你想不想回家？”
　　朱菀：“想。”
　　青石：“回家是你的心愿吗？”
　　朱菀：“是。”
　　青石：“如果想知道心愿能否实现，可以进行占卜。”
　　朱菀：“嗯，我要占卜。”
　　青石一边走一边说：“占卜的时候，要虔诚。俗话说，心诚则灵。只有这样，才能问得真实的结果。”
　　青石拿起一个瓦罐摇晃几下：“这个东西有些旧了，我去换个新的来。你们在此等待片刻，稍安勿躁。”
　　朱煊：“好，好。”
　　朱菀想着虔诚占卜的事，想着想着，开始双手合十祈祷起来。
　　青石回来了。
　　青石：“准备好了吗？准备好了就开始。”
　　朱煊交付完钱币，让朱菀去新的瓦罐处抽签。
　　朱菀将手伸进瓦罐，一路触到底，瓦罐最下方放了一堆塑料圆片。
　　朱菀用手摸来摸去，翻动一堆圆片。
　　朱煊：“快点儿。”
　　青石：“别打搅她。”
　　过了一会儿，朱菀拿出一个圆片。
　　圆片上刻了朱砂小字：七十二。
　　青石：“给我。”
　　朱菀递过去。
　　青石接下，看一眼：“抽中了第七十二签。”
　　然后，青石拉开一个木抽屉，取出一张纸：“这是签文，给。”
　　朱菀看纸，上面横七竖八写了不少字。
　　朱煊和聂瑛双着急地凑过来问上面写了什么。
　　朱菀指纸：“上面写了……看不懂，这些。”
　　朱煊夺过纸，从纵平横竖的字眼里拼凑着。但见什么：第七十二签、中平、信尚远。
　　聂瑛双：“这儿有诗。”
　　朱煊和聂瑛双两人一起念诗：“河渠傍路有高低，可叹长途日己西；纵有荣华好时节，直须猴犬换金鸡。”
　　念完，朱煊和聂瑛双不解其意。
　　朱煊问青石：“这上面写的，都是什么意思呀？”
　　青石：“解签是另外一项，需另支付一笔方能解签。”
　　朱煊同意了。
　　青石：“这道签的运势是中平。你回家的事，较为困难。人生没有过不去的坎，你需鼓足勇气，大胆尝试回家的事。首先，心理上要提起自信，事情才能圆满完成。”
　　朱菀坐在青石对面，听得很专注：“可我不敢回家。”
　　朱煊：“不是不敢，回家有很多困难……”
　　青石慈眉善目：“让她说，让她说。”
　　青石：“为何不敢？”
　　朱菀：“家那边打仗了，走人的桥都断了。到处的人都人心惶惶的，看着就难受。”
　　青石：“桥已断了，家那边还能走回去吗？家还在不在？”
　　朱煊：“家还在。虽然桥断了，但是家那边是可以走回去的，还有其他路可以走。她是觉得家不好了，不敢回去。”
　　青石：“家为什么不好了？”
　　朱菀：“在打仗。人都是人心惶惶的。”
　　青石：“你家那边虽然处于战时，但交通便利，有进出的路可走，秩序井然，大可以安心地回家住着。至于你家那边的人，现在正是处于打仗的时候，他们人心惶惶，情有可原。你要对他们多些宽容和理解。有空多找他们聊聊天。”
　　朱菀点头。
　　朱煊：“这个‘河渠傍路有高低’是什么意思呀？”
　　青石：“什么？哦，这是签文里的一句诗。意思是这个事情，如同走沿着河渠的崎岖道路一样，有很多艰难险阻。就是说目的要达成困难。这个签文里的内容呢，很多是粉饰性的语句，为把纸张装点得美观。而且随着占卜的情况的有所不同，一张签文可以拆解出不同的意思，占卜就是这样千变万化、浮踪不定。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有时候，多问其实没有益处。最主要的，是解决自己眼下的困难。”
　　朱煊：“明白了。”
　　青石：“回家的事有魔障阻拦，点祈福灯可消障祛灾。另这里有平安符，佩戴平安符可保自身平安。”
　　朱煊交付完钱币，接过平安符揣好。
　　朱菀用笔在纸条上写上“回家”，折进祈福灯。
　　青石让朱煊带朱菀离开，一路朝前莫回头。祷告一番。
　　聂瑛双立在门边问青石：“我还要干些什么？”
　　青石：“你有何事？”
　　聂瑛双：“没有，没有。”
　　聂瑛双咧嘴笑，走了。
　　朱菀一行人离开后，土地比刚才暗了点。
　　天空淅淅沥沥开始下雨。
　　一扫一贯的闷热。
　　青石想：水真好。
　　第二世，青石在绿荫柔草旁。
　　快考试了，一串串学子溜进这个房间。
　　青石出外站了一会儿，又回到里面。
　　这个房间是秘密的。
　　他们是一些对考试心怀不安的学子。
　　几经哭诉打听，他们来到这里。
　　据传，这个房间有菩萨显灵。如果向菩萨许愿，愿望就会实现。
　　他们带来了自己最珍视的东西，放到菩萨面前。
　　旺仔牛奶，带密码锁的日记本，橡皮，猕猴桃，皮鞋……
　　青石扫了眼堆成山的物品，口中念念有词。
　　这个房间开的时间已过。青石关上房门，来到这里的水池边散心。
　　有一个学子在路上捡了枚石子捏在手中把玩，到水池看水。
　　一不小心，手中的石子掉进水面，溅开一圈涟漪。
　　学子吓得往四周看看，倏的一下溜走了。
　　青石想：水真平静。
　　第三世，青石在混凝土大桥上。
　　徐晏晏渴望姻缘，才子佳人桥上相逢式的。
　　徐晏晏蹦蹦跳跳来到混凝土大桥，看到青石立。
　　徐晏晏蓦地哭了，一扭头跑远了。
　　青石不喜欢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