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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一顿吃的是羊汤、羊拐骨、老家拌白菜和醋溜山药,饮食比在淇水原时讲究多了。
      饭后,梁升再三问四五:“确定是三街的头一家?”
      四五不住点头:“我记得清楚,姐姐就是住在那里!”
      梁升警告他:“要是记错了,可没有机会给你慢慢找!那你就得一直跟着我了!”
      四五含着手指想了许久,确定地道:“就是那一家,不会错!”
      “不出错就好。但愿不出错。否则你就真得一辈子跟着我了。”
      梁升倒不是吓唬他,实在是以他的为人,正儿八经地把小孩送还给人家会引起老头子的怀疑。性命被捏在人家手里,万事不免要当心一些,所以梁升只能装作不经意走到四五姐姐家,再为了点钱财什么的把孩子换出去。
      只是这番行事,已经引起了春山的怀疑。春山第一次主动和他说话——
      “你真要把这孩子送出去?”
      语气很诧异。
      梁升扬了扬眉毛,知道说什么都不如做的有用,索性就没回答。
      如此虚度了两天,第三天一早就有人来请示太子殿下还要不要出门。梁升从被子里钻出来,给了个肯定的回答,就梳洗梳洗,跟着人出来了。
      这次出门没什么排场,除了一个当地人,就只跟了一个老头子的心腹侍卫,跟以往在院子里转一转就要跟七八个人的做派大不相同。梁升深觉异常,就兜着圈子向那个当地人套话。那当地人说:“官人不知道,隶县是个什么地方!隶县里外几千口人,人人都相互认识!不说进来一个陌生的人,哪怕是进来一条陌生的狗,早上来,晚上也能全县皆知!官人昨天晚上来,今天早上就有人向我打探您了,您要是还带着一大起子人出门,明天就有人敢上门剿匪啦!”
      梁升吓一跳:“剿匪?你们这里匪徒很多?”
      那当地的老汉笑而不答。
      梁升又道:“几千口人,怎么能人人都相互认识呢?”
      “走动得勤。自然就认得了!”老汉道:“一家院子就是一家姓,男人们在外做活儿,女人们就靠别的院子帮衬。要是做起大活儿来,几个院子都在一起,自然就都熟了!”
      梁升沿路走来,并没有见什么大的田地,因而奇怪:“什么活计需要这么多人?”
      那老汉笑笑,又不答了。走走停停来到三街第一家,梁升眼睛一亮:这家院子里竖了根很高的石柱,石柱高出院门,站在门外可以清楚地看到石柱的顶端坐了个长翅膀的狮子,他便指着那狮子问道:“那是什么?怎么狮子还长翅膀?”
      老汉恭敬地对着狮子行了个礼,起身道:“这是云天教的风狮子梯。凡是云天教的师傅,院子里都竖这个,连官府都敬它,再大的事也不敢冲撞这样的人家。”
      梁升假作来了兴致,追问:“这风狮子梯是用来做什么的?”
      老汉道:“这是云天教的神物。只要诚心信教,人死了以后就能通过这个进到云上的天国里。隶县的女人们都信这个,镇州南边信的人也多。这家的女人有个叔父在云天教里当师傅,做叔父的爱护侄女,所以把风狮子梯立在这里保佑她一家。”
      自然而然,梁升的下一个要求就是要进去把这神物看个仔细。
      那老汉见他走过去就推院门,吓得连忙拉住——
      “别别别!这是官老爷做派,得罪死人的!”说完,他自己上前,以一种古怪的节奏在门上敲了十几下,那门才开了。
      “舅姥爷,有事?”
      开门的汉子嘴里问的是老汉,眼睛却盯着梁升。
      这汉子的目光太贼太亮,竟逼得梁升下意识地躲开了!
      那老汉觉察,马上便拉了这汉子一下,道:“晴天不下雨,你不知道?”
      这汉子这才移开目光:“我在家里待客,哪里有空出去咯!他叔父来了,舅姥爷要不要替家里的拜一拜?”
      “要拜前两天就来拜了!这两天忙,顾不上,等家里的客人走了,去田里拜!”顿了顿,又指了指梁升几人:“这是几位外客,路过看见你家的神物,要拜。他们第一次见,不知道礼节,你别见怪!”
      这汉子笑起来:“拜神物不如拜人!恰好叔父在上房宣教,我引他们去听一听?”
