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火山林》海上红豆生

2、第 2 章

　　一瓶冰矿泉水从自动贩卖机里掉了出来，董晓荣刚喝了两口，旁边走过来两个和他上同一门选修课的同学。

　　前几天刚刚在一起聚过，这时候装作没看见已经来不及。

　　“董晓荣，今天课多吗？”

　　说话的是黄琰风，此人热爱交际，交友广泛分布于好几个学院，八面玲珑，脸上总是挂着一副尽在掌握中的神色。

　　“上午满课，下午只剩两节。你们呢？”

　　“和你相反，我们上午难得睡了个好觉，刚才上完一节，下午又全是课。”

　　另外一个叫张回，个子高一些，几乎压了他们两人半个头，蓝白相间的Polo衫胸口的位置上，绣着一个精致的猫头鹰图案。

　　“一起去吃饭吗？”他弯腰从贩卖机里取出一罐可乐来。

　　“行啊。”

　　他们没有往食堂走，教学楼再往上坡走10分钟，离游泳馆不远，就是全校闻名的Dewdrop餐厅。餐厅三面透明，背靠成片的阔叶树林，宽大的叶片有时会被风吹得紧贴着玻璃墙面，无论晴雨，明暗不同的光线沿着折射在透明的空间里穿行，露珠之名就由此而来。

　　在夏季的白天里没有人吃得消这样的暴晒，浅绿的亚麻窗帘统一被拉下，就连服务员都穿着暗示清凉的绿色工作服。

　　点完餐，董晓荣终于努力地想起张回的这件衣服似乎阿鸿也有一件差不多的，高中时有一次运动会，阿鸿被班委威逼之下参加了短跑项目，冲刺的时候，穿的就是这么一件衣服。

　　“你们常来？”董晓荣望望四周，这里冷气开得很足。

　　伸直了腿，张回的两手在椅子旁展开，“有的时候，这里的食物味道不错。而且，偶尔还能遇到一些教授。”

　　“哈，”黄琰风看他一眼，“这里价格也不便宜。”

　　他转向董晓荣解释道，“我难得来一次，张回这个公子哥来得多一些。”

　　之前的几次聚会大多都是张回付了所有人的帐，并拒绝任何人转给他自己应该承担的那一份，因此，他在董晓荣的通讯录里的备注，变成了张·散财·回。

　　“是我要来这里的，”张回朝他们摆了摆手，“我请。琰风，谢谢你上次借我看笔记。”

　　装着食物的托盘被端来，董晓荣摇头道，“我可没有借过笔记给你，无功不受禄。”

　　“这不是庆祝你给我们院长脸了嘛，” 他拉过纸巾盒，放到三人正中的位置，“B级物理竞赛有多难，我还是知道的。”

　　董晓荣还是摇头，“主要是靠王昱，他的智力贡献远大于我的。”

　　“传闻果然不假，董晓荣真的很谦虚，”黄琰风的盘子里满满地堆着食物，他边说边咬了一口热狗。

　　对比董晓荣，他只要了一杯冻奶茶和一个菠萝包。

　　“我说的是真的，王昱非常厉害，没有他，我们绝对赢不了，算是险胜吧。”

　　“暑假里，郑越教授那里有个项目，你想参加吗？听说很多人都去申请了。” 张回问。

　　“不了，我连每周的实验报告都来不及写。”

　　有些意外于董晓荣的回答，但张回没有追问，转而换了个话题。

　　冻奶茶挺好喝，董晓荣有意喝得很慢，不过，也许免费的午餐也是加分的因素。

　　到要吃结束的时候，又有人进了餐厅，董晓荣随意看了一眼，额角一跳。

　　先进来的三个穿着各色裙子的女生明显是一拨的，夏日氛围十足，正三言两语地讨论着什么，其中的一个很明显在回头看随后跟着进来的男生。

　　寸头，皮肤晒成了橄榄色，松松斜挎着一个包，一脸的生人勿近，短袖衬衫外露出的手臂线条很是惹眼。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董晓荣觉得对面坐着的张回的脸色不那么地好看了。一时间，三人都没有说话，他们的位置离点餐的柜台并不远。

　　“两份鸡胸肉卷一份大号芝士薯条，两杯橙汁，打包带走，谢谢。”

