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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9、番外之二 ...


  •   踏雪寻琴(《江山一醉》番外之二)

      **********
      方昊阳赶到高邃山脚下的时候,溧阳才刚刚落了一场雪。

      这里本就远离市镇、人迹罕至,雪后更显荒凉。残雪仿似节日过后的炮仗衣,覆了满地,颇有一种繁花落尽后的刺骨悲凉。

      抬头看,山披霜华,山意寂寥。斜阳残照,暖不了一望无尽的冰雪森寒。

      轻不可闻地一声叹,开始沿山路向上。触目所及除了松树,便是残雪。山中静寂无声,松针上偶尔掉落串冰屑,才会发出轻微而清脆的碰响。

      雪意比雪降更苍寒、更寂寞。

      像极了过往的岁月。苍山暮雪,晓风残月,寂寞仿佛与生俱来、如影随形的旅伴。

      那些年,他只穿白衣。一琴一剑,便是全部人生。

      直到七年前,昆仑山上的烈日劲风驱散了如雪深寒的寂寞。从此后,白衣换青衫,餐风饮雨,江湖冲杀,壮怀激烈,快意长歌。

      他的琴音,不再是阳春白雪、曲高和寡。

      他的剑光,划过长安掠过襄阳舞过江南的水岸。

      两年后,他当上了门主。焦桐有幸裁名琴,他也遇到了生命中的蔡邕。

      为了回报这份知遇之恩,他甘愿倾注一生的情深义重、半生的文韬武略,替他做最难做的事、杀最难杀的敌人、谋最难谋的天下。

      自此,他的琴,只为他弹奏。

      他的剑,只为他染血。

      不管教中如何分崩离析,他只认他。

      不管武林中人对他如何深恶痛绝,他都相信他。

      哪怕所有人都会弃他而去,他也决不负他。

      五年的时光,他越来越信任他、倚重他、离不开他。

      他以为这就是往后余生。

      却不曾想,就在不久前,一把破空而来的飞刀以绝杀的态势击碎了他的幻梦。

      一阵山风拂过,吹起松雪纷纷扬扬。漫天飞舞的雪花,犹如梦的碎片。

      每一朵雪花都有生命。清白,绝艳,可惜稍纵即逝,婉转成水,谁也留不住。

      花开尚有瞬间的绚烂,那些被他深深埋藏于心的朦胧情意,来不及盛开就已经凋谢了。

      雪和泪都是水的无声。真正的伤心是说不出也哭不出的。

      深吸一口气,施展轻功在雪上飞奔。只因寒意侵入肺腑,深入骨髓,已无处排解。惟有激起豪情热血,才好面对即将遭遇的已知和未知的一切。
      **********

      来溧阳之前,“焦桐散人”温七弦的大名早已如雷贯耳。民间盛传此人乃是蔡邕一脉数代相传的当世弟子,其制造焦尾琴的技法青出于蓝,犹胜先人。而江湖中也传说此人武功盖世,只因性情孤僻,脾气古怪,厌烦屡屡被人索琴,便学祖师蔡邕隐居于高邃山,建“琴庐”并放出话来——琴赠有缘人,凡是能通过考验者,分文不取;若过不了关,千金不卖,且生死自负。此言一出,各地慕名前来求琴之人更是络绎不绝。除了那些真正爱琴喜音律的人,还有跃跃欲试的武林人士因好奇或不服而登门挑战。不过,迄今为止尚未听说有人可以顺利进入琴庐、从温散人手中获赠名琴的。