      老汉笑得眼角纹挤到一起,好像得了多大的脸面一样高兴地点点头,便把梁升他们交给那汉子,同时告知他们那汉子唤做李头,自己就乐呵乐呵地走到靠院门的一间房里去了。
      李头引着他们走了两三步,又忍不住回头打量梁升。这一回头,不得了,竟给他发现了一直笑嘻嘻地躲在梁升身后的四五——
      “小四五?你怎么在这儿?!”他三步并作两步跨过来,一把揪住四五诧异地问:“谁引你来的?你爹娘呢?”
      四五早被梁升教好了,只当姐姐的亲戚和自己开玩笑,故意逗自己急,就咯咯咯地直笑。一边梁升作惊讶状按住李头的手,道:“你认识这孩子?”
      李头扬眉:“这是我嫂子的亲弟,如何不认识!”说完,又警惕地看了看梁升和他身后那个侍卫,道:“他怎么会和你们在一起?”
      梁升笑:“这却是巧了,我们在淇水原捡到了这孩子!”说完,不等李头答话,又道:“可否借一步说话?”他眼睛瞟向四五,却是想避开这个孩子了。那李头会意,告了声“稍等”便将四五送入他嫂子的房内,不多时,又带着一个脸颊消瘦的男子回来,道:“这是我三哥,四五的姐夫。”说完,将梁升、春山和那侍卫领入一间房内。
      房门一关,不待李头和他三哥发问,梁升便抢先道:“不管你们信不信,捡到这孩子原就是意外。前几天我们路过淇水原,发现数个村庄遭人毒手,村民被人屠杀殆尽,这孩子躲在家中地穴内,是恰好发出声音让我听到这才得到救援。我怜他可怜,便将他带在身边,再多的,却是一点也不知道了。”
      “多谢。”那脸颊消瘦的男子对他拱拱手,又道:“不知你们发现他时,家里是个什么情况?”
      “一片狼藉。然则地上没有尸体。”尸体是万万不能有的。若有,人家要起来,哪能指着光秃秃的一个乱土堆赔给人家!
      那脸颊消瘦的男人闻言,闭目定了定心神,还想再接着问,李头却是不耐烦了,早跳将起来冲他三哥吼:“还问什么?带人去看不就得了!必定是老麻雀耐不得,想要打点野食去邀宠了!这狗杂碎!”他吼完就要往外冲,虽被他三哥拦住,却也把他三哥搅得心智大乱,再也坐不住。眼看两人就要匆匆告退,梁升忙起身阻拦:“等等等等!你看,孩子是我们送回来的,你们是不是要——是不是要——”
      两兄弟恍然大悟,正正经经地躬了身要行大礼拜谢。梁升忙把他们拦住,道:“这却不必、这却不必!我平生最不喜欢这些虚的!”两兄弟闻言一阵诧异,对视一眼,又道:“那待我们回来,再备礼物登门酬谢可好?”
      原以为梁升至少会推辞一下,谁料他竟理所当然地点了点头,道了一声“甚好、甚好”——在场所有人都面色古怪,春山和那侍卫更是窘得满脸通红,最后还是那做三哥的瘦脸男子最先回过了神来——
      “恩人爽快!”男子笑笑,对他们拱了拱手:“我们兄弟二人急着出门,失礼之处,恩人见谅!”
      梁升跟在自己家似地挥了挥手,那二人心中有事,又认定他不是什么上得了台面的人物,便也懒得跟他计较,径自奔去召集人手了——自然,为了不失礼数,又给他找了个人来专程引他去拜神。
      梁升跟着来人走在檐下,因嫌着檐下阴冷,便一面搓着脸和手一面断断续续地追问——
      “你们拜的什么神?”
      “风神。”
      “就是外面那个石柱子上的狮子?”
      来人有些不高兴,就强调了一遍:“那是风神!”
      梁升不以为意,“哦”了一声,又道:“那我们现在去拜的是什么神?”
      “是风神的宣讲使。每月初一十五,师傅都会来给我们宣讲教义,助我们洗清罪虐。”
      梁升垂下眼睑,心想:洗清罪虐这一套,真是到哪里都适用啊……
      一路走一路说话,很快就到了师傅宣教的房间——这是整个院子中最靠后、最轩敞的一处,只刚到门口,已经有些暖意,待掀起门帘,自是更有一股暖气扑面而来,只一会儿就融化了人身上所有冻僵了的关节!梁升他们被这暖气烘得浑身舒适,不由自主地就跨入了房内,只见房内早挤得密密麻麻,人人都垂手凝听一个苍老的声音说话——
      “凡我信徒,只要诚心向教,洗清罪虐,他日必能登上极乐之天。极乐天上有天国,天国生于云端,经历万世万代,繁荣昌盛,无所不兴。天国之民,人人有其位,个个具其职,以其职位大小划分家宅、田产和牲畜,为丞相者宅万顷、田七千五百亩、牛羊七千五百头、马匹百头——”
      话音未落,下面响起一片抽气声。人人眼神发直,那苍老的声音就说得更起劲了——
      “为尚书者……宅……田……牛羊……马匹……”
      “为学士者……宅……田……牛羊……马匹……”
      “为大将军者……宅……田……牛羊……马匹……”
      如此往复,其余人听得很垂涎、很过瘾,梁升昏昏欲睡,只差没睁着眼睛睡倒!官职从丞相一路数到长史,他实在忍不住了,就举起手道:“未知神使将侍中置于何地?!”
