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记》Solitia

3、（3）

　　九、荷芷

　　下堂是老头子没完没了的校班会。

　　从洗手间的走廊拐出来，正犹豫是不是要把百合放在讲台前，让它吸收掉一点唾沫星子——迎面却看见慈悲一个人站在走廊的窗前。

　　几个穿着同样毛线衫校服的男女学生从他身后谈笑着走过，玻璃窗外投下的晨光却把他们隔开在两个世界里。慈悲的身影笼罩着一层模糊的光晕，仿佛再不去抓住那条纤细的手臂，他就会被天使接走。

　　我知道这一定都是唯真干的。
　　他已经抢走了慈悲，可我不能再看着慈悲被来路不明的天使抢走。

　　在想什么？

　　他吓了一跳，左眼下的两颗痣被明显的黑眼圈遮掩得更淡了。

　　没什么。
　　他有意隐藏起倦容，露出一脸寻常的淡漠。

　　老头子下堂课一定会提问我，我正在想对策。

　　用老办法不就好了。我来说，你对口型。

　　慈悲看了我一眼，感慨道：
　　我们好久没用那招了。

　　因为你很久都没和我说过话了。

　　……不是吧？吃饭的时候都有叫你，最近放学也一起走了啊。

　　‘荷芷，吃饭吧？’
　　‘荷芷，回家吧？’
　　模仿他有气无力的声调，我继续补充。

　　一个星期我听这两句话听了十遍。

　　……抱歉。

　　你一个星期都没去练琴了……还在和唯真生气吗？

　　没有回答。
　　映衬着走廊上的嬉闹声，我们之间的沉默显得越发诡异。
　　终于伴随他放弃般的叹息，窗前的时间才开始重新流动起来。

　　……说真的，我不明白他在想什么。

　　他就是那样的人。乐队里的人都已经习惯了——那天他打电话给我的时候，我也没什么惊讶的。其实从一开始我们就都看得出，他只想请你一个人去所谓的派对而已。

　　抱歉，荷芷。明明邀请了你，最后却变成这样……

　　没关系啦，都说了早就习惯了。
　　我上下轻摇了下玻璃瓶，附着在百合茎梗上的小气泡缓缓游移开去。

　　……也许背着琴孤独地走了这么久，终于把视线从琴弦和琴弓移开——他也很矛盾吧。毕竟在人际交往这门课上，老头子肯定不会给唯真合格的。

　　最后那句话大概是说到慈悲的心坎里去了，他沉重的嘴角向上扬了扬。

　　像是森林之王出山惊走所有飞禽走兽一样，上课铃的一阵巨响使得走道上的人流迅速灌回每个教室。我们同时塞起耳朵等待嘈杂的鸣音消失，因为那该死的铁铃就在我和慈悲的头顶上方。

　　这个破铃也该换换了。

　　慈悲的傻笑就没停止过。
　　完了，现在你说什么我都听不到。

　　老头子的高分贝应该能救你。走吧，回教室。

　　走廊上只剩下我们两人慢吞吞的脚步声。捧着一大瓶花想要快步向前可真的不太方便，慈悲不时回头催促我，以至于路过楼梯拐角时，他连看都没看就一头撞上走上来的人。

　　灰色毛线衫的外面套着深蓝色的涤纶外套，小提琴肩带横跨过那个不算高大的身材，简直像种负累。
　　视线越过百合落在那人身上时，慈悲也正用同样讶异的目光微微仰头凝视他。

　　唯真。

　　十、约定

　　荷芷一个人走回教室。慈悲留了下来。

　　二楼最里面的这个楼梯口很安静，因为几乎没什么人会选择这个绕圈子楼梯回教室或者办公室。当然除了刻意想避开人群独自上楼的人。

　　唯真正对着他，眼睛却看着侧边的窗子。发线蓬乱的脑袋被深深塞在灰蓝色的宽围巾里，看上去整个人又肿了一圈。与往常的习惯性动作一样，他隔着厚厚的衣服把它向上提了提，声音由于感冒而略显嘶哑。

　　后天要为三年级的毕业典礼演奏，今天下午来练习吧。

　　对不起，唯真。……我决定退出乐队了。

　　少年的唇角颤抖着，最后凝结成一个微笑。不过很难看。

　　……那么，约定呢？
　　你说过不管什么时候……只要我坏掉了，就会把我粘起来修好。

　　深吸一口气，慈悲的目光离开了那张被白墙映衬成雪白的脸。
　　到此为止吧……我们都该醒过来了。
　　乐队的钢琴手不只我一个，有出众天赋的人也并不只有你。所以……

　　有什么东西从心底渐渐蔓延开，酸楚地在身体里随着血液循环。他握紧双手，掩盖住那股正汹涌没顶的感觉。
　　楼下传来两个男生的互相埋怨和铁制物品碰撞发出的脆响。似乎是棒球从架子上掉了下来，他们不得以将铁栏框放在转角处，一个人匆忙走下去追赶滚动的球。
　　停下来照看护栏的男生，奇怪地看了站在阶梯前谈话的两人一眼。

　　合奏一次《午睡》也不行吗？本来想上个星期就试试……可惜……

　　如果你想的话，我会在我们真正的毕业典礼上弹的。
　　慈悲快速回应着，只想快点结束这场尴尬的对话。

　　……我明白了。
　　唯真靠近了一步，能闻到他围巾上淡淡的香味。

　　其实还有一件事，我应该早点告诉你的……

　　————慈悲！！！

　　他忽然不再说下去，眼睛瞪着楼梯大吼着那个名字，身体随震彻走廊的喊叫声向他扑过去。什么东西在还未来得及做出反应的时候就狠狠砸中了唯真的头——代替了木讷的黑发少年原来站立的位置，一声闷响后，失去重心的唯真脱力地朝阶梯下滚落。

　　几番连续震响，他最终和小提琴一起撞在放置着铁栏筐的拐角。
　　被惊呆的男生站在一边张着嘴巴，脸色惨白。

　　胸口因急促的呼吸而不断起伏着。
　　慈悲死死注视着蜷缩成一团倒在自己脚下的唯真，却还能嗅到他围巾上熟悉的味道。
　　被压扁的琴盒里露出七零八落的琴弦和木板碎片，从唯真的肩膀上脱落下来。他金色发丝下渗出的暗红色血液，浓重而刺眼。

　　越来越吵闹的呼救声、议论声渐渐包围起这个安静的拐角。

　　——包围了那口正蔓延着血液的深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