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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滩上鲤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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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或盘旋于九霄之上,或蛰伏于塘泥之下。皆以苍生为任,巡游天下。
奔腾的江水蜿蜒着贯穿尘世大陆,是大地澎湃的动脉。东奔入海,庇佑社稷。
而江中有灵,非鲲非龙。
一袭墨绿羽衫缓步穿行于苍翠林间,额间暗纹鎏金,鹿角绕银。
踱至江畔,望水天相接处浪涛滚滚,若有所思。
思衬片刻,他忽然抬脚用靴尖提了颗小石子,应声入水,泛起涟漪层层绽开。
水波荡漾,而触岸反弹,波光粼粼逐渐重归平静,如镜。
似乎什么也没发生,一如旧样。
森无奈摇头,扬手托住随风飘落的一片叶,随手折了只轻巧的小船,揽着宽大的袖口俯身送进江里任其逐波而流。
支着头,森目送它渐行渐远。
直到消失在视野里,森才重新站起,想活动活动蹲久了有些麻木的小腿。
没征兆的却突然眼前一黑,猛一趔趄重心不稳,控制不住向后栽去。
似水波平静托住一片羽,森被人轻巧接住,稳稳托住后腰。同时,一只手捂住了他的眼,剥夺了模糊的视线。
如此这般无声相依,直到森如擂鼓般的心跳渐渐平缓。
“别闹了,瀚。”森稍稍偏头,在身后人雪白颈侧落下轻柔一吻。
那儿有一道黑枷。
河有河神,江有江主;山,自然也有其灵。
瀚所主的江边,是漫山的冷杉木,遮天蔽日。
其主为森,与江主瀚相助相扶,护佑整片云梦大泽。
主与领域相通,强弱相连。
滚滚大江是土地血脉,是这片冷杉木林的生命之源,泽被林间万物。
看似壮观盛景,实则瀚之所在日复一日萎缩,为了护这漫山冷杉木林间的万物,为了森不受黑枷之苦。
代为承受的,是瀚颈上的黑枷愈来愈深。
若是江河断流,此方天地必然生灵涂炭。
森,在劫难逃。
“为何还是执意不肯跃龙门?鲤龙虽龙,却终不及真龙。越过化龙,你便可轻松些,也不必再吃这些苦头了。”
森倚在瀚的怀里,后背感受着瀚炽热滚烫的心跳,眉头紧锁,仰头看向心上人的目光满是忧郁埋怨。
“试过,跃不过。”瀚无声轻笑,两指温柔揉碎森眉间忧虑。
随手绕着森两缕长发把玩,笑得温柔,似是毫无心机。
“换个理由倒也显得诚恳些。”
“不,是真的,跳不过。”
即使能跳过九霄上的龙门,可如何能跳过心里那道坎?
鲤,为海之子,化龙之后便接掌一方大洋。彼时,才真正立于至顶,实力巅峰。
可那时,便也不得不离开江之一方,离开这浩瀚广阔的冷杉林。
久久沉默,森忽然开口:“舍不得么。”
同时,森猛然发力,使了个巧劲翻身将瀚压在身下,俯身躺在心口,伸出纤长的手指去触碰那金色的眼眸。柔软浓密的眼睫滑过,挠的指尖有些发痒。
瀚愣怔片刻,宠溺轻笑:“你啊,当真还是不留一点面子。”
自然是舍不得的,如何能够放下……
眼前人绿瞳莹莹如玉,生的一副薄情模样。
“森,你可听说过,薄唇的人最是无情。”
玩笑话下一刻便被方才才调侃过的人尽数堵在嘴里,柔软温热。
江畔恰有蜻蜓掠过,堪堪如一吻。
“总会有办法的……”
不知是说与自己,还是说与怀中人。抑或,自己也不知说与谁。
未来如何?终究是一个无果的问题。
“办法……终究还是没能找到呢。”
江上金涛翻涌,咆哮如潮,有遮天蔽日之势。
已经不知多久未见甘霖了,原本的大江沦为细细一线,干裂如辙,不过指宽细流,随时绷断。
涸辙之鲋,苟延残喘。
黑枷锁到了极致,嵌进血肉。
终是走投无路,山穷水尽。
金涛逐渐吞没瀚漂浮于半空之上伤痕累累的身影,愈来愈淡,愈来愈模糊。
不远处树下,负手而立一人。
森,似乎永远波澜不惊,如此镇定,如此冷静。
抬眼望向半空那熟悉到每一缕发丝每一次心跳之人,眸中是万千树浪奔腾。
瀚低头,对上了浅笑的森,无声开口:“我爱你。”
“我也是。”
隔山海,他们用心听到了对方的声音。
瀚走后,森在曾经相依的岸边独自坐了整整一夜,看着涓涓细流逐渐汹涌奔腾,江河再次滚滚入海。
怏怏大陆重现泱泱之势。
海面之上,浪腾霄汉,权力交接,新一代主宰诞生,护佑世间风调雨顺。
而曾经的大江里,再无鲤龙“瀚”;江边那一身绿衣,也不知何时不见了踪影。
瀚海无垠,森灵无期。
弹指百年,须臾千秋。
咫尺天涯却是山拦海阻。
瀚在全新的广阔世界见识了各样不曾见过的壮丽景色,却唯独无法再寻觅到那些曾经熟悉而朝思暮想的旧物旧人。
孤身一人在无数的春秋里煎熬。
而对这天地而言,千百年,不过转身。
“殿下,回去吧。”身旁小仙拱着手,毕恭毕敬。
“无妨,吾想再看看。”
“殿下,您日日在此远眺,可还是在等?”