      此话一出,所有人纷纷扭过头来,梁升先是受众人瞩目,而后得人让出一条道来窥见神使真颜:只见这神使面色发褐,额头扁平,眉骨奇高,眼睛内凹,鼻梁极塌,这条鼻子一路塌到上唇,又鼓了起来,得到下唇,又突兀地收了回去——果然不是一般人能具有的容貌!
      梁升正自恶心,那神使已经正了正衣冠,发起话来——
      “来者何人?”
      这一声断喝,腔调到位,气势很足,引得梁升很想发笑。但他不敢真笑出来,就只好拱手挡住嘴,含含糊糊地道:“吾乃天边一客,偶然游经此地,得见神使,十分荣幸!”
      那神使见他手拱得极高,已是十分高兴,又见他话说得十分客气,更是欢喜,当下也不计较他打断宣教,将他召至身边,道:“你有何疑问?”
      梁升将刚才的问题又说了一遍,那神使便不觉有些后悔了,心中犯难。
      原来在山奕,侍中这个职位因随侍皇帝左右,不直接对外发号令,所以极少有平民百姓知道。这神使知道梁升能够胸有成竹地说出这一官职,自然是因为确确实实有这个官职存在,可是这官职大小几何、该占多少家宅多少田产多少牛羊多少马匹,他却不好断定了!偏偏这屋中众人,还都眼巴巴地望着他,想知道这新鲜的官儿能分到多少东西——百般为难之下,他忍不住瞟了瞟身边的男子,而梁升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这才注意到这个男人——
      男人和当地的青年一样拥有一身小麦色的肌肤,但身形相比于那些肌肉虬节的男人来说有些偏瘦,他穿着一身普通的青衣,乍看之下没有任何出挑的地方,细看,却别有一种凛冽的气质。就五官而言,他长得一般:细长眉眼、薄唇、长脸,正是那种一望即知的严肃、自制、淡泊、寡情男人的典型模样,他脸上漠然的神情也应和着他的外貌,然而梁升却对他产生了一种强烈的情绪——这情绪来得如此猛烈和迅速,以至于他一声惊呼已经到了嗓子眼,若不是他自控力强,铁定会当场叫出来!
      这是怎么回事?
      梁升满腹疑惑——这可不是什么一见钟情!他以前显然是见过这男人的,而且,以这具身体汹涌而来的强烈感情看来,他和这男人肯定关系匪浅!可是这男人看到他,眉毛都没动一下,难道是没有认出他吗?
      梁升望着这男人发呆,神使没有错过这一幕,便咳了一声,道:“福生,不如你带这位外客去隔壁,”他又对梁升说:“福生是我的大徒弟,你有问题尽可以问他。他答不出来,待我宣教完了以后你再来问我。”
      梁升见他把“宣教完了”四个字咬得极重,很识趣地道了谢,说了声“不敢打扰师傅宣教”便跟着福生往外走。一出门,顿觉寒冷,梁升裹了裹外衣,这福生却似没有知觉一般,仍是挺直背在前面引路。引他们到隔壁,福生极自然地在上首落了座,垂眸道:“客人能不能把问题再说一遍?”梁升把问题重复一遍,福生便说:“侍中替皇帝整理文书,随侍皇帝,自然没有私产。”答得正确而简单,不禁引得梁升三人侧目。
      三人中,老头子的心腹侍卫因要对梁升的安全负责,所以最沉不住气,首先对那福生喝道:“你是什么人?!怎么会知道宫里的事?!”
      福生看了他一眼,淡淡地道:“梁帝攻破都城之时,不知多少深宫旧人流落民间,宫中的旧事自然也不是什么秘密了。”
      这解释极其合理,侍卫挑不出什么错误来,便不由对他更加警惕。梁升倒是由他说的想到了他的身份,因而心中一动,暗自有些激动。他有意试探这福生,便道:“在下不解,既然风神佑信徒,那么不信的人怎么办?”