      有侥幸活下来的闯关人说,那些考验文武并用,难如登天,且每人都不同。

      他并没有十足的把握可以闯得过去。

      但他很想为杨逍求得“焦桐散人”的一把焦尾琴。

      虽然,他明知这琴是他要送给李寻欢的。

      琴是他除剑之外的至爱,他却从未想过为自己求一把焦尾。

      只因心中那人所占的分量,早已超过了自己。

      无论他要将琴赠与何人,这都是他愿为他做的,不计回报,不论得失。

      他甚至没有告诉任何人来了此地。若是不幸命丧于此,只怕那人都不会知晓、也不会为他掉一滴泪。

      那他短暂的生命就真如一朵花开。

      一念及此,眼前正好出现了花朵。却不是雪花,而是梅花。

      原来已到山巅,景致豁然开朗。亭台楼阁,小桥流水,苍松修竹,白雪红梅。若不是提前知晓温七弦在此隐居,真会以为是一不小心误入仙境,养了眼,醉了心。

      然而,他的心并未因美景而沉醉。四下逡巡的目光,锐利如剑。

      因为他发现,面前的一簇簇梅树,连同那些修竹、假山、流泉……看似不经意地种植或置放,却封死了他继续前行的路。

      ——这更像是高人布下的阵法。

      为了验证自己的推断,他找到一块一半埋于雪中的石块,足尖勾起,运内力一脚踢向中央的梅树。

      只听一阵“簌簌”连响,瞬间落下一地的绛红。

      可他看得十分清楚,在那遍地落花之中,分明有些闪着幽光,被白雪一映,透出逼人的寒。

      梅花不会反射出这种金属般的光泽。

      那是暗器。

      额上浸出冷汗,他知道考验由此开始。
      **********

      相传太古时期,轩辕黄帝久战蚩尤不下,于梦中得九天玄女密授奇门遁甲之术,醒来后便以遁甲阵法大败蚩尤、平定天下。黄帝命风后将其整理编纂,再经后世姜尚、张良、诸葛亮等人增删完善,阵法扩充至九九八十一种,在武王伐纣、楚汉之争、赤壁之战等数次战役中,攻无不克,战无不胜。得奇门者得天下,自此,奇门之术被历朝历代帝王视为“皇家秘术”,禁于民间。直至晋代葛洪的《抱朴子》一书才正式将奇门遁甲公诸于世。

      即便如此,由于其太过高深玄妙,若非具备超人的智慧与非凡的军事才华,想掌握这门“帝王之术”都是难乎其难的。故此民间精通此术的人仍是寥寥无几。

      但显然,隐居在高邃山上的这位“焦桐散人”就是精于奇门布阵的高人之一。

      梅树、修竹、假山石、泉水……放眼望去个个都似阵眼。可他不敢轻举妄动,心知那里面一定暗藏不少机关。除非找到准确的路径,不然盲目瞎闯乱撞只怕会立时死无葬身之地。

      ——难怪此前有那么多人挑战琴庐都有来无回。怕是连这个阵都通不过罢。

      幸好,他也是精通奇门遁甲的当世奇才。

      观看已毕,伸出左掌,迅速在掌中起出当日当时局。一见“天显时格”心下先是一宽,看来天时得利,来得早不如来得巧。符使同宫落于兑七宫,兑为西,逢空亡藏玄机,破阵当以正西起始。值符天柱星为形状笔直的柱状物,正好外应在面前的竹子。他立刻调转方向,以那几竿修竹为西,与局上九宫依次对应。天英星可外应于红梅,居于离;天任星外应于假山石,居于艮;天蓬星外应于水流,居于坎……在心中默默记清所有方位后,他猛一提气,箭一般标向阵中,双足在竹竿上点了两下,身形立刻折向假山石。

      ——奇门中的九星,就是天上北斗九星在九宫八卦中的具象。天柱星对应“摇光”,下一个便是代表“洞明”的天任星。

      他破阵的思路,便是以符星为始,按北斗九星的顺位,结合外应物的具体方位,划出路径。

      不过眨眼之间,几个起落,人已顺利穿阵而过。

      双足甫一沾地,身侧不远处便传来一个略显苍老的声音——“好。”

      语调平和,无惊无喜,不怒不躁。

      他忙朝声音的来处转身,只见一位清癯老者正端坐在一座精巧别致的八角亭中品茶,身后站着一名童子,而石桌上正摆放着一尾古琴。

      心道这老者想必就是温七弦无疑了。他紧走几步到了亭前,深施一礼,恭恭敬敬道:“晚辈方昊阳拜见温老先生。”

      老者却没有抬眸看他,也不答话,只全神贯注于手中的茶盅。反倒是他身后的童子朗声开口道:“阁下方才闯过第一关,先生这里还有几副对联要请公子对上一对。”

