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梧枝栖》棉毛衫

16、第一章●第十五节

　　谁料到这人鬼谷这般凶险。退两难之际，忽而前方高大的灌木林里飞出一群孔雀蛱蝶，络绎不绝，有如蜂涌，怕是有成百上千之数，好似一朵流动的金色的云，蔚为壮观。

　　那一群蛱蝶掠过他们头顶又跟着领头的蝶子往向阳的山坡飞去。

　　公子竹生吩咐众人原地休息，自己跟着蛱蝶往林深处探去。半炷香的功夫，公子竹生鸣镝报信，公子莲生会意，拉着枣红马也往林深处去。

　　那蛱蝶似通人性，瞧公子竹生候人，他们也来往返还，只在他头顶打转，也似候人。等候到了公子莲生，领头蛱蝶引路，左穿右拐。这林中并无道路，马车难行，公子莲生和洛蓟用术力开路，蛱蝶乖巧等候。众人跟着蝴蝶行路，又过了三盏茶功夫，眼前忽然柳暗花明。

　　那林间地上忽然出现了一条道路，那小径黄土裸露，只有一辆马车之宽。小径凹陷与林中地面三丈，毒草林中的灌木枝桠横斜，密密麻麻，完全覆盖住这条小径。若不是蛱蝶引路，外人哪能寻到这样隐秘的道。况且这头顶乔木茂密，树冠扶苏，阳光不泻。

　　公子莲生用术力绾结界护住枣红马和马车，又用术力推马车入凹径。众人紧随，跳下小道，行路顺畅，且这路愈行愈宽，路旁也现花草，渐渐地，这路便不再凹陷于地面，而是一片草地上蜿蜒着一条小径。那草地上生着绿绒蒿属、马先蒿属的各种稀有植物，其间并无一株毒草。

　　这些奇花异草，公子竹生只在古籍中见过，从未曾一睹真容。

　　传闻中人鬼谷中遍地毒草，不是亲见哪知人鬼谷还有这许多奇珍。可见传闻也不可尽信。

　　到了这片草地上，蛱蝶寻着花香渐渐一只一只四面八方飞散了去，寻花去了。一行人沿着这路走到尽头，尽头处横亘着一条小河，此刻应是降到谷底了。公子竹生抬眼看向兰溪的下游，只见这溪水是从一个清脆的山涧中流出。山涧中黝黑不见光，不知山涧外又是何光景。

　　沿着溪水逆流而上则能抵达荼蘼谷中宅邸。

　　路的尽头，岸边泊着两艘鱼舸三艘，众人搭乘鱼舸划桨而上，河边生着桃李樱杏棠棣，花期已过，俱挂着果子。风景是美不胜收。

　　此时太阳西斜，行舟约三刻，谷中腹地的房舍终于近在眼前了。泊舸上岸，只见这岸上一畦一畦的田地，地里没有稻黍蔬菜，却种着花，眼前这一畦是毛茛，稍远处是桔梗，还有萱草和落新妇，阳光下开得额外娇艳，风吹成浪，分外妖娆。

　　马车沿着田间小径往有房舍处走，远远地看到两畦红花，却是罂粟花，殷红如血，花间里立着一个水绿衣衫的姑娘。罂粟花田里红花似火微漾，绿色裙摆轻摇，红花绿裳相映成趣，那花的红与姑娘身后残阳的红倒连成一片，烧起来了，倒也美得像一幅画。

　　姑娘身姿挺拔，半个身子都没入花间，忽一转头，浅浅一笑，露出梨涡两个，细长的桃花眼，眼角斜飞入鬓，柳叶眉，樱桃嘴。

　　公子竹生只一眼，便怔住了。这不是青檀邑山中遇见的忍冬姑娘么？

　　该死，该死，公子竹生想，那忍冬姑娘懂药却不懂医，药术甚是精湛，早该想到她是人鬼谷的人。

　　葵和蚕女也见过忍冬姑娘，两人此刻见到她，很是惊讶。

　　原来青檀邑山中，人鬼谷新晋毒宗荼蘼摔断一条腿，躺在山中，全是因为其师姐夕颜。

　　那夕颜逃出谷后，心有不甘，邀约了谷外的一百多名用毒高手，也是她荼蘼的仇人，杀回谷中，找荼蘼报仇。因夕颜是人鬼谷中人，对人鬼谷轻车熟路，由她领路，众人顺利进入谷中。