      福生轻描淡写地道:“自然是一个死字。”
      梁升见他身为半个神棍,竟然把死字说得如此平淡,好似早已习惯杀伐之事一般,不由更加激动,笑了起来,道:“这我就不明白了!为何有所佑有所弃呢?难道身为神明,也会趋利避害、爱惜羽毛不成?”顿了顿,又自言自语:“对了,肯定是因为信徒知道悔改,愿意洗清自己的罪虐,所以能以清白之身回归天上;而那些不信的人满身罪虐,还不知道悔改,所以只有归于尘土才能还人世一片清白。”
      他说出这番话,令春山和那侍卫都有些意外,也令福生暗自吃了一惊。
      原来在云天教中早有类似的疑问。信徒虽然不敢当众质疑,但是私下也多有议论,说风神只保佑愿意向它供奉钱物的人,就好像商人只愿意和带有足够钱财的人做买卖一样。教中的师傅对于这点非常恼火,却也没有办法反驳。有一个方法可以消除这种议论,那就是承认风神会庇佑所有的人,可是这种说法不利于发展信徒,几乎没有人愿意考虑,所以在梁升之前,类似疑问简直就是云天教的死穴。
      而现下梁升的解释不仅合情合理、非常有说服力,而且完全切合教义,所以不由得福生不惊艳。为这番解释,福生认认真真地看了梁升几眼,只见梁升在他的注视下继续道——
      “既然风神愿意庇佑知道悔改的信徒,那么请教一下这位兄弟,如果有一个人作恶多端,但突然有一天大彻大悟、迷途知返,不知道风神愿不愿意原谅他?”
      若非知其意有所指,答案自然是肯定的。但福生垂眸想了一想,才不答反问:“不知道这个作恶多端的人是不是真心悔改?”
      “是。这个人愿意对天起誓。”
      “起誓?”福生勾了勾唇角,梁升明白他的意思,不禁叹了一口气:“其实,这个人也知道誓言是多么虚无缥缈的东西,只可惜,上天一直没有给他用行动实践誓言的机会。”
      “……”
      福生默默地坐着,好似在思考什么,没有反应。梁升只好接着道“当然,这个人也知道,只要诚心,机会总是有的。所以他日夜期盼这个机会能够尽快到来。”他说完这话,就专注地盯着福生,期盼他能够给一点反应,但福生的表现却非常冷淡:这个人似乎什么都知道,但是却一直很平静,平静到近乎冷漠,梁升都有些绝望了!
      难道自己就要一直被困在一群亡命之徒身边了?
      他茫然地自问,正闷得不行,那福生开口了——
      福生说:“这个诚心悔改的人,似乎和以前那个作恶多端的人不太像。”
      梁升的心脏顿时少跳了一拍,他听到自己非常镇定地回答道:“是不太像。可能是在生死之间走了一道,以前的许多想法都改变了吧。”
      福生道:“变化很大。”
      梁升道:“正是如此,不然也不敢自诩为大彻大悟了。”
      福生没有再说话,但开始非常仔细地打量他。他的视线移动得很缓慢,又锐利,使得梁升非常不自在。梁升强忍着不适任他打量,原以为他能因此而得出什么结论,不料此人把人看了半刻,只说了一句话——
      “我知道了。”
      说完这句话,他竟站起来施施然离去了!梁升一怔,反应过来以后,差点儿没当场骂出来!
      可恶!这人!这人!!
      他怒气冲冲地追过去,想要揪住这人的衣领问个明白,然而真的跑了出来,被寒风一吹,又不禁冷静了下来——
      是了,这个人除了说一句“我知道了”,又能干什么呢?他可能是前朝旧臣,但目前只是云天教师傅身边的一个小徒弟。云天教教众虽多,却都是妇孺,他用不上,也用不了!
      这么一想,刚才那种觉得生机乍现的心情也顿时变得十分可笑起来——是,他原来就想:如果能够遇到一个有良心的前朝官员就好了,那人会保护他,不会出卖他,会帮助他获得自由,不会见死不救;现在看来,这种想法是多么可笑!他是什么名声?别人凭什么信他?又凭什么舍命搭救他呢?!
      梁升想到这里,就觉得抑郁得不得了!他不想再说话了,也不想再动一动了,他甚至不想再期待了,在这一刻,他多么希望自己能化作寒风,呼啸着腾跃而起,远离这小小的院子、远离这小小的隶县、远离这混乱的山奕,直冲云霄,遨游于苍茫天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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