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就是要黑泥放出》漆琉

2、第二章

　　我的魔鬼没有名字。

　　祂是黑暗的化身，也是复仇的主君。
　　祂以人的憎恨绝望为食，若是有人陷入比地狱更苦痛的境地，而愿意召唤黑暗，那么我的魔鬼便会现身。

　　魔鬼将吃掉复仇者的负面情绪与相关的记忆，并且同意死后的灵魂归祂。

　　如此——魔鬼便可实现他的一个愿望。

　　那被绑架的女孩无助惊恐关在仓库中时，一切还未发生。

　　她的心仍然那样快乐、明亮，未曾覆上阴影，也未曾日日夜夜不得安宁。

　　初初降临人世的魔鬼，被最近的极端的强烈恐惧所吸引，出现在女孩眼前。

　　祂吞掉她的这片记忆与恐惧，作为回报，慷慨的放她归家。

　　“第一次就做到笔大生意啊，作为谢礼，你的灵魂我就不收取了，请沿着此路前行吧。”

　　魔鬼为懵懂的女孩划出一条萤火之路，露出不似人的英俊笑容。

　　祂从容的转身踏入村庄。

　　这吞噬了无数女性血肉的一间间房屋中，绝望的女人纷纷向他献出灵魂。

　　“杀了他——杀了他们——”

　　她们凄厉大喊着，让熊熊火焰燃遍每一个记得的狰狞面庞。

　　魔鬼优雅的在这饕餮盛宴中饱餐，热浪里扭曲的人脸尝到了自己曾施加的虐待。

　　“——啊、啊——！！”

　　尖叫如同奏鸣曲和着魔鬼的进餐，烧焦人体的臭气与庞然大火席卷着冲入漆黑夜空。

　　魔鬼轻轻舔过尖牙，冲镜头微笑。

　　“多谢款待。”

　　在故事的最后，失去了这些年在村庄生活过的记忆的女人们，茫然无知的出现在警局。

　　密密麻麻布满整页纸的她们，用冷静的、近乎诡谲的眼神，向画面外的人们无声无息的望来。

　　……

　　我放下笔，揉揉通红的眼睛。

　　近一周没有正常进食，我很饿，但比起身体上的饥饿，精神反而十分安宁。

　　很久很久，我没有这样安宁过了。我一直生活在恐惧和不安中，怕睁眼闭眼的瞬间，就失去爱。不管是爸爸只为了要钱的电话，还是编辑随便拿来的、根本与我无关的读者来信。
　　每一个我都小心翼翼的珍藏。我像一个小偷，太惶恐什么时候失去不属于我的宝物。

　　但现在我不要了。我什么都不要。

　　爸爸虚假的爱、编辑敷衍的鼓励、弘树转瞬即逝的注视——我要扔掉他们。

　　我只要我自己。我只剩我自己了。

　　传真机嗡嗡的发出声音，我将稿纸一张张发到编辑部。大概十分钟后，竹下编辑生气的打电话过来。

　　“您究竟在画什么？”他怒气冲冲道，“那天我们商议好了剧情——我以为您回去修改了，这乱七八糟的东西究竟是——”

　　“可我就想画这个。”我说，认识十年来第一次打断竹下说话。

　　电话那头卡壳了一下。

　　“什么？”

　　“我说，我就想画这个。”

　　手指轻轻抚过封面上笑靥如花的格子裙少女，我再次重复。

　　“请您考虑一下，如果编辑部这边不接受这次的连载，那新的合约我也不会签了。谢谢您多年来的照顾。”

　　我挂掉了电话。

　　心脏砰咚砰咚剧烈跳着。

　　手在发抖。

　　我第一次……我第一次，这样明确的向别人表达自己的想法。
　　我害怕和人冲突，他们拔高的音调、强硬的气势令我瑟缩，我太怕他们讨厌我，那意味着没有人爱我。

　　可是我顺从他们，也依然没有人爱我。

　　我把脸小心的悬空贴在稿纸上。人的皮肤有油脂，会弄花线条。

　　好像能闻到墨水的味道。

　　“你活下来了……”我闭着眼睛喃喃，“会有很美好的未来，是不是处|女、交往过几个男朋友……跟那些都没关系。你是一个很好的、很普通的人。你会好好的活下来。”

