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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0、病退 ...

  •   万涛驾驶着车,汽车一路向南,离开车水马龙的都市,逐渐偏向农村,四个多小时后,万涛将车开进了承德的一个小山村里。

      汽车在水泥路上缓慢行驶,开了有一会儿了,才进了一座装修精致的农村大院里,在门口处停下,入门处的花圃里开满了一片金灿灿的菊花,一朵朵拳头大,夹在雕花的白色木栅栏里,别有一番诗情画意。
      主楼仿欧式风格,白墙灰瓦拱形窗,楼虽高却只有两层,占地面积极广,仿若一座小型宫殿。
      前院地面铺着灰白色的地砖,一楼门前有一条长长的雨檐,由四根一人环抱的石柱支撑,大门是两米高的双开门深色木门,古铜色的长把手泛着古朴的黄铜光晕。

      万涛下了车,打量了一下这个院子,即使并不是第一次来,他仍然习惯每次来都看一眼,这是他没有生活过的桃花源。
      房子东侧的墙壁已经被蔷薇爬满,一片绿色藤蔓里是一朵朵粉紫的蔷薇,蔷薇花生长于墙根下的花圃,花圃中间有白色的木栅栏,栅栏外围着青石砖,鹅卵石在土地里铺成一条小路,通往小院东南的葡萄架下,一串串葡萄紫到发黑,隔着很远就仿佛能闻到那股诱人的味道。
      葡萄架下面,还挂了一只很大的鸟笼,笼子里养了两只虎皮鹦鹉,一只蓝色一只绿色,午后站在笼子里昏昏欲睡,万涛朝它们两个吹了声口哨,两只鹦鹉歪头打量他一眼,也不叫,又眯起眼睛开始打瞌睡。

      万涛带着文件走进了楼房正门。

      楼房内部是复古的原木风格,一进门是无比宽敞的大厅,开间极大,棚顶最中间挂着一座极大的黄铜复古吊灯,四周都是复古的装饰,楼梯都是深色木质的,地面是一整片大理石,从最中间向四周发散几何图形。
      万涛穿过大厅,走进了副厅,一进副厅就看到一架漆光原木书架充当屏风,架子上摆放着一看就价值不菲的瓷器,很多很有年代感的古物。
      绕过屏风,脚下便生柔软,那是一张巨大的深棕色复古羊毛地毯,繁复的花纹彰显着它的昂贵,靠墙处摆放的古铜色的原木桌椅泛着昂贵的漆光,墙角一米高的青花瓷器里插着鸡毛掸子,太师椅后的桌上屏画都是青花瓷的,配合着四方桌上一套青花茶具,墙上挂着几幅笔触清淡的国画,挂画下端盖着红印。

      室内室外两种风格,室外是仿欧式风格,而室内却是属于中国的古色古香,这两种风格的极致碰撞,让人在迈进门槛的瞬间,就仿佛穿越了时空。

      万涛脚步一顿,正巧和厅里喝茶的妇人来了个对视,万涛连忙向她点头致意。
      这位老妇人穿着一件宽松的乳白色亚麻长衫,棕色的长裤,脚下踩着一双生褐色绣彩蝶的丝绸软布鞋,一头雪白的银发在脑后挽成髻,鼻梁极高,眼窝深陷,双眉是和头发一样的银白,皮肤松弛的脸庞仍能看出年轻时的风采,眼神明亮而睿智。
      “你来了,小万秘书。”妇人坐在靠墙的太师椅里,举止优雅从容。
      “林医生,您好,”万涛如此称呼这位老妇人,“穆总还好吗?”
      “身体还好,只是心情很低落,你知道的,这一个月他一直如此。”林医生说话带着一股异国口音,但是汉语说得很流畅。
      “辛苦您了林医生,我去看看他。”万秘书刚要走,林医生又叫住他,“小万秘书,希望你能再找一个人来照顾穆的起居,我要追随我丈夫的脚步,四海为医,这一个月让我一直住在这里,我觉得浪费了我的时间,我不是说这里不好,这里太美了,只是,我要用我余下的时间,去救治更多的病人。最重要的是,穆他没有任何求生的欲望,就算世界上再伟大的医生,都无法拯救一个一心求死的病人。”
      万涛连忙客气地朝林医生点了下头,“好的,我会抓紧去办,辛苦您了。”
      林医生笑了一下,她朝门外张望一眼,“有客人吗?”

