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凉音游京》木森田

13、安置

　　枕凉音与王郁哲将难民们带到一个郊外小村里。
　　这个小村子显然是不久之前才被席卷一空。为什么说是刚刚呢？
　　因为街道上，一片狼藉，树木，车马，牛羊，全都翻倒在地。
　　小宛国的百姓，最忠实牛羊牲畜，其次是马儿，牛儿，骆驼。
　　即便是自己保命，也不可能弃牛羊于不顾。而且，幢幢民宅之上，还冒着缕缕灰白的炊烟。
　　显然，遭受袭击和劫掠之前，百姓们没有要逃走的意思，而是，正要其乐融融吃饭。
　　枕凉音简直不敢相信，眼前所见的景象。她闭上眼睛，想方设法不去看。然而，眼睛闭上了，耳朵却还听得见，皮肤上的触觉还在，内心里的愤恨还在，她是无论如何也避不开的。
　　难民们问：“公主，你一直走，走个不停，你到底要带我们去哪里呀？”
　　这时，枕凉音才缓过神来，立刻停下脚步，转过身来。
　　“我想给大家找个安静地方歇脚。”她怯怯地，缓缓地说。“村子里，一片狼藉，到处都是死去的牛羊，翻倒的车马，我实在不忍心你们在此处落脚。”
　　听她这样一说，难民们倒是忍不住笑了。“保护我们的国都没了，我们这些流离失所的人，都怎能嫌七嫌八到处挑住处呢？”
　　“是呀。”另一个难民说：“是呀，公主。我看，我们将就歇下吧。反正又不是待下来就不走了。待明天早上天一亮，大家都有精神了，再去找上乘的落脚地也不迟呀。”
　　王郁哲见枕凉音黛眉紧蹙，上前说道：“他们想必比我们更累，就先休息吧。”
　　枕凉音的眼睛红红的，鼻子也红红的，珍珠大小的眼泪一颗一颗落下。
　　她哽咽着，说：“好。”
　　当天夜里，枕凉音，王郁哲便与难民们在小村子里住下了。
　　说来也是走运，大家都饿得要命，而村子里各家灶台上都煮着饭食，于是，大家也就“恭敬不如从命”，享用了一顿美好晚餐。
　　夜里，大家都睡不着，便提议要轮流巡逻，以防那些发了疯的，从圣山上逃出来的巫人，再次偷袭。可是，虽说要巡逻，大家却讨论来讨论去，不知让谁来巡。似乎真正遇到要做出牺牲的事，所有人都不愿抛头露面了。
　　枕凉音见状，道：“就由我来巡逻好了。大家累了一天了，也该多休息休息。”
　　王郁哲道：“我与公主一起巡逻，一旦有状况，立即通知大家。”
　　难民们纷纷表示同意。
　　既然都同意了，枕凉音也觉得没必要再耽误，便从民宅里走了出来。其实，她自告奋勇，并非因为她确实想要一夜不睡，她也很累，但她觉得，她身兼一份保护小宛百姓的职责。
　　百姓们会害怕，但她不可以害怕。百姓们会退缩，她不可以退缩。百姓们需要人领头，需要被人照顾，而她呢，她就是那个带领别人，照顾别人的人。
　　走了一段路，王郁哲追了上来。“我看锅里还有些小米汤，正要打给你喝呢。一转眼，你就不见了。”
　　枕凉音看他一副急急的关心自己的狼狈模样，反倒是一阵心酸。打趣道：“我哪有不见。我不是好好地站在你面前吗？”
　　王郁哲道：“正好呀。诺，把小米粥喝了，我陪你去巡逻。”
　　枕凉音又是一阵感动。“你对每个偶遇的姑娘都这么好吗？”
　　王郁哲莞尔一笑，道：“当然，不是。因为不是每个姑娘都有亡国之险，不是每个姑娘，都有一大群人要照顾安抚。我不过是尽我该尽的责任罢了。”
　　枕凉音心里一怔，怯怯地想到，果真是我想多了。我以为他千里奔袭，护我回小宛，是为了我。如今听来，却是为了他自己的职责。
　　想到此处，莫名心酸起来。为什么不是为了我呢？为什么他不撒谎说，是为了我呢？是我要求太过，太一厢情愿了？大概是吧。我这个人就是会莫名一厢情愿的。别人稍微体贴些，温柔些，彬彬有礼些，我便觉得，他是否喜欢上我了？这不就是没见过世面的表现吗？
　　想到“见过世面”几个字，枕凉音突然难过起来，继而想到，是呀，我确实没见过多少世面？我从小在小宛国中长大，连玉门关内都没去过，又怎么算是见过世面？
　　或许是孤独使然，或许是与家人失散的痛苦使然，枕凉音此时此刻的格外的脆弱，伤感，多思。
