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迷谷（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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迷谷（下）
氾林是位于海内昆仑墟以南的一座海上森林，每当太阳升起的时候，万丈金光穿透云层直射昆仑墟上比肩林立的金殿琼栏，那一瞬间反射的光芒就是站在氾林的最深处也能看得一清二楚。
已经...是早晨了么...
青衣白发的女子面对着朝阳冉冉升起的方向席地坐下，她低垂着螓首，满眼温柔地看着膝上横放的一张七弦古琴。古琴由东胡国最好的梧桐木制成，上面雕刻着嵌丝镂空的三青鸟花纹。
女子素手凝脂，柔软的指腹轻轻柔柔地抚过每一根银弦、每一寸木纹...就像在抚弄着自己最为心爱的伙伴。半晌，她轻叹一声，十指微张，扣上了琴弦...
铮铮的琴声如流水击石般泠然而响，女子苍白而纤细的手指优雅地畅舞在柔韧的琴丝间。漫天飞舞的乐律的精魂在刹那间回响于整座海上氾林...
在弹奏了半曲《鸾凤操》后，女子有些迟疑着，停下了舞动的手指，为什么要弹这个呢...她有些茫然地随手拨弄着琴弦，不成曲调的琴音纷乱地回应着她现在不宁的心绪。
良久，她自嘲地偏头一笑，卡在琴弦上的手指再一次跃舞起来，比起刚才欢快的曲调，这一次的琴音中竟蕴含了淡淡的傲然与悲凉...
待到琴音陡然升高，隐隐有直冲九霄之势，青衣女子忽而降下曲调，竟和着曲调曼声而歌道：“昨夜无星孤月轮...月光如水濯青痕。青丝一泻三千尺...千里穹冥黯月沉。今朝梦醒汜林尘...林深雾隐贱囚身。囚心索骨罹情恨...情尽未央悼发魂。”
这首《霜华》本是她九年前初来到汜林时感悲而作，当年倔强而骄傲的如花少女带着满心的愤恨与绝望竟然一夜白头...看着自己一刹间青丝弹指枯萎白如霜，又想起昨夜自己还是青丝满头染铅华，她自嘲而悲哀地作下了这首曲词：
昨夜无星孤月轮...月光如水濯青痕。
青丝一泻三千尺...千里穹冥黯月沉。
今朝梦醒汜林尘...林深雾隐贱囚身。
囚心索骨罹情恨...情尽未央悼发魂。
当年的幼小少女是怀着怎样的绝望之情含愤悲歌！而如今，已娉婷长大的青衣女子再次唱起幼时所作的曲子时，已然没有了当年的绝望，隐含其中的，竟然是一丝轻蔑...与傲然。
终于...肯放弃了么...？
静默地漫步在幽邃而布满青苔的林间小道上，一身白衣如雪的溯羽侧耳聆谛着那曲傲然而充满希冀的《霜华》，嘴角泛起了一抹欣慰的浅笑。
“你已经长大了啊...翎。
如今的你，已然不再是当年那个青涩而单纯的幼稚少女了。褪去一身稚气的你，已是到了可以拥有自己的想法与心愿的年龄。是该离开姐姐羽翼呵护的时候了啊...你将学会选择自己的人生与未来...姐姐怕也只能帮你这么多了。”
语罢，溯羽转身走进了树林的最深处...
仔细回想起来，自己与阿九的初次见面,似乎也是在这样阳光明媚的早晨呢...
停下了在琴弦上上下舞动的手指，洄翎凝视着树叶间均匀洒下的缕缕晨曦，嘴角勾起了一抹温柔的弧度。
那已经是九年前的事了...
