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波誰見龍君來》治水

1、第 1 章

　　第一世時，他與牠在佛國一次盛會上相見。

　　他是年輕的天將，甫征伐歸來，將在帝釋天面前接受封賞。

　　牠是手托寶珠的龍王，即將在盛會上敬拜佛陀。

　　當他拿下頭盔，俯面欲在蓮池中洗去滿面塵埃時，照見了一個俊俏男子的臉，以及那條碧青色的美麗魚尾。

　　當牠手捧寶珠，躍水而出時，看見一個年輕將領半跪在蓮池邊，一眨也不眨地看著他。

　　不知道是誰對誰，笑了那麼一笑，從此一者墮入深海，一者墮入紅塵。

　　第二世時，他與牠在東土一座險關上相見。

　　他已投胎人身，為一方將領，有妻殷氏，有子三人。

　　牠已坐鎮東海，為四海霸主，妻妾眾多，兒女成群。

　　他與牠都不知道，這仍是一個劫，唯有見面時彼此維持客氣的往來。

　　牠不止一次從後山水池中浮出來，魚尾輕輕拍著池畔，思索為何總對他感覺似曾相識，卻不知道他常在書房批改公文，沈沈睡去時，夢見深海龍影。

　　他與牠都不知道，許多個劫前，曾有一個天人，與一頭青龍，曾只因在蓮池畔相視一笑，結下不解之緣。

　　此世他們的劫應在他們的孩子身上，他最寶貝的第三個孩子，害死了牠最疼愛的三太子，模糊的過去，頓時被深刻的怨恨替代。

　　縱然令朝日復出，即使令明月東上，也挽不回失去的時間。

　　縱然令靈珠返魂人世，即使令龍子再還東海，也補不了過去的裂痕。

　　第三世，牠只暗暗地看著他，原想只想暗暗地看著他。

　　牠仍恨他，他也恨牠。

　　再沒有年輕天將臥守蓮池，再沒有細腰鮫人捧珠而出，那是再遙遠不過的劫前故事。

　　但牠仍忍不住。

　　輔佐真龍，建立王朝乃是他下凡天命，化身凡人、忘卻身份的他難免忐忑不安，對前程一無所知，牠看他落魄少年失意洛陽，牠看他結交紅顏同奔太原，牠忍不住化身一豪客出現在年輕劍客面前，與他兄弟相稱。

　　有一段時日，他與牠雙雙騎馬同赴太原，欲共見此世真龍天子，一路上餐風露宿，但牠喜水，夜裡休息時必要依水而居。

　　一天夜裡，牠靠著池畔石頭朦朧睡去，忽然睜開眼睛時，見他半跪不遠處池畔，看著黑壓壓的池面不知道想些什麼，忽然他伸手掐起一朵開在池邊的小野花，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當時天上清澈月光照在那年輕的臉龐上，眉就是眉，眼就是眼，牠微微側臉，看著那張若有所思的臉龐，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麼。

　　後來牠將自己龍宮珠寶送給他當作起事之資後，就離開了。

　　一甲子間，他在人間建功立業、裂土封侯，得享半生榮華富貴，這時間短得連牠等自己最小的龍子長到有牠一手臂長都不夠，宮外珊瑚花只開了三度，王母的青桃子才要變成紅桃子，牠在水鏡裡看他在人間再度鬚髮皆白，看自己也已經雙鬢如霜。

　　牠上朝告那孫猴子打劫了他的定海神針，離開剛好見他歷劫歸來拜見玉帝，依舊是英俊挺拔、神采非凡，見了他腳下一滯，似乎有什麼話要說。

　　牠卻見大殿上他的寶珠孩兒正款款走來，亦是如他那樣豐神如玉、唇紅齒白，牠一時想起了自己那千百年後仍魂魄悠悠，不知在哪一道輪迴的太子，一時拂袖而去，再不回頭，依舊是天上海中，兩不相見。

　　對於牠而言，然後又過了那幾十世，幾百劫，幾千年，幾萬個日子，有一天，牠的太子終於回來了。

　　不過是一眨眼而過的歲月，在人間，想又是滄海生塵。

　　大浪淘去了，豈止是漫天紅塵，橫槊賦詩的英雄。

　　牠坐在東海龍宮裡，忽然覺得無聊，是不是對龍也好，對神也好，時間久了，那些刻骨銘心的東西，即使不進輪迴，不度奈何橋，不飲孟婆湯，也終有一天會過去？

　　他忽然興致索然，心想爬上岸去散心。

　　人類被稱為大學的地方，有時候也會附庸風雅，挖個池子，種些水草荷花什麼的，還養了烏龜、金魚與鴨子之類的。

　　夜深人靜，牠人身魚尾，施施然從池子中冒出，不理那群正在磕頭的水族，化出雙腿步上陸地時。

　　喀拉。

　　牠轉頭望去，見他望著自己。

　　都已經歷經幾生幾世了，他與牠卻總是生生世世相見時，學不會幾生幾世前的教訓。

　　於是不知道誰對誰，又是望著對方微微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