      万涛转身穿过这个小客厅,朝后门走去,为了方便,穆迟昕一直住在一楼,这个小客厅后面就是他的卧室。
      万涛还没进门,就闻到了医院病房特有的味道,一股苦涩药味混合着消毒水味,再进门就看见了满屋的医疗设备,所有设备都通着电,电脑屏幕上还跳动着字符,不知道哪个机器发出嘀嘀的声响,整个屋子散发出一股残酷而冰冷的味道。
      床上的薄被半开着,护士正在整理,她看到万涛,无声地指了下后面。

      万涛离开这间卧室,沿着走廊走向后院的小门,后院无尽宽阔,抬头望去就是一片广阔的群山,山峦连绵,远山如黛,山峰隐在云雾里,像一副水墨画,让人生出无尽的遐想。
      那是燕山山脉的一条支脉,叫做雾灵山,从这里,可以在春华秋实的季节里,看到主峰上皑皑的白雪。
      木质地板的台阶擦得一尘不染,蔷薇花爬满的雨檐下放着一张躺椅,一张小几,他要找的人躺在躺椅上,身上盖着一张白色薄毯,肚子上摊着一本书,闭着眼不知是不是睡着了。

      万涛小心翼翼地走了过去,木质地板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他轻声叫了一声,“穆总?”
      躺椅上的人没说话,发丝长得盖住眼睛,带着病容的脸庞苍白地可怕,没有清理的胡茬显得落魄而颓废,他闭着眼,仿佛随时都会随着空气消失。
      万涛一紧张,又加深语气叫了一声,“穆总?”
      “嗯,”穆迟昕声音很沉,带着一股懒散地困倦,“我没事。”

      万涛松了口气,在另一张躺椅上坐下,他打开带来的公文包,然而他又想到了什么,试探着问:“穆总,您好些了吗?”
      “还好。”
      万涛抿了下唇,语气充满了遗憾:“其实,那颗心脏如果没让给那个孩子,你现在就不用这样了。”
      穆迟昕眼皮动了一下,缓缓张开眼睛,那双眼睛里仿佛失去了所有的光亮,像一潭死水,再也不起涟漪,“东西带来了?”
      万涛这才把公文包里的电脑拿出来,“胡小姐那里,她以及她的家人还是不愿意露面,她不接受你给她的任何补偿。”
      穆迟昕没什么波澜地嗯了一声。

      万涛打开电脑里的文件,“这是你让律师给你拟的遗嘱,如果没问题的话,就可以打印出来签字了。”
      “康律师没来?”
      万涛说:“来了,在门外,估计在吃前院的葡萄。”
      “葡萄没打药,酸得很,”穆迟昕扯了下嘴角,空洞的眼睛望向远处的雾灵山,告诉万涛,“念给我听听。”
      万涛将律师拟的遗嘱,一桩桩一条条念给穆迟昕听,听完后,穆迟昕对其中几条做了些修改,强调道:“给胡珊珊的东西,依旧给她,她不要是她不要,给,我一定要给。”
      万涛按照穆迟昕的意思做下修改。

      “对了,诺拉医生说她要出去悬壶济世,我会另外找一个医生过来看护你。”
      穆迟昕微微一笑,“我看出来,她在这里住得很无聊,主要是没有人跟她聊天,杨护士沉迷爬山,不到傍晚不会回来,她和大黄都能聊很久——哦,对,杨护士今天没有去爬山,大黄迷恋上隔壁的小白狗,也不愿意回来了。”