　　眼泪顺着脸颊落进衣领，我尝试着笑，但只是让泪水变得更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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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和C社周刊漫画的合约签了十年，去年到期，之后一年一签。本来这种大企业是不可能接受漫画家一年一签的做法，这是不入流的网上漫画站才做的。
　　但我爸爸是个极其斤斤计较的人，他把我看做他的财产，因此锱铢必较。

　　一方面，他并不认为我奇货可居，能大卖靠的是营销和运气，加上编辑的市场经验。另一方面，他又想要得到最高的收益，因此用营销人员的口才和编辑拉锯战数月，终于定了这个条件。
　　而编辑部退让的条件则是短篇漫画需要每季度一篇，下一部漫画一旦开始连载，又要继续签十年二十年的长约。

　　这正合爸爸的心意。他不认为我有才能，准备看看短篇漫画的销量，若是不好，则尽早嫁人，还能为他的事业添砖加瓦。

　　我握着我的手稿，在家里等了三天。

　　这期间竹下编辑似乎意识到了什么，转变了对我的态度。

　　他的语气从未这样客气有礼，他说，恐怖漫画是不能登上面向青少年的周刊连载，趁早换个思路，还能继续赚钱。

　　“可我不差钱啊。”

　　这句话噎住了他，“您父亲那边？”他小心地问。

　　我一时有点失神。

　　“对……”我说，“之前赚的全都转给他了，但最新动画化的钱还没到账……这笔钱已经够我生活了。”

　　我是一个功成名就的漫画家。尽管我笔下的故事和我称得上几乎没有关系，人设、情节、剧情通通都是编辑部在市场考察后的决策。

　　可我仍然是有钱的。

　　动画化的钱、漫画持续稳定的销量、短篇的进账……

　　我完全可以养活我自己。

　　“您还是不能让我刊登连载是吗？”我再次确认。

　　竹下编辑犹豫的表情摆明了这不是他能决定的。恐怖漫画确实不适合刊登他们的杂志。

　　于是我理解了。我送他出门，紧紧抱着我的手稿。

　　我还是在发抖。这场根本算不上对峙的、极其和平的谈话，耗尽了我全部的力气。

　　我转而将漫画稿投向泉水社。

　　主打少女漫画，创刊时间和C社周刊漫画几乎一致，有许多老牌漫画家，但近年来在周刊漫画的冲击下逐渐式微。少女漫画在几十年的发展里很难出现超越前辈的新意和故事。

　　之所以投和恐怖漫画看似八竿子打不着关系的泉水社，是因为它们的镇社之宝还有18X的硬核青年向铁血战斗奇幻漫画，硬朗画风和一众华丽的少女漫画堪称格格不入。

　　泉水社在题材上比C社更包容些，它的竞争没有那么激烈，因而愿意给不同的漫画机会，反正销量不好就砍。它们本刊销量不好也依然在连载的漫画多了去了。

　　“千”的笔名是不能用了。这个名字和C社绑定了合约，不允许在其以外的平台发布漫画。

　　于是我重新以“夏”的笔名向泉水社投稿。

　　被看中了。

　　一天后，小林编辑带着合约来和我签字。

　　她竟然认识我。

　　国内漫画家的圈子不大，我怕见生人，从没有露脸，她说一看画风就知道是我。

　　“藤森老师这次的故事太颠覆了！我很喜欢！”

　　小林眼睛发亮的看着我。

　　根据惯例，这次的稿件作为短篇刊登，若是销量好，就能扩充为长篇连载。

　　“老师的话一定没问题的！”

　　开朗爱笑的小林这样肯定着。

　　我非常害怕。

　　如果我不能回应她的期待怎么办？如果我让她失望了，下一次她是不是会用冷冰冰的视线看我？

　　然后我又看向我的魔鬼。

　　祂微微露出尖牙，在画面的一角优雅侧首。

　　我突然就安心了。

　　……如果我让小林失望了，我鼓起勇气想，那就失望吧。

　　我要为了我自己而活。

　　……

　　小林的动作很快，合同事先交由我的合作律师审过，没有异议后签字交给她。

　　这是月初，大部分杂志已经订好了本月的连载内容。

　　……还要再等一个月啊。

　　我度日如年的等待着。

　　直到下个月的泉水社杂志封面角落，出现了格子裙的笑容明媚的女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