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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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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弹剜进皮肉的一刻,我的大脑像是害怕今后再也无法照常运转那般,于一瞬间披拂过桩桩往事。回忆始于1994年的冬天,一个我和我的父亲——刚开始发育的女孩和垂垂老矣的男人——不得不挤在同一床被褥里取暖的冬天。绝大多数时候我们都得像老鼠一样麇集在防空洞的深处,听着外面无休止的炮火和轰炸声。当一场战争中能够出现的所有种类的爆鸣声一道响起时,大概全欧洲的管弦乐队加起来也比不上它们声势浩大。我和其他孩子在一小块儿划拨给我们的空地上玩耍,扮演不同阵营的士兵,像赛场上的斗牛一般朝彼此发起冲锋。我们不理解战争的含义,只觉得大人们之间交谈的语气一天天变得愤懑起来。」
“振作点,塔季扬娜!”布洛克·朗姆洛钳住我没受伤的那半边胳膊,用力把我拖到一辆还算完整的面包车后边。一通颠簸使我发出痛苦的闷哼。从伤口流出的血在地上曳出一道狭长、参差的污痕,像条蜕皮时猝死的蚺蛇,“支援最多还有两分钟就到,给我撑住!别让我瞧不起你!”
「当卷烟和黄色录像带被炒到令人瞠目结舌的价格时,我的父亲米哈伊洛·卡普什金动起了歪心思。他曾是车臣大学的一名教授。战争爆发时,他正在给他最欣赏的一名博士生修改论文。他觉得口渴,于是起身去走廊的另一头倒水;与此同时,一枚炸弹从窗户飞进他的办公室,将他的手稿、藏书以及他最欣赏的那名博士生统统烧成了酥脆的黑渣。他来不及申请避难,只得捎上我和一些基本的应急物品,被人流挟着涌进了最近的一处防空洞。一个月前他还是名受人尊敬的学者,在课堂上和学生们畅谈庞德与马克思韦伯,如今却不得不囿于一个无助的难民和一名无助的父亲的双重身份。他意识到一件事实:若想继续秉持那份高人一等的自尊,做不了教授时,余下的出路便唯有做一名勇敢的走私犯。」
“听着,飞机到了,我们现在会以最快的速度送你去医院——该死,你流了这么多血——”朗姆洛把我抱到座位上,迅速替我锁上安全带上的每一处卡扣。为了能够一直帮我按紧伤口,他不得不维持着一个仿佛将我搂在怀中的尴尬姿势。若非上一秒才捱过生死关头,我又情况危急,S.T.R.I.K.E.的其他成员怕是早就迫不及待地要就我们这幅颇为亲昵的姿势插科打诨起来。在一干人宛如野蜂飞舞mini版的窃窃私语声中,最终是左膀右臂都被子弹擦伤了的杰克·罗林斯率先用胳膊肘夹住了手机,然后艰难地打开照相功能,对着我俩咔咔咔连按了三次快门。朗姆洛没有任何反应;我则拼劲最后的力气朝杰克竖起中指,接着,意识便朝那溟濛的边缘颠仆而去——
“嗨——嗨嗨!醒醒!别睡过去!”朗姆洛照我脸上不轻不重地拍了几巴掌。刺痛稍微拊回了些我的神志,但那远远不够。飞机高度不断上升,海拔与气压正交替着砭刺我的伤口,剧痛使我的四肢僵硬几近痉挛。看来我的确是要死在这里的——一旦产生了这样的念头,一切苦痛和重负似乎顷刻间便离我而去了。我像嗑嗨了一样浸泡在柔软的幻象中,甚至体验到不知缘何而来的微妙、释怀的幸福。直到我再次听见朗姆洛的声音:“保持清醒,塔季扬娜,和我说点什么,随便什么都行——之前你说到为了在战争中生存下去,你的父亲打算做一名走私犯,在那之后呢?继续和我讲你的故事吧,我很感兴趣。”
我从不拒绝布洛克·朗姆洛的任何要求。于是我开口道:“之后的日子里...”