      大黄是村里的一只流浪狗,因为和家狗抢东西吃,逃跑时掉进河里摔断了腿,正好被路过的护士小姐杨钰见到带了回来,从此就在这里安了家。
      万涛修改完合同条款,合上电脑时,轻轻说:“隋先生之前向我了解过你的情况。”
      穆迟昕闭了闭眼,“我爸应该会走在我后面。”
      万涛连忙说:“穆老师现在和你的状态差不多,只是身体条件太差了。”
      穆迟昕闭上眼,缓缓道:“要是哪天我先走了,不要告诉我爸,他这辈子够苦了。”
      “好,我们会向他隐瞒你的消息,”万涛犹豫一下,道:“可是我说的,是另一位隋先生。”
      穆迟昕闭着眼,可是面上的表情明显紧绷起来,胸膛剧烈地起伏起来。

      “我只说你在国外休养,他不知道实情。”
      穆迟昕闭着眼,平息了一下呼吸,他拉了一下薄毯,万涛才注意到他手心攥着一个白色的东西。
      “隋镇麒是草原上的鹰,他有一个自由的灵魂,他应该在广袤无垠的草原上翱翔,我……只能束缚他的脚步,放他去吧。”穆迟昕用低地不能再低的声音说:“叫康律师过来吧。”
      万涛没说什么,起身离开了。

      穆迟昕攥紧了手中的纽扣,他那颗行将就木的心脏已经失去了能够提供充足血液的机能,随着时间的流逝,会慢慢衰竭,直到停止跳动。
      他最近很喜欢坐在后院,眺望远处的雾灵山,那朦胧神秘的远山,能让他想起很多回忆,他在二十四岁,迎来了生命的终点。
      他放弃了好不容易配型成功的心脏,拟定遗嘱,坦然迎接心脏的衰竭和随时都将到来的死亡。
      他攥紧钮扣,可是终究有很多事他放不下。
      他还没见到李宝军出狱,没见到宝玥成为一名有名的律师,没看到孟喜福结婚,没能看穆延峰最后一眼。
      更重要的是,他再也见不到隋镇麒了。
      他生命中为数不多的几个重要的人,他都放不下。

      地板咯吱了一声,有脚步声在靠近,穆迟昕连忙收好了满脸的哀伤。
      来人坐在旁边的躺椅上,抖了一下手里的纸,看了看纸上的条款内容,一字一句念了出来,“路保工程公司所有股份,金华香墅园地产所持股份,承德山村地产,位于北京海淀区学区住房,汤城易隆工厂……这么多东西都给我?”
      穆迟昕攥着钮扣的手抖了起来,他极力控制自己的呼吸,想要表现地若无其事,可是那声音敲在他心尖上,加速了他心跳的频率,他死死抿住嘴唇,睫毛抖动,脸上涌出一层血色。
      隋镇麒伸手扣开穆迟昕紧抿的嘴唇,看到穆迟昕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手指流连在穆迟昕干燥苍白的嘴唇上,不愿意离开。
      “为什么不告诉我?”

      穆迟昕紧闭的眼睛里滑出了一滴泪,他扭开脸不想让隋镇麒看自己,隋镇麒用手指接住那滴眼泪,捏住他的下巴强迫他面向自己。
      “我来了,你不想看看我吗?”
      穆迟昕还想咬死嘴唇,颤抖间,书掉在了地上,啪地一声响,隋镇麒及时把手指伸进穆迟昕嘴里,感受到利齿咬在手指上的刺痛。
      “穆迟昕,你连遗嘱都敢留,却不敢睁开眼睛看我?”

      “我不……”穆迟昕急喘起来,脸上的血色刹那间消失,变得苍白渗人,他仍然是闭着眼,他想说话,可是剧烈的呼吸让他说不出来话,他伸手按住了胸口,一阵阵刀割般的疼痛涌出来。
      隋镇麒脸色一变,连忙俯身抱起穆迟昕,他两三步跨进后门,大叫道:“医生!医生!”
      诺拉医生和万涛早就有所防备,一听见隋镇麒的叫声,立刻就涌了上去。
      隋镇麒按照万涛的嘱托,将穆迟昕放到床上,穆迟昕躺倒的那一刻终于睁开了眼睛。
      他攥着隋镇麒的衣衫,害怕这是最后一次见到隋镇麒,剧烈的疼痛和窒息感让他眼前起了虚影,他佝偻着身子,想要去攀附隋镇麒。