      对于老者的慢待,他也不恼,依然彬彬有礼:“在下不才,要在前辈面前献丑了。”

      照旧是童子代替说话:“公子请听好第一个。上联是——胡笳一响惊雁落。”

      他轻轻颔首。这句上联乍听之下就是在讲文姬归汉的故事,温七弦既是蔡邕后世弟子,以文姬为题倒不出人意料。可仔细一想,这七个字中暗暗嵌入了两首琴曲的名字——《胡笳十八拍》与《平沙雁落》,且与前人典故结合得天衣无缝。

      ——这温散人果然是文武全才,非同凡响。

      不过,这样的对联还是难不倒他的。

      淡淡一笑,他回道:“晚辈的下联是——瑶琴三叠伴鹿鸣。”

      亭中的温七弦依旧没有抬眸,但擎着茶盅的手微微一顿。

      表面看来,面前的年轻后生丝毫不被他放在眼里,实则自那人施展轻功、如一缕青烟般自红梅间潇洒穿过,那智慧,那身法,他便知此人非比寻常。方才这句下联,同样嵌入两首琴曲名字——《阳关三叠》与《鹿鸣》,用典就是《诗经·小雅·鹿鸣》中的“呦呦鹿鸣,食野之芩。我有嘉宾,鼓瑟鼓琴。鼓瑟鼓琴,和乐且湛”。不止如此,就连上联的悲戚,也被他不动声色地转为了喜乐。

      心中默默赞了一声,面上仍不起一丝波澜。

      方昊阳眼见温七弦放下了手中的茶盅,双手置于琴上,左手捻弦,右手弹拨,泠泠流水之音便自指间倾泻而出,真宛如山林幽涧,一泓碧水,涓涓清流,潺潺流淌。正欲凝神细听,琴声却戛然而止。

      “方公子请听第二联——琴音静流泉。”依然是小童的声音。

      呼吸一滞,这才明白温七弦为何突然弹奏这寥寥数音,原来一为考验他能否听音辨曲,二为引出这句上联。

      这次虽只有五个字,却是极不好对。“流泉”既指方才弹奏的曲目《碧涧流泉》,同时亦指亭外那一道流泉。温散人适才的琴音澄澈清灵,当中还隐有宝剑铮鸣之音,指法出神入化,琴声乍响,确是瞬间便吸引了他的全部注意,全然盖过了真实流淌的叮咚泉水声,一个“静”字可谓用得神妙!对他而言,想找一阙琴曲对“流泉”当然不是问题,可难就难在,他不能拾人牙慧、再借助弹琴去巧妙关联这首曲子。毕竟上联中已经出现过“琴音”二字,按对联的规矩,下联不能再重复使用了。何况温七弦也未必会允他用琴。

      双眉微蹙,慢慢回转视线,想从眼前所见入手、寻一勘配“流泉”的景物。蓦地,视野中出现了那一地的绛红色花瓣。脑中忽有灵光一现,猝然清啸一声——“得罪了!”

      温七弦的目光犹在琴上流连,本以为这上联定要令亭外那人思索上一时半刻,不想忽听到啸声,猛抬头,只见眼前剑光一闪,再看三丈外的一丛梅树,花落如雪。

      他知道那是方昊阳出剑一指的力量。

      可是剑已不见。

      青衣人依旧站在亭外,像未曾动过分毫。

      他何时拔剑,如何收剑,快到竟连他都看不清。

      然后他听到他的声音:“晚辈对——剑气落梅花。”

      “方公子高才。”他终于忍不住开口称赞。以剑气对琴音、《梅花三弄》对《碧涧流泉》、一静对一落,这年轻人的文采武功实属世所罕见。

      “不敢,前辈谬赞了。”他躬身行礼。

      温七弦沉声道:“老夫这里还有一个上联,几十年来无人能对,已成悬联,不知公子可愿一试?”