“嗯,之后的日子里,”朗姆洛重复了一遍我的话,“说吧,塔季扬娜,我听着在呢。”
「之后的日子里,我的父亲开始频繁穿越交火区,靠帮别人带东西来挣取那些心有顾忌之人的尊敬和他们缝在内衣里的积蓄。夜幕降临时,我们依旧蜷角落里一张潮湿的床垫上。父亲给我讲他和母亲初次约会时的故事。他送给她一束马萨德医生——花是这个倨傲的书呆子所能想到的最浪漫的示爱方式。我问他:爸爸,现在外面怎么样了?他垂下脑袋来亲我的额头,用他许久没打理过的胡子扎我的脸,直到我咯咯笑着推开他。他说:外面的世界可糟透了。天是青灰色的,甚至看不清太阳。以前他还没去上大学时,每到冬天,他和爷爷就会挑个晴朗的日子把秸秆堆在一起烧掉,这样庄稼就不会遭到冻害。现在俄罗斯人和车臣人都在把格罗兹尼当作秸秆。但是塔纽莎,我的小乖乖,一切都会好起来的。用不了多久,我们就会过回从前的日子,手牵着手一起走在胜利大道上。我们现在的确失去了很多东西,但没关系,等我们出去了,你就能够随心所欲地买任何你想要的东西。至于我的那些书——里边好多是孤本,真让人发愁——但我会想办法托人重新收集它们的。只要我的学问还在、知识还在——只要我和你都还活着,塔纽莎,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我没告诉他其实我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战争永远也不会结束。我们会一直在这儿待下去,年复一年,日复一日,直到成为洞穴喻中那些身披镣铐的人,然后与一个同样做了一辈子囚徒的男人结婚,生下一个和他的父母一样只能望着理念世界的倒影长大的孩子。但只要能活着,能和父亲以及那些我还未曾谋面的未来的家人生活在一起,即便是这样不见天日的生活又能糟到哪去呢?
但很快,我记得那是1995年5月下旬的某天,我的父亲先我一步成为了自由之身。他正揣着一盒蜡笔从河边经过时,被两个正在巡逻的俄罗斯士兵当成了恐怖分子。他们同时朝他开枪,一枪击碎了他的锁骨,一枪打穿了他的脾脏。他挥舞着蜡笔想对他们大喊:停下!我是一名大学老师!但其中一位士兵以为他手里挥舞的是炸弹,于是朝他脸上又扣动了一下扳机。那枚新鲜出膛的子弹从他的鼻梁骨右侧钻进去,然后从脖子另一侧穿出来。他连血都没来得及流上多久就断了气。从那天起,人们不再叫他“米哈伊洛”、“米哈伊洛先生”或者“卡普什金博士”,而是统一称呼他为“可怜的小塔尼亚他爸”,仿佛他的名字成为了某种会带来不幸的禁忌。」
“之后发生的事你应该都已经在我的履历上见过了,朗姆洛教官。我被一名国际人道组织的成员收养,并在战争结束后随她一起搬去了美国。我的养父母不能生育,因此一直把我当作亲生女儿看待。在我高中即将毕业之际,我的养父生了场重病,几乎掏空了家里所有的积蓄。其实那时凭我的成绩要申到一所不错的学校并非难事,但在稍微了解了一下助学贷款的利率后,我意识到自己必须为这个千疮百孔的家做点什么。养父的后续治疗费用不是笔小数目,而我也不想放弃上大学的机会,哪怕耽搁几年也好——”
“于是你选择了参军。可观的收入、包括学费减免在内的教育福利、以及退役后零零散散的补贴,对于一个已经走投无路的小姑娘来说,又怎么能拒绝得了这些呢?毕竟你又不需要付出什么——只不过就是和一群混蛋在一个和地狱没什么区别的地方待上四年而已。”
“但我熬过来了。四年的现役,四年的非现役。朗姆洛教官,你明明很清楚我向来都比其他人要更擅长忍耐。”
“之后呢?”他追问道。
“我履历上不是都写着吗?”我吃力地翻了个白眼。
“我更想要你亲口说给我听,塔季扬娜。尤其是现在,显然这对你保持清醒很有帮助。”
“之后...之后我服完了兵役,然后退役,去念了大学,从大学里毕业。我的养父还是去世了,那场大病本就已经让他同一个活死人没什么区别,后续的治疗也不过是再给他吊几年气罢了。不过,我和养母给他买了一块不错的墓碑——我们经常去看他。”
“再然后呢?”