　　王郁哲见她凝视着地面，半晌不多言语，心想，或许是自己说错了，于是，便安慰道：“小米粥刚熬好，还热着呢，快喝了吧。喝完，我们一起去村子里溜达溜达，绕绕走走。”
　　枕凉音又落泪了。才两三个月的时间，她已经哭了不知多少次。她并不是一个爱哭的人，更不是一个一哭二闹三上吊的人，她很会克制感情，而现在，她却动不动就哭红了眼。
　　王郁哲见她如此，嘴上不说什么，行动上却有无数表示。
　　瞧着她听了他的话，喝完了小米粥，他便轻轻将空碗接了过来，搁在沿路经过的民宅石阶上。挽起她的手，说道：“我有一个止住眼泪的办法，你想试试吗？”
　　枕凉音抽泣，道：“什么办法？”
　　王郁哲道：“一路狂奔，一直奔到上气不接下气，痛苦地倒在地上。”
　　枕凉音吸了吸鼻子，十分惊奇，问道：“这岂不是将泪水化为汗水了吗？”
　　王郁哲看她有了回应的念头，大声地，关怀地，体贴地说：“这便是狂奔的要义所在呀。你哭，是因为你心里痛。只要跑得足够快，心就不会痛了。”
　　枕凉音不愿轻易屈服，于是，说道：“你这个办法，我早就试过了，没用的。跑完了，更难过，更孤独，更无法自拔，哭得更悲痛欲绝呢。”
　　王郁哲道：“悲痛欲绝之后呢？”
　　枕凉音道：“什么悲痛欲绝之后，没有之后啦？”
　　王郁哲道：“这不就对了？如果跑完之后，还觉得心里痛，那就痛痛快快大哭一场，哭得足够快，眼泪都不够哭了，怎么还会流泪呢？”
　　这一次，枕凉音真的被逗笑了。她笑着，任凭眼泪划过嫣红的双颊。
　　王郁哲“称热打铁”欢呼起来，又蹦又跳，还绕着她来来回回，跑了好几圈。
　　看着他跑，她也不好意思不跟上。于是，两个人便发了疯一般，绕着村子跑了起来。
　　几圈跑下来，枕凉音感觉好似被人抽筋断骨一般，再也没有力气，继续下去了。
　　眼看村口白杨树下，草垛蓬勃，软绵。二话不说，便倒了下去。
　　王郁哲倒在她身旁，双眼亮如烟如雾，如星如海，期盼的，怜爱的，佩服的，看着枕凉音。
　　见枕凉音气息平稳后，便对她说：“是不是好些了？”
　　枕凉音点了点头，说道：“好多了。”
　　她一转头，一不小心，差点与王郁哲脸对脸撞在了一起。
　　她的脸搜一下红了。
　　她知道，他就在身旁，可她没想到，他会离自己这么近。
　　近得不合情理，近得超越世俗。
　　她立即坐了起来，因为一时的尴尬，两人都不知说什么话来安慰彼此，只好说一些闲话，套话，毫无意义的寒暄话。
　　他指着天上的北斗星，说：“你看，那边。所有夜色星辰中，北斗星最亮。”
　　她说：“是呀。北斗星要为旅人引路，不得不亮堂一些。”
　　他说：“你就像那颗北斗星，不是吗？”
　　她说：“我？”
　　他说：“不是吗？在玉门关，你带着我们杀出重围，化险为夷。在回小宛的路上，你骑术精湛，箭术了得，带领我们一路安全地穿过沙漠。而现在，你又成了难民们的保护者。你就是我心中，最亮的那颗北斗星。”
　　枕凉音的父皇母后很少夸奖她，她和两个哥哥都是在最严苛的皇家教育下成长的人。夸对她而言，与其说是一种肯定，不如说是一种无话找话时的撒谎。听到王郁哲如此夸自己，她的第一个反应，一如既往，仍然是，他一定不是真心夸我，他不过是说说而已。有些人就是这样，他们什么事都喜欢拿在嘴上讲，讲来讲去，天花乱坠，把你耍得团团转，却是一点实际行动都拿不出来。
　　王郁哲见她半晌的没反应，说道：“怎么？是不是我夸你，你不习惯呀？”
　　枕凉音立即否认。“不是，不是。我哪有不习惯，你不记得了吗？我可是小宛的九公主啊。公主可是从小被人夸到大的。”
　　王郁哲一听，便听出了个中玩味。“我知道了，你的意思是，我不是真心夸你？我说的都是假话。我是迫于你的权势，才假模假样的夸你，是不是？”
　　枕凉音这下更急了，说道：“我什么都说呀。你骗没骗人，你自己心里还不清楚吗？”
　　王郁哲道：“我没骗你，你就是我心里的北斗星。”
　　之前还玩玩闹闹，突然认真起来，一字一句严肃至极起来，两人又再次陷入了尴尬。
　　正在两人说话间，那些从圣山里出来的巫人，再次集结，已经来到了村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