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用什么才能把你留住》桃子廿

7、7.前尘（2）

　　隋栩的伤其实也不重，只是碰上了雨天，有些炎症。

　　幸而她的身体素质不错，喝了几天药炎症便散下去了。

　　离开不明山的那天，隋栩问她，这处医馆怎么办。

　　阿乔想了想，说：“留在此处吧。不明山中不明人，我走了总会有下一个人出现，或搅动时局，或改天换地。”

　　“你是前者还是后者？”隋栩心下微动，问。

　　“大人不是听过不少传闻吗？”

　　隋栩也笑了，整了整肩上的包袱，推着她边走边说：“坊间传闻？坊间传闻我家财万贯，府邸中美人无数，我把房子掀过个儿找，也没找到一个铜板，”她看了眼阿乔，“倒是在在这不明山上找到了一位美人。”

　　“哈哈哈，”阿乔笑完，“大人倒是会说话。”

　　“我是前者还是后者，都不重要，”史书中不会有我派的痕迹，至多千年后，民间话本里会有提及，但也大概不会是什么正面角色，但那也是千年后的事了，世上早就无我了。”

　　两人在不明山里待了小十天，阿乔似乎对她这位无恶不作的人并不觉得害怕，或许是已经决定上这她这条贼船了，她对她的态度总是平静又坦诚——

　　不明山内不明人，这个不明人是她师门的代称，而师门最初，也只是从医，不算出名，但也没有如今这样臭名昭著。

　　师门没有著书，一代一位弟子，她是三岁的时候被下山行医的师父捡回来。捡回来的时候，她的膝盖中了一箭，这条腿便保不住了，等到烧退下来，说的第一句话是：天为何这样黑。

　　那是白日，不明山少见的朝阳天。

　　门规是一代只收一位弟子，但师门一向也没什么固定的规矩，捡回来她后，又过了两年，师父又捡回来一个小丫头，取名阿予。

　　阿予性格内向，文文静静，不爱说话，偶尔有友人拜访师父的时候，她也怯生生地躲在阿乔身后。

　　三个人在不明山里平平淡淡的过日子，师父早年间全天下跑，到处义诊，上了年纪有心无力，阿予又怕生不愿见人，她便接下了衣钵。

　　却不想，这一下山，便没了家。

　　上山的青石板路上，雨水难以洗刷上面的血迹，小阿予的身体被砍去了四肢，师父的尸体也消失了——后来，不明山上便有了不明馆。

　　再后来，大明二十七年，不明馆扬名——兖州太守私下集结军队，勾结倭寇，试图谋反，计划完备，却在准备出兵的前一刻被瓮中捉鳖。

　　朝廷问斩的旨意还未下，当夜，太守惨死狱中，头颅被砍下高悬兖州府前，尸体旁血书“不明山”。

　　不明山内不明人，就此扬名。

　　悬壶济世，变成了搅乱时局，说来也是讽刺——大明二十四年，道法盛行，求丹长生成为了达官贵人们的潮流，不知道从哪里传说，以仁者心脏为药引，炼制九十九天，可得一丹，治百病，解千毒。

　　而这位太守当时还并不是太守。
　　不明山的青石板路上多了洗不去的血迹后，他便高升了。

　　——明知他是恶人，当初还医治他外伤的师父，又怎么不能算是一位仁者呢。

　　师父与他有恩，阿乔与他有了仇——睚眦必报，血债血偿，这与她自小学到的东西相悖，师门的名声也毁，但如果再来一次，她还是会这样做。

　　只是可怜阿予，再过一年，便及笄了。
　　她准备的及笄礼，最后没有机会亲自给她了。

　　思及此，阿乔苦笑了下——她下山前，问阿予想吃什么，小丫头说没吃过糖葫芦。

　　糖葫芦买来了，最后便宜了山门下的绿草。

　　“阿乔至今所行之事，皆无愧于心，愿大人也是如此。”她说。

　　隋栩微顿，嘴张了张，最终还是什么都没有说。

　　——所行皆无愧于心。
　　从她坐上首辅的椅子起，便与这句话渐行渐远许久了。

　　两人对坐在马车内，快到京城的时候，阿乔不知道从那里摸索出了个橘子，慢条斯理地剥皮。

　　“大人，我们快到了吧？”阿乔吃了一瓣橘子，隋栩自然伸手，“我们怎么进城门？”

　　“该怎么进怎么进，”隋栩往嘴里扔了一瓣橘子，含糊说，“本大人消失了十天，不少人估计已经把心落回了肚子里，怎么能行呢。”

　　阿乔：“大人不想知道谁想杀您？”

　　隋栩摇了摇头：“不想，也没必要知道。”

　　“阿乔，如今想杀我的人可太多了，”她斜睨着阿乔，手自然牵住了她，“想跟我回家的人可不多，记着你，比记着他们要重要多了。”