      方昊阳拱手道:“请前辈赐教。”

      温七弦垂眸凝视桌上的琴,手指轻轻抚过琴弦,静了片刻,才一字一字漫吟道:“天地一把琴,高山为面,流水作弦,千古知音难觅。”

      耳畔轰地一声,他怔在当场。胸腔里有什么东西正随着那人的指尖也发出轻轻鸣响。眼眶渐渐潮湿,再看亭中的老者,身影模糊成双,旁边的一个,眉眼模样越看越像自己。

      ——你的遁世隐居,不过是因为看尽高山流水,千古知音难觅。

      ——我的踏雪寻琴,不过是为了将错认的子期,还给他的伯牙。

      ——万丈红尘,风雨人生,我宁愿长伴寂寞,也不夺人之爱,不强求、不贪恋不属于我的温暖。宁为玉碎,不为瓦全,成人之美,愿他安乐。

      “风雨半生年,听松濯心,佩兰铭志,万世君子流芳。”

      不知不觉吟出心中感慨,话音未落,就见温七弦一直淡漠的目光骤然变得热烈起来。

      ——“惊为天人”是他此时此刻真实的心内感受。几十年的“悬联”今日终遇“绝对”,自己苦苦思索半世,竟想不到以《听松》、《佩兰》来对《高山》、《流水》。只有真正的君子,才能有这般才学、智慧、德行、境界。

      “方公子,请来上座。”他站起身,朝他一揖。

      方昊阳变了脸色,忙奔入亭中,双手相搀:“温老前辈切莫如此,折煞晚辈了。”

      见他执意不肯,温七弦只得携了他的手一同落座,童子奉上香茗。

      温七弦问道:“方公子从何处来?”

      方昊阳答道:“平江。”

      温七弦点头:“平江地灵人杰,难怪出了公子这般人物。”

      方昊阳谦道:“不敢,在温老前辈面前班门弄斧。”

      “公子不必过谦,”温七弦摆摆手,“老朽淡出江湖已久,不知平江现下都有哪些门派?就以方公子的才华身手来看,莫不是一派掌门?”

      方昊阳淡淡道:“前辈过奖了,在下无门无派,只是一介江湖闲人。”

      “哦?”温七弦两道花白的眉毛一蹙,侧目打量他,显然不信。

      “公子深谙奇门遁甲之术,剑法高绝,又才藻艳逸,精通音律,绝非江湖闲人。你故意对老夫隐瞒身份,莫非不是前来寻琴的,而是另有歹心?”

      “前辈……”方昊阳刚想解释,怎知脾气素来古怪的温七弦已闪电般对他出了手!

      二人本就坐得极近,又是在亭中石桌旁这一狭小空间,当温七弦的掌风袭面而至,他连出招相格的时间都没有,只来得及一个翻身、向后倒飞而出。

      可就在这时,温七弦已经出剑。

      他的剑就在琴中。

      高山为面,流水作弦。他的剑也是一把如流水的剑。

      剑法亦如流水。

      流水无情,招招夺命。

      方昊阳一直在退。以他的身手,并不是敌不了这剑与剑法,只是他仓促受袭,失了先机,倒飞出亭,剑又追至,他又不忍对这位已令自己生出惺惺相惜之意的寂寞高手出剑,只能继续疾退。

      温七弦看出了他的退让,勃然大怒,厉声喝道:“拔你的剑!”

      心头一凛,立时醒觉——剑客受不得这般轻视与侮辱。惟有全力应战,才是对心中所尊重的对手最大的尊重。

      惊鸿一闪,剑光乍亮,温七弦只觉日落后的天际晚霞间,忽似升起了一抹彩虹飞跨。

      又仿佛这亭边的流泉上,惊见一道千丈飞瀑跃落。

      方昊阳的剑法,仿佛一幅大自在而又观自在的画,写意自若——留白时能进能出、空间自有余情;下笔时淋漓充沛,缤纷灿烂,清冷森寒,全在剑下一一描出笔意。

      这哪里是一把剑?