　　声音一如既往的礼貌和冷淡。

　　“建筑的阿鸿，” 黄琰风低声道。

　　“怎么，你们认识？”把玩着手里的餐巾纸，董晓荣下意识地低着头。

　　“不算，毕竟不是一个院的，”黄琰风摇摇头，但紧接着露出一个莫测的笑来，“我一个别的院的朋友，向他表白过。”

　　“哦？”毫不意外，董晓荣简短地配合着。

　　“结果，他给了一个相当耐人寻味的回答。”

　　余光里，董晓荣还是感觉到，阿鸿似乎是往他们这一桌微微偏了偏头。

　　“他说，‘我不能，’你们说，这是什么意思？他是不是？”
　　“你好，餐点准备好了，欢迎下次再来。”穿着制服的女服务员亲切地双手将食物袋递了过去。

　　“Thanks.” 阿鸿接过，毫不停顿地转身离开了餐厅。

　　他是不是什么？没有人接话，张回站起身买单，说了一句话，为这顿饭画下了句点。

　　“他点了两份。”

　　与他们二人分开后，餐厅外的热浪迎面袭来，亮得刺眼，董晓荣几乎没站稳。刚刚还被冷气吹出来的鸡皮疙瘩一下子就张开了，山道两旁的树一动也不动，失去了精神气，明明有小巴可以乘坐，但董晓荣自虐般地选择步行去教学楼。

　　大号芝士薯条肯定不是他自己吃的，看来那个人也在这里。

　　进入教室之前，董晓荣从包里掏出手机看了看，并没有新的讯息。

　　早已在前排坐定的王昱看到董晓荣，立刻伸手朝他招了招。

　　“这个计算你要不要再帮我过一遍？”

　　看着写得密密麻麻的三页纸，董晓荣顿觉头大，“不是吧王昱，你的计算还需要我来检查吗？”

　　重新陷入书本里的王昱头也没抬，“对，总怕万一，我相信你的能力。”

　　“行……”既然王大学神肯定了，那他也不能辜负。在旁边坐下，闭上眼睛，半分钟后，董晓荣开始在自己的本子上运算起来。

　　郑越教授风风火火走进来的刹那，他刚好完成，这场小小的脑力锻炼将董晓荣调节到了最合适的上课状态。

　　“王昱大神，事实又一次证明了你大脑的高超。”

　　“谢了，”王昱集中地盯着讲台上的郑越教授，把桌面上的东西一股脑地塞进了桌肚里。

　　当你的室友是全系第一，且比谁都还勤奋的时候，是应该备受鼓舞，还是感叹人与人之间真的有壁？和王昱做同学的这一年，董晓荣觉得舒服，且安全。

　　他甚至会看着王昱认真钻研的样子而彻底放空，什么也不想。幸而王昱大部分时间都彻底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对室友这一诡异的爱好暂时还毫无察觉。

　　“由于被积函数为奇函数，因此……”郑教授的风格永远单刀直入，从不承上启下，拿起白板笔就能接着上次课结束时说的最后一句话继续开始讲。他也从不点名，毕竟，除非是王昱这样的奇才，普通学生但凡错过郑教授的一堂课，就至少要用双倍的时间来弥补。

　　尽管，对一些学生来说，听了也大概率是不懂的。

　　学校里不缺来自不同背景的顶尖的学生，董晓荣很清楚自己算不得天赋异禀，没有懈怠的空间。他一如既往地重视所有科目的成绩，笔记也非常详细，还会加上一些自己的步骤和想法。王昱的笔记则不同，只有他自己能够看得懂，这倒不是因为他记笔记的方式有多新颖独特，纯粹只是因为字丑。所以，特别是考前，常有同学会找董晓荣借笔记复印来做参考。

　　两个小时的课很快就过去，走出教室的时候，董晓荣确定自己今天已经无法再消化更多的知识，而王昱依然沉浸在刚才郑教授的讲课中，两眼放光，神情很是迷离。

　　“这边走，” 董晓荣不由出声提醒正往相反方向拐的王昱，这才发现他的室友连衬衣的扣子都扣错了一颗。

　　得到指令立刻执行的王昱随之向后胡乱一转，侧身的刹那，董晓荣想要阻止已经来不及。

　　“哎？”