　　阿乔没有抽回手，宝蓝色的眼眸在光下明灭：“大人不怕我也是来杀您的？”

　　隋栩手撑着下巴，认真观摩着她。
　　阿乔不动，不知道是不是没有感觉到她在看着她。

　　隋栩看过她的眉眼，鼻梁，视线最后定格在她的唇上——薄唇，薄情寡义。

　　——在如今的世道，倒也不算是不好。

　　“阿乔若是想杀我，杀便是。”
　　隋栩移开视线 ，手却依然握着她，说：“我这条命本来就是你救回的。”

　　“只是别是现在。”

　　阿乔微顿——她知道，隋栩这句话不是跟她讲的。

　　隋栩的语气平淡，说着别是现在，但如果那个人真的想现在就要她死，她似乎也没有多大的执念。

　　“阿栩，”

　　隋栩微怔，一时没有反应过来，这是在唤她。已经有很多年没有人这样唤过她了。

　　“我不会杀你。”阿乔的语气平静，听不出什么情绪。

　　那时，隋栩也没有上心，只当是一句无关紧要的话，沉声嗯了声。

　　—

　　隋栩的马车招摇过市，全城人便知道了那个恶贯满盈的女人还活着。

　　但相比这些，隋栩不仅回来了，还带着一个女人回来了，这件事似乎更加风云。

　　隋府的管家姓王，是从小看着隋栩长大的老人，阿乔看不见他，但听声音是个和善的老者。

　　那是她进入隋府的第一天，到时天色已晚，隋栩说那晚的星辰满天，第二天想来会是个不错的晴天。

　　第二天艳阳高照，阳光不同于在不明山时吝啬，京城的阳光暖人。

　　她看不见，腿也不好，能去的地方不多，阖府上下的大小事务只有王管家一个人打理，府里似乎只有她一个闲人了。

　　阿元便是这个时候和她搭话的——“嘿，你是隋栩昨晚带回来的女人？”

　　她的语气不算友善，但阿乔对此接受良好：“是。你是那位小霸王？”

　　“你这女人真没教养！”

　　阿乔笑了笑，没有反驳。

　　这下，不好意思的人成了阿元：“哎呀，你怎么不反驳我？”

　　“我为何要反驳你？”

　　“姐姐，我刚才骂你了哎！”

　　“可我不想和你吵起来。”

　　阿元彻底泄了气：“可是你不和我吵起来，我怎么找理由出去玩啊。你知道长安街吗？那是京城最热闹的地方，长安街上的糕点铺，随便一家，只要是还能开门做买卖的，就没有不好吃的！”

　　“臭隋栩，说什么也不让我出去！”

　　阿乔手指微颤——这京城里想要隋栩死的人数不胜数，她不在乎自己的生死，可阿元，王管家，这些人什么恶事都没有做过。

　　不该因她白白丧命。

　　她不知道该不该用天真这个词形容她，真的到了需要她死的时候，这府里的猫估计都没有办法活，何况人。

　　对帝王的仁慈抱有妄想，何尝不是一种天真。

　　“不能出去，我们在府里玩吧。”阿元看向她，眼眸亮了。

　　等到隋栩回来的时候，便看到阿元难得老实，乖乖坐在阿乔旁边。

　　她蹑手蹑脚地走近，阿元刚想叫出声，就被她制裁捂住了嘴——阿乔似乎没有察觉到她过来了，手上的动作依然没有停。

　　她做一个纸鸢。

　　虽然看不见，但手上的动作很熟练，像是做了很多次。

　　隋栩给了阿元一个眼神，阿元虽然无奈，但还是配合她问了：“阿乔，你之前经常做风筝吗？”

　　“嗯。”阿乔说，“师父和小师妹出事后，为了能有口饭吃，做过一段时间纸鸢在街上卖。”

　　“师父和小师妹？”阿元茫然了：“你还有师父和小师妹？你不是被隋栩买回来的西......啊！隋栩你打我干嘛！”

　　“打的就是你，一天到晚不看点正经东西！”隋栩边说边觑着阿乔的脸色，阿乔没什么表情，笑容恬淡。

　　她更慌了。

　　“还有，阿乔阿乔，叫姐姐会不会？”

　　“哼！”阿元朝她做了个鬼脸，完全没打算买账，但还是脚底抹油一样跑了。

　　“这孩子 ！”

　　阿乔笑了声，说：“我倒是觉得这孩子挺好。活泼开朗，没心没肺，大人您把她教的很好。”

　　隋栩叹了口气，在她身边坐下，语调弱了下来：“我亏欠她良多。”