      这分明是一场梦。一场人生无涯的梦。

      冲动时热,寂寞时寒。时热时寒,却好过不热不寒。

      温七弦忽然感到了一种久违的血热。
      **********

      留守在亭中的小童,眼巴巴望着亭外斗剑的两人。大半个时辰过去了,天色已暗,明月初升,他们还未分出胜负。

      他很担心他的师父。

      可他哪里懂得,真正的高手,会沉浸在这一场棋逢对手的盛大比斗中,兴奋而欢喜。

      温七弦已经几十年没有这般欢喜过了。

      所以他愈发生出了想决一胜负的心。全然不复隐居遁世的超然。

      心念一动,正逢方昊阳的剑向咽喉刺来,他身体猛地飞掠而起,退回亭中。

      方昊阳一怔,亭中狭窄逼仄,肯定不是好的退路。但他还是选择跟上,剑尖始终不离对方咽喉。

      却万没想到,先退到亭中的温七弦忽然扬起石桌上的琴,撞向他的剑尖。

      方昊阳大惊失色。他一向爱琴如命,决不舍得损坏这绝世的好琴,何况这还是温七弦的琴。

      仓促收剑,身形在几乎不可能的情况下强行拧转,双手同时一抓,稳稳地擎住琴身。

      可就在这个刹那,温七弦已欺身而上,一掌拍向他胸口。

      千钧一发之际,仍不舍得以琴做挡,他只能运起内力,硬受了这一掌。

      “砰”地一声,他倒飞出去,躺在雪地上,口吐鲜血,双手仍死死揽着那一尾琴。

      温七弦脸色大变,和小童双双掠出,一左一右将他扶起。

      “这么多年了,没想到世间还有人同我一样、不顾性命也要护琴!”温七弦老泪纵横,“方昊阳,今日你若要老夫的命,老夫也甘愿给你!”

      他苦笑,强撑着说:“温老……晚辈今日前来……只为向您……求一把琴……而已……”

      温七弦愣住,心中懊悔不已。可事已至此,忙吩咐童子接过琴,并对他说道:“琴一定赠你,只是眼下先替你疗伤要紧,快随老夫回屋中去!”
      **********

      琴庐之内,亮起了温暖的烛火。温七弦怕他负伤体虚,又命童子生来了炭火。

      “你且在这里住上一段时日,等我把琴做好,正好伤也养好,再下山去。”边说着边要拉他坐到塌上去疗伤。

      他退了一步:“温老厚爱,本不该拒,只是晚辈还有要事,不敢在此耽搁。”

      “连疗伤的时间都没有?”温七弦一听皱了眉,心里很是不爽。却不知他生来清冷、不习惯与人太过亲近,更不愿欠下人情。

      “你不是说你是江湖闲人么?闲人能有什么要事?”

      “晚辈要将琴尽快送予友人。”

      温七弦一呆:“你费这千辛万苦向老夫求来的琴,竟是要送别人的?”

      他静静点头。

      温七弦冷下脸来:“老夫视你为知音,这才愿意赠琴予你。若是替别人来求,还要增加考验!”

      “知音”二字划过心头,勾起丝丝缕缕的暖意,胸口的伤处似乎都没那么痛了,不自禁露出微笑:“温老请出题。”

      正坐在椅上生闷气的老头其实只想故意刁难一下,并无现成的题目,粗声粗气道:“诗词歌赋,随便作一首来!”

      他一愣:“以何为题?”

      温七弦撇嘴:“谁管你?”

      暗暗发笑,这位隐世高人当真是性情古怪,喜怒无常,偏偏又不失老顽童般的率性可爱。

      环顾室内,俱是些平常摆设,没什么新奇。踱到窗前,推开向外望去——远远天边一轮明月,平平静静地照着松竹、梅树、假山、泉水……冷冷,清清,不凄不惨不戚。

      ——若是替别人来求,还要增加考验!