“……不过消磨时间罢了。”
“殿下,这……”
瀚忽开口打断,没头没尾问道:“可是有许久未见那江上漂来叶船了吧?”
小仙愣了一愣,险些咬了舌,赶忙顺从应声:“是,自最后一次给您送来已经百年未见了。”
“百年了么……”
瀚垂眸不语,思绪随着起伏的海浪颠簸,没有注意到身边的小仙忽然有些焦灼,似乎坐立难安。
看着自家殿下沉默的侧脸,眼里兜不住的忧郁,小仙只觉背后的冷汗生生湿透了繁复的衣衫,战战兢兢。
主子一直苦苦等待的叶船他自是知晓,过往但凡有叶船来信都是他为殿下送去。
平日里严肃少言的殿下,也只有在那时才会毫无顾忌地舒心笑,换一个截然不同的模样。
信的那端,定然是无比重要之人,方才如此心心念念。
收到的无数小船,尽数被自家殿下勾了线,运了法悬在寝殿的大顶上,若风过时波涛摇曳如林海。
此时平静难得的海面,可那小仙心里却是狂风大作,张口欲言声却哑,满肚子纠结却不知如何开口。
百年前,殿下闭关之间,他日思夜想的大江江畔,绿意永驻的冷杉林海成了一片火海,滚烫的火舌燃烧了整整七天,生灵涂炭,林间无一生灵幸免。
而事实上即使没有这天降的山火,那片林海大抵也撑不了多久。毁林开荒和日复一日的滥砍滥伐,冷杉木林早已不堪重负。
瀚千方百计护下的森,其实从一开始便在脚踝处被套了黑枷。
这一日,黑枷终于彻底合拢。
那片绿意盎然的海洋,最终在熊熊烈火间和那温文尔雅的人一起烟消云散,不告而别。
藏在心底百年的秘密终究没有勇气说出口,只希望那虚无缥缈的期待能支撑殿下未来无尽的岁月。
明知纸包不住火,终有一日真相会浮出水面,却寄希望多拖一天是一天,至少让那奔溃的时刻来的更晚一些。
其实殿下以为收到的最后一次,并非最后一封信。
有一尾绿从火海里逃窜而幸免于难,被捞起的时候早已面目全非。
没有其他小船的精巧,这一只粗制滥造甚至没来得及成型:“不要告诉他,我……”
“我”字尚未写完,匆匆一撇刺穿整个俊秀的瘦金。
像是从胸前贯穿,狼狈不堪。
强忍内心翻涌,小仙对着瀚的背影轻一敛手,鞠躬告退,甚至有些仓皇而逃的狼狈。
情不自禁回头,那傲然的背影,不尽的落寞。
立于礁石之上,瀚望向水天相接处,江海相连。
水天不分,满目蔚蓝,何时能盼得一叶绿意。
等不到了……
怕是再也不会有森的消息。
他其实心知肚明。
化龙后已然成为大洋的主宰,他能听到每一朵浪花的呼吸。被小仙偷摸烧掉的那一叶没头没尾的消息,其实早已经和灰烬泪水一道尽数落到了瀚的手里。
此刻,正贴在瀚的胸口,滚烫灼烧。
那一夜,远处的山火点燃了海面。
并非他闭关三载,只是那晚的大火烧得太旺,疼得他几乎魂飞魄散,好容易才重新拼凑出一个狼狈残缺的人形爬回人间。
他日日守望,只是觉得,只要一日不说破,那梦便还一日未成真。
他没收到信,只是森忘了。
森,我的寝殿上,还能再挂无数小船……
“闭关”之间,恍惚终日。
也气,也怨,也不解,也奔溃。
不明白自己和森执着守护的到底是什么,不明白坚持到如此地步的意义。
他们付出一切,又获得了什么?
离别,永生,死隔,不见。
时时有念头,下一代怎的还不见影子,自己便也可舍弃了这永恒,寻了法子去寻森。
苟存于世间,也不差于日日煎熬于地狱罗刹。
却没来由的,又不希望再有后者。
自己不如就永远占了这位置,替了别人的画地为牢。
已经够苦了,无妨再苦一些。
日头渐沉,碎金铺满海面。
龙通四合,耳畔听得无数归家的呼唤。
无奈苦笑,森今天也没有来信呢……
随手摘了一束温暖湿润的海风,虚虚叠成个船送进海里。起身,欲回到自己空寂的大殿。
“瀚……”
傲岸的身形猛然僵硬,一动不动。
那声音虚无缥缈,似在耳边又远在天边,在心里日复一日的念想,终是走火入魔产生幻觉了么。
泪水夺眶而出,汹涌如瀑。
身后似乎有人,浅浅的脚步缓缓踱至面前,朦胧的视线落进一双笑意盈盈的绿瞳,纯净如碧玉。
瀚不受控制地发抖,想要触碰却不敢抬手,只怕那虚弱的身影一碰便散了。
眼前人用指尖,轻柔拂去他眼角泪水。捧着冰冻百年的脸,虔诚而珍重:“我回来了,好久不见。”
再绷不住,瀚像一只走投无路的小兽在精疲力竭濒死之际望见了族群,突然失去了所有的力气,疲软的身子瘫在森的颈侧哭得绝望而崩溃。
落日熔金,游子归乡。
那晚,不堪一击的残破小船被小仙人捡了去,茫然打开时,没留意一个点大的种子落进了海里,翻了个小小的微不足道的水花。
浴火绝境,涅槃重生。
瀚海不竭,森森不息。
岸边礁石缝里,有一株刚破土的绿,被海风轻柔地拢住了纤细娇嫩的叶。
“欢迎回来,我的神明。”
此刻,海上明月,银波粼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