“再然后发生了一起超能力者银行抢劫案。我那天刚好在办还款业务,因此不幸成为了被劫持的人质中的一员。不过身为热心市民的我和被派来处理那次事件的你居然默契地里应外合,成功放倒劫匪化解了那次危机。之后,在你的引荐下,我接受了神盾局的招募并成为了快速特种部队的一员。而你,布洛克·朗姆洛——你...你训练了我。”
“嗯。”他低声应了一句。我猜他已经不知道还能说些什么,但扔打算遵守诺言对我的每一句话都做出回应。
“嗨,朗姆洛,我觉得身上好像没那么疼了——我不知道这是好事还是坏事——我的脑子还有在转吗?我不知道——我应该是思考过后才说出这些话的吧——我的眼睛好像看不见了,是你把我的眼睛遮住了吗——朗姆洛,我让你把手挪开,你为什么不照做,我说我看不见了——我们什么时候才能到医院?——我看不见——我明白,我确实是要死了——我要走和我父亲一样的路,听起来倒不坏——朗姆洛——朗姆洛教官——麻烦你把头侧过来一点,我不想让他们听到我接下来要和你说的话——我动不了,全身都很疼,你过来一些——”
他似乎是迟疑了一会儿,但我知道他不会拒绝。黑暗中,我听见他和之前一字不差、却明显清晰了许多的声音:“说吧,塔季扬娜,我听着在呢。”
“其实我也不是没有幻想过......”
“幻想过什么?”
“幻想过有朝一日能从你那儿收到一束花——不一定非得是马萨德医生,但就像我爸送我妈时那样——不一定非得是马萨德医生,什么花都行,”我费劲地朝他笑了笑,“但现在看来,这个愿望也许只能以你在我的墓碑前放上一束花的方式来视线了。”
飞机开始降落。我再也说不出任何话了。
尴尬的是,结局并没有我想象的那么糟。我以为自己必死无疑,于是干脆破罐子破摔地和朗姆洛单方面地倒了一路的苦水,也不管他是否有耐心和兴趣听这些无聊的陈年旧事。
然而,虽然我做好了英年早逝的准备,但这个该死的世界并没有打算就此放过我。飞机一着陆,我就被一打全副武装的医疗人员绑上担架,以最快的速度推进了神盾局内设的高精尖急救室。接下来包括手术在内的一切程序效率都高得离奇。如果我清醒地承受了这一切,或许当场就该为国家对我这颗走卒的脉脉温情落下几滴肝脑涂地的热泪来。只可惜我的脑子因失血过多而变得昏昏沉沉,只觉得目力所及范围内的一切事物都变得极尽恣意绚烂,仿佛我正浸渍在一滩被高温烘烤过的油彩中。
我很走运。子弹避开了我的要害,虽然疼得要命但最终还是没能要了我的命。我被批了两个月的短假,每日躺在雪白的病床上发呆,实在无聊时,就把百叶窗遥控器、空调遥控器和电视机遥控器摆在一起把水言欢。但我终究是无法忍受这样的日子。在搜刮干净了脑子里每一句能够派的上用场的花言巧语后,我终于从替我清创的护士那儿要到了一个AMC+账号。于是在耶苏诞辰后的第两千零一十四年,我终于重拾起了那种我所一直怀念的——所谓年轻时的激情。我开始追电视剧,和高中那帮玩得还不错的朋友连麦一起看求生之路的对抗赛直播。我甚至开始做安稳的梦。梦里的每个人都对我很友好,没人喊我Canvasback或者切钦娘们。我们依旧会在军营的酒馆里举办小型拳击赛。我的对手是个手脚健全的皮革沙包,本该是脑袋的位置贴着一张劣质的叶利钦的面具。我砸在他脸上的每一拳都会使他呕出些东西,像是生了菌的牙齿、或者被胃液腐蚀过的白桦树叶。最后我总能不负众望地击倒他,然后所有人都为我鼓掌。他们高举起双手,大声呼喊我的名字。父亲也在人群里。他被挤得动弹不得,脸上挂着羞涩且幸福的微笑,同他们一起振臂高呼:“塔季扬娜!塔季扬娜!塔季扬娜!——”
