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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哎呀我说命运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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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经张熙绪最喜欢的地方就是江南,无数次来江浙寻找可玩的小地方,今天,要离家出走,那就是这里吧。
有江苏人说可以奖励给伪江南爱好者们一个‘梅雨季节’,看他们还会不会因为一句“春不晚”就兴起离家的念头。
当时只当玩笑,一个东北人被一个月的黄梅天折磨,其状惨烈。
当然这是后话。
一月一次江南行,三次之后才租下心怡的房子,这不能算是离家出走,倒像是寻找养老福地。
这里很好,像是老天爷也怜悯这个总是高兴不起来的人,眼前就是开阔的长江。其壮阔,每每让人自惭形秽。
但也有一个坏处,房租很贵,贵到一个抑郁症患者时不时地后悔,
终于,看长江看夕阳,看到了信用卡余额即将归零。
十年以来咱们的主人公一直默默准备着一个一技之长,是那种足以与“测字”相抗衡的强大技能,她是个摇滚乐迷,不算资深,听些不甚吵的。喜欢的歌里就有一句自嘲的老话:文不能测字,武不能防身。是以,她能把琴演奏得相当精彩,琴,就是古琴。和测字一样可以随时变现。
嵇康《琴賦》里说:“琴德最雅”,张熙绪深深认同这一点,所以她的古琴演奏都端丽,激扬,每一挥手,每次落指都温润中正。
谋生而外,也是要与这世界握手言和吧,逃避终竟不是个办法吧,譬如这次,熙绪有位人精弟弟,在被其女朋友领去见家长的时候,被问及其姐是否有工作是否有社保。羞煞个读书人。蘸了辣椒水的鞭子一下下抽在抑郁症患者的心上。
不知用了多少勇气才背着琴走进茶馆,这是个雅致的所在,不仅有柔和的音乐还似有潺潺流水,熙绪却觉得这里冷冰冰的。
她不停安慰自己:咬咬牙,小熙熙!
每当她觉得自己命苦的时候,她就喊自己“小熙熙”。
为避免分神没有看周遭,打开琴囊,开始准备,进更衣室去换衣服。说是更衣室其实就是储物间吧,各种食材容器,不禁自嘲地笑了一会。
躲着“龙井”让着“祁门”换上一袭琴服,类似于一件亚麻汉服。里面的那层是轻轻浅浅的蓝绿色,外面那层是暗淡的略深的绿色,袖口略收。
自己多有远见,还早早设计了“工作服”。
手指如扑花的蝴蝶,一左一右地飞来飞去,不知怎的,她突然明白了《琵琶行》里的转轴拨弦三两声是什么了,是调弦。
时间还是沉重地来到八点整,全中国卖艺人最忙碌一个钟点,线上线下,瓦舍勾栏。
所有不知天高地厚的全都沉默了。第一个音符之前,熙绪安静地两手攥拳搭在琴桌边缘,与万千思绪做着斗争。所有食客都沉默着注视着这个新节目,淙淙的流水声仿佛节拍紧凑地不停催促,也罢!
正在卖艺的熙绪,心有一团愁雾,那里面有委屈,自怜,恼恨。演奏了最应景的酒狂,再度调弦,开始演奏《鸥鹭忘机》,来自于《列子》的一个故事。
进得这里来,她第一次抬眼环顾,食客都有差不多的气质,有的吵些,有的深沉些。气质比北方人要温和些,但是这不是剧院,是食肆,该吃吃该喝喝。这扫视不带感情,只是扫视而已。可是,一个微微卷发,有麦色皮肤的英俊男人,慢慢被聚焦,逐渐清晰。他正和朋友闲谈,连个正经的注视也谈不上。半首曲子,她都在按捺着一个名字,不能再想,不可以分神。
卖艺的张小姐听着了一句歌儿:“哎呀,我说命运呐!”
这是天真的张小姐在嘲讽自己。
这位最乐观的悲观主义者该如何收回思绪,该想点什么,来阻止《鸥鹭忘机》变成鸥鹭忘记。
古琴是一种不能拿来卖艺的乐器,她真被命运讽刺得五内俱焚。
大弦嘈嘈小弦切切,轻拢慢捻抹复挑。
她不自觉地竟零零散散背起《琵琶行》,在窘迫之上还更添窘迫。
人人都觉得自己是座上嘉宾,今天被那千多年前的琵琶女夺了舍,从唐至今,曾经秋娘也妒、善才也服的琵琶女的心境她竟然晓得。
形可欺,而神不可欺,我神微动,而彼神即知。她强迫着自己回到忘谱之前。
张小姐左手的吟猱苍茫遒劲,扑簌簌直穿耳膜和心脏。绝无一丝扭捏和惜力,也断不会过于夸张,刚劲也内敛。
一曲《忆故人》弹得凄艳悲切,低徊婉转。如果哪首曲子能让人陷入其中良久忘我,她觉得非此曲莫属,“低徊”这个词本就是给这个曲子定做的,插步部分就是一个“徊”字在弦间闪转腾挪。
熙绪迅速离座,想赶紧逃离那个一件夹克万多元的故人。
张晨光,没错,就是这个名字,万想不到,这个名字会这样被激活,这么多年他竟然,更他妈帅气了,“苟油腻,勿相忘”,这话跟他没关系,发际线居然岿然不动。
回到杂物间换上自己的宽大得不像话的灰色外套。熙绪颓颓地把琴抱进杂物间,她知道以目前的状态,她没法利落地把琴装进琴囊。
本来这个琴囊就很少用到,不太熟练。
想到而今要背着它与之相依为命了,不觉抬起脸,有点想掉泪了。真酸,穷人没资格这么酸。
熙绪背着琴,琴囊是嚣张的青色,把两只手都揣进肋间的大口袋,(一般地,琴人总是以一只手探到身后,作扶持之意。)工作人员可走后门,可熙绪偏就要和“江州司马”再擦一次肩,和很多很多年前绝不雷同。
真到那个盼望的瞬间,所有食客都看向这个有着落拓气质的美丽女人。熙绪赠送给张晨光冷冷的一顾。美女总是自然地拥有一个技能———翻白眼,她也不清楚自己为什么没有主动握手寒暄,而是流畅地翻了一个几不可查的白眼。
她恨这际遇呀,恨自己。
奔大门走去,身后传来几个男人起哄的话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