　　阿元的父母曾是她的暗卫，阿元刚出生那年，她在长安街遭遇暗杀，阿元的父母死在了那里。

　　“这不是你的错，大人。”阿乔放下纸鸢，伸手摸了摸她的耳垂，轻声说。

　　她的手因为常年摘草药，算不上细腻，指腹上有一层薄茧，摸她的耳垂的时候，却很舒服，像狸奴的小爪子。

　　隋栩顺势倒在了她的腿上，顺手拿过了她做了一半的纸鸢：“阿乔，你会放纸鸢吗？”

　　她摇了摇头：“不会。”

　　“那怎么会做？”

　　“阿予小时候有次生病闹得厉害，叫嚷着要纸鸢，我就学了哄她。”

　　隋栩心里有些吃味，又放不下架子，便端着说：“我也想要。”

　　阿乔反问：“大人会放纸鸢？”

　　“不知道。”隋栩的架子最终还是没能端起来，“你给我做一个，我试试看不就知道会不会了嘛。”

　　阿乔想了下，说：“等今年春节吧。春节的时候，我做给你。”

　　“要等到春节啊。”

　　隋栩舒了口气，把纸鸢放到一边，合上了眼睛，悠悠说：“那就春节吧。”

　　她太累了，想着只合一会眼睛，却睡着了。

　　阿乔便保持这个动作没有再动。

　　她低头望着她，想要透过那层黑暗看清她的脸，那层黑暗却不解风情。

　　隋栩忘了，她曾经也救过她。

　　那时她还不是如今手段狠辣的首辅，而只是丞相府中的千娇百宠的三小姐。

　　阿乔不知道自己的父母是谁，从有记忆起便是在野狗嘴里抢食。

　　那是一个雪天，她一天没有吃东西，一个老乞丐冻死在破庙里，她那时太小，不知道老乞丐已经“死”了，她以为她真的和她自己说的那样，有点累了，睡着了。
　　破庙里是在算不上暖和，她窝在老乞丐的怀里，自己也不知道是睡着了还是冻晕了，只记得感受到了一阵温暖，然后睁开了眼——瓷娃娃一样漂亮的大小姐把她圈在自己的怀里，见她醒了长舒了一口气。

　　“你醒了。”

　　她茫然地看着她，隋栩看了看她，又看了看已经冻得僵硬的老乞丐，最后把自己的斗篷系在了她身上，又从头上摘下一支金丝发钗。

　　金丝发钗是让她卖掉给老乞丐安葬的。

　　也是那天，她记住了她的名字。

　　后来隋相被害，丞相府没落，隋栩随母亲被打入掖庭，她从掖庭走到了一朝首辅，其中辛酸，不足为外人道。

　　阿乔却已经知道了她的结局——王朝的覆灭是无可挽回的结局，西南藩王起兵谋了自己亲哥的反，却还在意史书的评价。

　　王朝的兴盛需要女人的衬托，男人需要被歌颂；而王朝的覆灭需要“红颜祸水”，需要男人的“隐身”。

　　隋栩走上首辅的一天，便被定好了献祭的结局。

　　上一世，她被处死那天，阿乔站在人群里，定定地望着她，想要看清，却只有一片黑暗，周遭是世人的叫骂。

　　她承受着万人唾骂，走向了备受期待的死亡。

　　说来讽刺，她死后十年间，新朝凭借她活着时定下的各项政策，休养回了生息，先帝驾崩十五年后，新的盛世降临。

　　可这世上，除了她以外，没有人在记得隋栩了。

　　隋栩一直都知道自己的结局，却还是想要拯救破碎山河，即便不为人理解，即便被万人唾骂。

　　阿乔小心地摸过她的前额、眉眼、鼻梁，最后是嘴唇，她看不见，试图通过这样想象出她的脸。

　　隋栩的睡眠很轻，见她在摸自己，呼吸不自觉放缓。

　　等她放下手的时候，她才开口问：“阿乔，可摸出了什么？”

　　她笑了下，说：“大人是位美人。”

　　“有多美？”

　　“极美，”阿乔笑了笑，缓缓说，“是我占了便宜了。”

　　隋栩望着她，视线定格在她的唇上，阿乔也好像感受了她的视线，下意识坐正了。

　　落日余辉横在两人中间，隋栩眼睫微颤，越过了金黄色的光束，轻啄了下那薄唇。

　　——“阿乔，如果能到春节，嫁给我吧。”

　　“好。”阿乔点了点头。

　　她们或许都清楚，那年的春节遥不可及，但在那一刻，却也真心希望神明显灵。

　　后记：

　　大明三十四年，夏。

　　西南藩王举兵，三月攻占江南，九月北上，京城沦陷。

　　旧朝亡，改国号为梁。

　　冬至，求清奸佞隋栩，来年春，三月，隋栩被五马分尸于长安街，百姓欢呼，奔走相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