      ——是啊,这次是替那人来求琴的啊。

      一想到那个名字,胸口又开始隐隐作痛。那结结实实的一掌,仿佛击穿了胸骨、击中了心脏,引发了里面被他小心翼翼掩藏起来的旧伤。伤口迸裂,流淌出黑紫色的淤血。

      尽管早已做了决定,可这痛是真的。带着酸涩的、憋闷的、无奈的痛。

      长长一声叹息,唇角勾起一丝淡淡的、自嘲的笑。

      “孤松惜落梅,清风叩门。偏爱明月唯一轮。侧首谁知流水意,却照苔深。”他缓缓念着,“弹指抚剑身,云淡无心。雪化独留冰几痕。欲借瑶琴谱心曲,不奏离音。”

      念完最后一个字,静了半晌,身后的温七弦没有一丝声音。

      他只能转身。

      “温老,这词可能过关?”

      温七弦两道锐利的目光锁定在他脸上,良久,才挤出一声冷哼:“爱而不得,甘心放弃?”

      他平静地回答:“我从不贪图不属于我的东西。”

      温七弦一哂:“你精通奇门之术,怎不占测一下,这世上有何事不能用它运筹的?”

      他立刻摇头:“我从不占情。更不会借助任何手段去强求、去改变。”

      温七弦双眼一瞪:“迂腐!喜欢的就要想方设法据为己有。”

      他哑然失笑:“领教了。那温老也不必再花时间做琴了,我抢了你这把就是了。”

      温七弦冷哼道:“你这小子剑法确在老夫之上。不过你中了老夫一掌,眼下可不是老夫的对手了。”

      他苦笑接口:“所以也只好烦您另做一把了。”

      温七弦想了想说:“你不是着急要走么?老夫十年前曾做过一把琴,那块桐木色泽十分罕见,音色美妙绝伦,此后再难遇到了。若不嫌弃,就送了你罢。”

      他忙拜了下去:“多谢前辈忍痛割爱!”

      温七弦伸手相搀,叹了口气:“本想多留你几日的。弹琴论剑,吟诗作对,把酒言欢,秉烛夜谈,没想到……”

      他听得明白,心中不忍,忙道:“温老,我此去就是要了结一些红尘烦扰,事毕即刻回来拜望您,到时不要嫌我扰了您的清净才好。”

      温七弦双眉一扬,看着他似乎还想说些什么,终究还是忍住了,起身向外走:“你在此稍待,老夫去取琴来。”
      **********

      方昊阳拜别温七弦后连夜下山了。焦桐散人一直目送那抹青色彻底消失在茫茫夜色中,仍久久站在原地,不肯回去。

      小童轻声问道:“师父可是担心方公子的伤势?”

      温七弦幽幽一叹:“当时我决心试他一试,出手用了全力。”

      小童了然道:“师父甘冒爱琴被毁的风险,是真的看重方公子。”

      温七弦的眼中似有什么在闪动。

      “一琴一知音,没想到有生之年真能遇到这样一个人,我也算死而无憾了。”

      “师父快别说这样的话,”小童想着赶紧将话题引到开心的事情上,便道,“方公子说过些日子就回来看您了。”

      温七弦哼了一声:“他回不来。”

      “怎么?”小童不解。

      温七弦伸出左掌,莫测高深地一笑:“方才我就看过了,他此行是要向西去,必会遇到命中注定的正缘。那个人会绊住他,最快也要过了年关才能回来。”

      小童十分好奇:“那方公子和他命定的人会幸福么?”

      温七弦面色一沉,瞪了多嘴的徒弟一眼:“小小年纪,打听这些做什么?还不快回去烧水!”

      小童吓了一跳,立刻逃之夭夭。

      剩下温七弦一个人,慢慢回转过身,望向雪中的修竹红梅。

      “你还年轻,还分辨不清何为‘情义’、何为‘情意’,你现下的所谓‘情伤’我倒不担心,自有人可以治愈。只是……”叹了口气,不无遗憾地说了下去,“只是你胸怀大志,心系天下,立誓要成绝世之名。但你可知,这‘绝世之名’的背后是多少艰辛、苦楚、伤痛、别离……我本想劝你,却了解你,你终是要走这一条路的。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

      对着虚空中的那人说完了想说的话,他再次长长长长、长长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一阵夜风袭来,竹杆摇曳,梅树狂舞。有雪花和着梅花回旋而落,在苍寒中犹显凄艳。

      雪冰清。雪寂寞。

      (番外二完结~)
note作者有话说
第69章 番外之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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