　　荼蘼拼全力毒死了数十人，哪知夕颜要一损俱损，她放火烧谷，寡不敌众之下，荼蘼外逃，逃跑路上，战线拉长，追者有快有慢，让荼蘼有机会先毒杀紧随其后者，又能腾出手来寻药制毒，慢慢等后来者追上。

　　直逃到青檀邑山中，杀手渐少。她本于山中采药，哪知杀手追到，慌乱逃跑中从山坡上跌下，折了腿骨。杀手逼近，荼蘼拼死毒杀了最后的八名杀手。可是她腿骨已折，无法行动，自己懂药却不懂医，怎知如何接骨，束手无策。

　　她想爬出山再找人医治，于是靠自己两手撑地缓慢爬行，独自在山间苦撑了一天，才翻了一个小小的山头，还不甚二次从山坡上滚下。正感慨也许要死在这儿时，公子竹生出现了。

　　她手指甲里的藏的毒误伤了公子竹生。当然，也是意外，好在，她还有解药藏在舌下。

　　公子竹生不知这姑娘来历，荼蘼便现编了个名字“忍冬”。倘若公子竹生再翻过一个山头，便能瞧见横七竖八躺着的八俱尸身。

　　荼蘼身在谷外，时刻也记着收敛性子，不能想杀人便杀人，免得再被夕颜咬上。

　　她腿伤好了之后，担心人鬼谷被毁，急忙回谷。好在夕颜放火后不久，天降大雨，人鬼谷才得以保存，只是她那几间雅舍被烧毁了。荼蘼从谷外掳了几个工匠人进谷重砌房舍。

　　公子竹生拱手施礼，还未启齿，那人鬼谷的谷主荼蘼却抢先一步道：“你就是辰州的医宗公子竹生？”

　　“正是在下。”

　　“你的信我收到了。可是写得文绉绉的，也看不懂。

　　“不过，即便你不写信。我也知道你会来。

　　“我师姐夕颜早就来信说公子竹生与公子莲生要来，要借我人鬼谷的解语花复活一个姑娘。”

　　公子竹生又施礼：“正是，此行正是为此。还望谷主慷慨……”

　　话还未说完，谷主荼蘼插嘴道：“正是因为我早知道你们要来，所以才特意让我谷中养的蝴蝶前去给你们带路。”那姑娘说话时语气甚是傲慢。

　　原来那蝴蝶是荼蘼训练的，特意去接他们的。怪不得呢。

　　“你们以为，就凭你们自己，真的能活着进得了这人鬼谷？要不是有我的蝴蝶引路，早就是尸骨一堆了。”

　　“谢谷主！”公子莲生道，“求借谷中的解语花。”

　　“你们要，我就非得给吗？我师姐可是让我无论如何复活那位姑娘。我已经是人鬼谷的新谷主，你觉得我会听我师姐的吗？”

　　“姑娘！”葵性子急，也不施礼，就单刀直入，“当初在青檀邑，是公子竹生路见不平帮姑娘接骨。看在公子竹生救命之恩的份上，不是也应该……”

　　“正是因为这样，你们现在还活着，我还允许你们站在我面前，不然早死了。”

　　荼蘼话音刚落。蚕女忽觉得腹部疼痛，瘫软在地。“痛，这里痛。”

　　葵忙去扶她，公子竹生忙去搭脉。可不多时所有人都有中腹疼痛的中毒感。

　　“你们已经中了我的毒了。现在，只能乖乖听我的。”

　　中毒了？公子竹生百思不得其解。他吩咐众人盘膝坐下，深深呼吸。自己一边搭脉一边思索毒源。

　　那荼蘼从始到终手都未抬，身边花田里的花自己都认得，也无毒，这一路过来，毒虫和毒草自己多有留意。

　　却听荼蘼道：“我师姐让我杀了你们，然后救活那女子，可我偏要跟她对着干。我偏要让她死！”荼蘼唤道，“苍术，泽漆，你二人把那棺材推开，把我早上研好的鹅膏粉给我倒进棺材里。”