      诺拉医生早穿上了白大褂,她挥起一手推开了隋镇麒,和杨钰两人熟练地把穆迟昕按到床上,一人给穆迟昕戴上呼吸器,一人扒开他的衬衫,找准位置,用力按压。
      穆迟昕的目光追随着隋镇麒,那渴望的、触不可及的,用尽了他所有的力气。
      或许是这一刻的渴望太多强烈,穆迟昕竟然没有在剧烈的疼痛中失去意识,他的目光始终跟着隋镇麒。
      隋镇麒不敢靠近,直到看到护士给穆迟昕的胸口贴满了感应瓷片,而诺拉医生朝他点头同意后,他才敢坐到床边。
      他握住穆迟昕的手,穆迟昕那只手攥地死死地,他用力将那只手掰开,才看到了他掌心里那枚白色纽扣,纽扣地边缘割红了穆迟昕的掌心,露出鲜血的色泽。
      那串黑色的手串还留在他腕上,穆迟昕是无论如何不要摘掉它。

      “乖,别乱动,我在这,”隋镇麒俯身摸了摸穆迟昕的头发,在这样温柔的抚摸中,穆迟昕安静下来,胸口恢复了平静,显示器上的心率也渐渐规律。
      诺拉医生松了口气,朝万涛和杨钰使了眼色,三人把空间留给了两人。

      隋镇麒握着穆迟昕的手,握了很久,才说:“之前不告而别,是我的错,我当时只是……不想做你们俩之间的第三者,所以我才选择离开。”
      穆迟昕眼角又流出了眼泪,他想告诉隋镇麒,这不是他的错,错的是我,我现在是单身,我没有女朋友,没有未婚妻,今后也不会后,他可以心安理得地爱自己。
      隋镇麒轻轻摇头,制止了穆迟昕说话,“你不用解释,我都知道了,只是这件事,我不想跟你道歉,我觉得我并没有对不起你。”
      穆迟昕松了口气。

      “可是,我现在还不打算原谅你,你瞒着我病情,不肯说实话,还想待在这个地方等死,立下一张遗嘱,把自己所有的一切都转手他人,却自私地以为只要你给,我就会接受,我告诉你,我永远都不接受。”
      隋镇麒手中用力,眼神严厉起来,“我要你活着,无论用什么办法,必须给我活着,就算像穆延峰一样活得那么痛苦,你都得给我活着,这是你欠我的。”
      穆迟昕想要点头,可是却感觉不到一丝力气。

      隋镇麒低头在穆迟昕手指上吻了一下,“从今以后,我们之间的事情,你说了不算,我说了才算。”
      隋镇麒抬眼盯住穆迟昕的双眼,“我决定,从今以后让你成为我的另一半,不许你身边再有其他人,无论男女,从今以后,你所有有关于我的决定都必须由我本人同意,你可以有抗议,但是抗议无效。”
      穆迟昕眼底浮现笑意,这双眼睛已经失去光彩很久了,直到这一刻,才终于焕发了生机,他动了动,眼睛看了看脸上的氧气面罩。
      隋镇麒犹豫一下,将面罩帮他取下来。

      穆迟昕张开口,生意带着一抹颤抖的哭腔,“其实漫漫说得挺对,如果没有我,你本来可以过得很好。”
      “我说了,从今以后,我们之间的事情,只有我才说了算。”
      “你在国外过得自由自在,何必来陪我这个病秧子,我活不了多久了。”

      隋镇麒摇头道:“我问过医生了,如果你能移植一颗健康的心脏,有很大几率能够活下去。”
      穆迟昕却哭着摇头,“我买下一座医院,就是想给自己找一颗合适的心脏,我不是什么好人,从来都是利己主义者,我……”
      隋镇麒按住他的嘴唇,不容抗拒道:“我不管你还能活多久,就算只有一天,哪怕一小时,一分钟,我都爱你。我只问你,你愿不愿意做我的另一半、男朋友,或者爱人,老公之类的。”

      穆迟昕的眼泪源源不断地流下来,他深情地注视着隋镇麒,注视了很久很久,直到,他点了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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