　　“李，李，李老师…” 王昱整个人呆住，结结巴巴地话都说不分明，董晓荣见状赶紧上前捡起地上被撞掉的两本书。

　　李老师微微整了整衬衫裙子的领口，又把银边眼镜往鼻梁上轻轻推了推，但嘴角的笑意并未抵达眼底，“走路注意一点啊，王昱同学。”

　　抛下这一句后，她就如一阵香风般施施然地飘走了，裙摆上缠绕的藤蔓随着脚下细细鞋跟的走动而左右摆动着。

　　“全校唯一让你抬不起头的教授，”董晓荣看一眼王昱，忍不住玩笑道，“看来李老师很记得你。”

　　“谁让我英语差呢？” 王昱连连叹气。

　　“董晓荣！” 有女生从后面走近。

　　她们和董晓荣不是一个专业，是刚大一入学时的一场活动中认识的。董晓荣班上的同学们大都个性比较沉闷，难得几个略微外向些的也只是喜欢宅在寝室里玩游戏而已。这一年来，董晓荣保持着良好的社交活跃度。

　　“我先回寝室，” 王昱熟练地拔脚就走。

　　“你们好，” 董晓荣朝她们笑了笑。

　　头发齐肩的罗韵诗戴着玳瑁色的发箍，露出光洁的额头，两个酒窝若隐若现，“今晚我们去唱歌，你去吗？”

　　“都有谁去？”

　　顶着一脸精致的妆容，旁边的短发女生戴英微微抿了抿嘴唇上亮亮的唇釉，“就是我们通常的那几个人。张回、黄琰风也去，听他们说你们今天一起吃午饭了。”

　　“对，” 董晓荣想了想，“那行，你们把地点和时间发给我，晚上见。”

　　两个女生相视一笑，“晚上见。”

　　其实早在昨晚，董晓荣就已经看到了群里面活跃异常的讨论了。烈日的势头半分不减，一种空虚的情绪总在这种时候找到机会重新占据他的身体，两手松松地垂在身体的两侧，他看了看自己手掌的纹路，虚虚地握了握。

　　郑教授的作业不是一两个小时就能完成的，回到寝室后，董晓荣立刻就进入状态，花了整整两个钟头才大概做出一个不是很确定的结果，正想要和王昱讨论一下，却意外地发现他竟然在床上睡着了。

　　这是昨晚又熬夜了？

　　赤色的晚霞在天边无限延长开来，将窗玻璃后坐着的董晓荣的卷发几乎染成了红色，约定的时间就要到了，他草草地洗了把脸，换了件浅粉的上衣就出了门。

　　离大学三站地铁的三沙湾是大学生们经常来的地方，这一片商业圈密集，人流量大，是个能让所有人各取所需的地方，董晓荣知道自己班上就有好几个同学在这一片做兼职。

　　绕过巨大的广告牌墙面，穿过商场背后一段狭长的小路，再上几十级台阶，路的末尾是家私人开的KTV，说是KTV，但是每周也有几晚会有一些小型的乐队演出，

　　这条小路的背后，是一片海。在一个偶然的间隔里，人可以有机会参与一些神光笼罩的时刻，比如董晓荣现在。

　　太阳摔碎在了海面，每一片光都不曾流走，正随着海水轻盈地跃动着，庆祝着这场玉石俱焚的盛大落幕。

　　这样的灿烂……董晓荣往前又走了几步，此时和彼时，海的两番模样，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在他的心中交织着出现。

　　目眩神迷中，想到了那个留在海水中的女孩。

　　你，自由了吗？

　　有人在他的身后轻轻地哼了一声。

　　这声音……全身一僵，董晓荣猛地回过头。

　　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站在那里的。黑色的衬衫松开了最上面的三个扣子，剪裁精良的西裤下搭配着考究的皮鞋，半长的头发随意地抓了抓，前额的碎发正好落在他抬起的眼尾上，整个人散发着一股让董晓荣特别不爽的气质。

　　“做什么？”董晓荣的手情不自禁地就摸上了自己的脖子。

　　“好久不见。”

　　不知该回答他什么，但一种即将要倒大霉的感觉却格外的真切，董晓荣瞪着对方。

　　“我还以为我们早翻篇了，你怕什么？”他半笑不笑，在落日里向他走来，“帮我一个忙，好吗？”

　　“我快要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