“塔季扬娜。”
最后一个念到我名字的是来自现实的布洛克·朗姆洛。他倚在门口,额上有擦伤,肩膀上还搭着个男人。我认出那是杰克·罗林斯——活该。
护士从朗姆洛那儿接手了杰克,把他送去隔壁找人处理伤口。于是房间里便只剩我们两人。朗姆洛上上下下地扫了几眼,讽刺道:“你过得不错。”
“还行,”我朝他摊开双手,“公费医疗,公款吃喝,舒适的床垫,柔软的枕头,空调水电二十四小时不间断,网速还流畅得要命。”
“想念我吗?米哈伊洛芙娜,”他对我露出古怪的笑,“现在我是唯一知道你全部秘密的人了——不说全部,至少百分之九十有吧。”
该死。如果时光能够倒流,我一定会在被他抱上飞机前就想办法自我了断,以免让几周前那个愚蠢得像个未经人事的雏儿一样的我哭哭啼啼地把心里话和这个家伙一股脑兜了个干净。我连自己的中间名都告诉他了,可他有什么义务替我保管秘密呢?他不过是我的上司和教官罢了——我们甚至连一次会都没约过。
“想,”我对他做出一副真诚的表情,“但这并不是我想象中我们这次见面的方式。”
“喔?”他来了兴致,“那你不妨说说看,我们应该怎么见面才对?”
“我以为你会提着一个巨型果篮来探望我,告诉我这是S.T.R.I.K.E.的所有人一起凑钱给我买的,上面附有一张写着‘祝你早日康复,塔季扬娜!’的粉色爱心贺卡,落款是快速反应特种部队所有人的名字。等你替我传达完大家的祝福,或许还可以坐在那边那张凳子上给我削个苹果——那张凳子是我找护士要的,毕竟我想,万一有人来探望我的话,让他坐床边上可不太好——顺带一提,目前还没有人坐过那张凳子,这让我稍微有点难过了——我的意思是,你是第一个来探望我的人。”
朗姆洛瞅了眼桌上的平板,AMC+的界面,视频正处于暂停播放的状态。他恍然大悟:“那么我的建议是:少看点乱七八糟的电视剧。”
“哦。没有果篮的话,你送我一束花也行,就插在我床头的那个空瓶子里。你可以趁我昏迷的时候对我说很长的一段话,长到仿佛我这辈子再也醒不来的那种。但最后到了某天我还是会睁开双眼,发现医院里已经一个活人都不剩了。花早就谢了,枯瓣掉了一桌子。我往外看,发现街上到处都是游荡的丧尸。然后我就会全副武装地穿过尸群去寻找其他的幸存者,顺便找到你。那时你也许已经是一个幸存者团体的领袖了,说不定还搞了我的老婆。不过放心,最后我一定会一枪崩了你的脑袋。”
“乱七八糟的电视剧——包括《行尸走肉》。”
“你居然知道这是《行尸走肉》的剧情?”我大惊失色,“你居然看过《行尸走肉》?——你居然会看电视剧?”
“我又不是原始人。再说,如果我是肖恩的话,那个扮演你妻子角色的人又是谁?杰克·罗林斯?”朗姆洛想到了什么,露出了一副反胃的表情,“总该不会是史蒂夫·罗杰斯吧?”
“呃。”
“我会给你带花的。”朗姆洛突然开口道。
“什么?”我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我说,下次再来这儿的时候我会带一束花——就像你的说的,不一定非得是马萨德医生,什么花都可以。如果那时你还在病床上躺着,我就把那束花送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