　　话还未落音，就有一老一少两个汉子从角屋走了出来。他们是被荼蘼从谷外掳来建屋子的手艺人。屋舍建好后，荼蘼为了有人帮她种花，把他们囚在这里。

　　公子莲生眼疾，赶忙绾了一个护身结送过去护住了麟女的棺木。两人进不了护身结，便可怜巴巴等候发落。

　　荼蘼大怒：“没用的东西！”忽然右手一阵袖舞，那袖中有一股奇异的香气，被风一送，吹了过来。

　　公子竹生仔细嗅了嗅，从香气中嗅出了藜芦花粉的味道。只是那香气遮盖了藜芦花花粉的味道，若不是仔细嗅，怕是不易察觉。

　　“背过身去，逆风坐着，头埋于膝间！”众人乖乖听话坐下。风起风落后，公子竹生又吩咐大家取出青色药丸。公子竹生与公子莲生忍着腹中疼痛把药丸捏碎成更小的颗粒，分给了苍术和泽漆。

　　好在公子竹生吩咐及时，大家吃入口中的藜芦花粉不多。

　　花粉！公子竹生忽然间联想到引路的蛱蝶，蛱蝶常流连花间，若翅膀上沾染什么有毒花粉，不经意吃入口中，吸入肺中，难免损伤脏器，腹中疼痛。他提起自己手肘，细看衣衫，又嗅了嗅。

　　细辨之下，发现是断肠草花粉。

　　“杜宁休谢毒宗喂的断肠草。”公子竹生朗声道，说完让大家服蓝色的药丸。

　　果不其然，那蛱蝶被荼蘼豢养在断肠草丛中，幼虫喂它断肠草叶，破茧后便采断肠草的花粉花蜜。吃不了毒的都死了，留下的都是爱吃毒的蝶。

　　公子竹生轻易破解了毒宗设的局，此举又激怒了她，她左手捻起兰花指，几枚银针便从指间射出，对准了苍术和泽漆。洛蓟的春秋扇飞出，扇翼档格银针，荼蘼的计划又落败。

　　“勿要滥杀无辜！”

　　“我杀我的人，想杀便杀了，与你们何干？”她双目喷火，大叫一声，“苍术，泽漆，回屋把我的绶囊拿出来，再取一个火折子。”

　　苍术和泽漆颤巍巍地去了，不多时，苍术捧了一个绣花的绶囊出来了，毕恭毕敬，双手递到她的面前。

　　荼蘼右手接了，反身左手五根手指鹰爪状狠狠插入苍术的喉咙，指甲尖利直削破喉，苍术痛苦地捉着她的手臂挣扎着，荼蘼的脸上却露出狰狞和享受的神情。

　　“放开他，放了他吧。”蚕女躲进葵的怀里，不忍去看，却启朱唇唱起歌来。

　　“风飞花啊，风飞花。
　　妈妈说请别靠近它。
　　她说她曾迷恋过它。
　　她说她总有些害怕。
　　时光如白驹，消失于青荒，
　　追逐的月华，还是在远方。
　　游荡的魂梦，可还曾回乡。”

　　哪知荼蘼听了姽音女的歌声，居然无动于衷，指上力道又添了几分，指甲也多陷入了几分。苍术渐渐痛苦地合上了眼，倒在地上。

　　泽漆刚取了火折子出来，看见这情形，吓得火折子掉在地上，顾不上许多转身就跑，跑进了落新妇花田里。

　　“死人，敢踩我的花，让你去当花肥。”说时迟，荼蘼的手指又拈成一朵兰花，几根银针飞出，公子莲生赋术力于棋子上，棋子后发先至，击落了荼蘼的银针。

　　蚕女还在唱：“七星转长勺，鬓边华发长。”

　　荼蘼听不懂，心中无善，故对姽音女的歌声无动于衷。

　　她从小被师傅养大，他师傅是个毫无礼义廉耻之人，她跟着师傅，从未被教导要做善事，也从未经历良善之事，不知人心有善恶之分。是以，朝菌不知晦朔，因不知有秋，哪知有冬，因不知有“恶”，哪知何为“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