九年前的那一天，正是青衣少女第一次弹奏《霜华》的那一天，毫无预兆的，一个五彩斑斓的物体陡然从天而降，重重地跌在了正抚琴悲歌的洄翎面前，掀起了一蓬不大也不小的灰尘。
“咳咳...好痛～”
蒙蒙的烟尘中，不明物体微微蠕动着，缓慢地爬了起来，待灰尘散尽，错愕的洄翎才看清，这色彩斑斓的不明物事，原来是个身披五彩羽衣的粉嫩可爱的小男孩。只是那原本应绚丽无比的鸾凤羽衣因沾染了尘埃的缘故，显得灰蒙蒙的黯然无光。甚至还有几支青鸾尾羽倒竖着支棱了起来，衬着小男孩白皙脸蛋上左一道右一道的污痕，看起来煞是滑稽可笑。
“噗哧～”
看着看着，洄翎很不给面子地掩唇失笑。
“哼...”小男孩恶狠狠地皱起了眉头。
“很可爱哦～”洄翎笑得更越发地止不住了。
“呜～”小男孩眨了眨眼睛，又吸了吸小巧的鼻子，突然，他猛地往前一扑，准确地将自己投进了青衣女子温暖的怀抱...然后，他扬起小脸，粉唇一扁，“哇”地一声，放声大哭...
“......”由于事发实在是突然，洄翎一时也没明白过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只是本能地安抚着怀中那个正将鼻涕与眼泪一股脑地蹭在自己身上的坏脾气小孩。
“呜...呜...呜...”
整整一个时辰过去了，那个孩子还在锲而不舍地哇哇大哭着，洄翎怎么也想不明白，为什么这么幼小的身躯，可以发出那么惊天动地的哭声，连深居在汜林深处的姐姐都被惊动了。
终于，在哭了两个时辰后，小男孩的声音难得地有了想要停歇的趋势，正当他深吸一口气，打算继续哭下去的时候，溯羽面罩寒霜地将他拎了起来——
“吵死了！你闹够了没有！”
“......”小男孩愣住了，他迷惑地眨了眨如琥珀般明澈的双眼，显然是没有料到会有人这样拎着自己的领子，然后凶神恶煞地冲自己吼——更何况，这位态度恶劣的“某人”还是个不折不扣的纤弱女子...
他一时懵了，只是傻傻地抿着嘴，与拎着自己的白衣女子大眼对小眼，良久无语。
......
洄翎回过神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样奇怪的景象：溯羽满眼厌恶地怒视着她手上脏兮兮的坏脾气小孩，而被拎在半空的小男孩却是一脸的委屈和满眼的无辜...两个人就这样对视着，虽然乍看起来很是可笑，但时间久了，就令人觉得有些很不可思议的微妙的和谐感。就像...
“就像是一位严厉的母亲，抓住了自己偷偷溜出去玩耍的脏小孩一样...”洄翎笑得一脸的轻盈“姐姐什么时候多出了这么一个又哭又闹的坏脾气小孩儿？”
“真是胡说八道！”溯羽嫌恶地将小男孩丢到了一边“我怎么可能有这种惹人厌的鬼东西！”
“呜～人家才不是‘鬼东西’...”被人像丢垃圾一样丢到一边的小男孩忍不住要为自己辩解“人家可是上位神族...”
上位神族！！！
洄翎和溯羽愕然对视...后者微蹙起了眉头。
“我很疑惑...”良久，溯羽缓缓地道“上位神族中会有像你这样的爱哭鬼么？”
“...什么嘛！”小男孩气乎乎地涨红了双颊“人家才不是...”
“不是什么？”溯羽嘲弄般看着他“怎么你这自称是上位神族的小东西连话都说不清...”
“我...我才不是‘爱哭鬼’！”小男孩终于嚷了出来“人家可是北极天柜山上凤之一族的世子！”
“凤族世子！？”溯羽愣了一下，随即，她狐疑地瞟了他一眼“我不相信——除非，你有什么证据可以证明...”
“...没有。”小男孩讷讷地耷拉了脑袋。因为可以用来变身的凤灵珠被自己‘不小心’落在家里了。
“没有！？”溯羽失笑，“那你让我如何相信你？”
“但是...”委屈地嘟起了小嘴，小男孩皱起了一张粉脸“人家本来就是凤族世子嘛！又没有想到会被人揪着脖子逼问身份...”
“...那我问你，”斜眼瞅着他一身狼狈不堪的五彩羽衣，溯羽抿了抿殷红的樱唇“身为堂堂的凤族世子，你不好好地待在北极天柜山，怎么会跑到这西南汜林中！？”
“啊...”仿佛是被问到了痛处，小男孩瞬间涨红了脏兮兮的小脸“那是因为...西王母大寿...人家本来是要去祝寿的啦！...只是一不小心，就迷路了而已...”
......
一不小心...
就迷路了...而已?
青衣的女子不禁温婉一笑,淡淡地扫了眼表情怪异的姐姐。
“那...可不可以告诉姐姐，你叫什么名字呢？”
伸手拉过一脸郁郁的‘凤族世子’，洄翎轻柔地为他拭去脸颊上有伤大雅的灰尘和污渍。
“...”偏着小脑袋沉吟片刻，小男孩绽开了一抹灿若阳曦的笑靥。“我叫九凤，姐姐叫我阿九就可以了！”
九凤...么？
启齿微笑，洄翎展开他白皙的掌心，以纤玉般的指尖轻缓地写下了自己的名字...
“我叫洄翎。这是我的姐姐溯羽，阿九可要叫‘姐姐’哦～”
俏皮地眨了眨灵动的琥珀色眸子，身份尊贵的‘凤族世子’扬起小脸，对着洄翎笑得眉眼弯弯“姐姐是叫洄翎么？很好听的名字呢！”
......
那...也已经是九年前的往事了啊...
也就是在那个阳光明媚的早上，她绝望如死的心，伴随着小男孩明澈的笑靥，渐渐复苏...
而如今，自己是不是...已经失去了拥有那张笑颜的资格了呢？
低头凝视着手中澄澈的金色叶片，她...不禁哑然失笑...
迷谷，迷谷...为什么直到现在，我才蓦然发觉...你在我手心折射阳光的样子，象极了他俏语欢言的笑靥...
原来...我才是那个作茧自缚的傻瓜...
姐姐说得没错啊...我，是个不折不扣的懦夫...
自嘲一笑，她收起了手中的叶片，轻拢进淡青的云罗水袖之中。
“...汜林居海上，方三百余里。其上遍植‘帝休’...”
一袭素衣如雪地行走在高大秀挺的帝休树林间，苍白而清丽的女子裸露着一双纤巧的玉足，无声地踏过汜林深处宁谧而幽邃的古老荒径。
柔软而婉约的裙裾轻盈地抚过林间湿润的泥土与茵绿的草地，如同一只翩跹飞舞的素蝶，优雅而缱绻地仿若无意间闯入林间的仙灵精魅...
曼妙，不可方物。
蓦然，仿佛是感觉到了什么，女子猛地止住了匆匆的脚步，缓缓扬起优美的螓首，微眯起了一双潋滟如秋水般明澈的乌瞳。
一阵杳缈的清风淡淡地拂过她苍白的脸颊，撩起了几缕青丝纤柔如水...
那带着些许凉意的风中，似乎夹含了几分冰冷的水汽。
“汜林之阴，有寒潭名‘幽’者，逢十五月圆之夜，魔生焉...”
殷红如花瓣般娇美的樱唇微启轻吟，细语柔声地念出了东胡国太古典籍中鲜为人知的内容。
溯羽一双美目顾盼流转间，纤细的十指已优雅地翻飞结印，苍白的指尖在虚空之中划下了一弯美丽的弧线。
霎时，仿佛是尘封了许久的墓穴被猝然暴露在阳光之下，雪衣女子面前的空气就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硬生生地扯裂，极度诡异扭曲中，片片碎落的结界的尸体，如同漫天纷飞的琉璃碎片，在阳光的照射下，折射出晶莹明净的光华。
封印...已经，打开了...么？
缓缓地，抬起一只如上好玉石般白皙透明的素手柔荑，微颤着承接住一片飘落眼前的明莹碎片，溯羽怔怔地凝望着它如一片轻盈的羽毛般悠悠坠入自己苍白得近无血色的掌心，却又在顷刻间，如烟消散，了无痕迹...
“莲...”
怅然若失地垂下显得有些无力的手臂，雪衣墨瞳的女子偏首望向失去了结界掩盖的密林深处，透过那不算太远的距离，视线里弥漫的，是无尽迷朦而阴冷的水雾...
“莲之...”
方若叹息一般，女子轻柔的嗓音里，那抹早已渗入了骨子里的惆怅与哀凄，如今，伴随着那片融入空气之中的结界碎片，丝丝缕缕地从内心深处被无情地，勾了出来...
“我该将你...怎么办...”
...莲之君...
作者有话说
第2章 迷谷（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