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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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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思念着爱人,等待着死亡。
广袤美丽的大地见证了一切,
他死在姗姗来迟的黎明之前。
一
陪审员议事室里,男人们抽着卷烟,聊着马上要开庭的案子。通常来说,做陪审员是无聊又费时的差事,缺席的话又会被处以罚款,因而大家嘴上都会抱怨些麻烦。但这一次的案子在帝都十分轰动,也就很具趣味了。
“女人们会为了入场券争个头破血流,”靠窗边站着的一位铁路商抽着烟谈论道,“她们肯定都想来看一眼帕斯捷尔纳克,那帮娘们迷他迷到不行。”
“桂冠诗人就是不一样。”边上的一位银行家不咸不淡地开口接了句,“一般人和阿瓦隆党沾上边早就处决了,哪还用公开审理?”
站在最角落的一个年轻人,因为自己的父亲是五品文官而坐上了十品文官的位子,此刻小心翼翼地出声问道:“阿瓦隆党是什么?没听说过这个党派呢。”
在场的大多数人其实也都好奇这个问题,银行家从容地扫视了一周,才徐徐开口道:“不是什么党派,一群疯子罢了,据说他们暗中为谢赫曼苏尔的蛮族提供武器。”
“什么?!这根本就是叛国、叛国罪!”铁路商低吼着,“都该就地枪决!枪决!”
一位退职的六品文官,胸前佩着红色绶带,高抬着头补充道:“何止是叛国罪,谢赫曼苏尔人根本就是没开化的野兽,而且崇拜异教,帮助他们就是与上帝为敌!”
“所以说嘛,”银行家又不紧不慢地开口了,“今天的被告据说是支持阿瓦隆党人,拘捕之后就要枪决的。可是不知怎么事情被捅出来了,哎,桂冠诗人就是不一样啊,有好几位爵爷来过问这事,就改为公开审理了。”
退职文官鼻子里哼了一声,说道:“看样子是有些贵人们希望从轻处理啊。”
“好歹是皇室最喜欢的帕斯捷尔纳克,”银行家意味深长地笑着说,“听说大公妃也是特别喜欢他的诗集啊。”
铁路商呲牙坏笑着:“躲在女人裙子底下嘛。”
“不止,不止,”银行家微微低下声音,“据说今天我们的首席陪审员……”
他眼睛瞟到正走进议事室的一个身影,立刻截住了话头,转而高声问候:“罗曼诺夫先生!您可来了,我们都盼着您呢!”
房间里嗡嗡的谈话声都消失了,人们纷纷向今天的首席陪审员问候。
亚历山大•尼古拉耶维奇•罗曼诺夫公爵只是微微点头示意。他三十岁出头的年纪,穿着朴素的黑色敞袖外套,神情有些遮掩不住的疲倦,但开口时声音依然低沉悦耳:
“诸位陪审员先生,如果人已经到齐的话,我们进入法庭吧。”
法庭是非常宽敞明亮的大厅,庭长和法官们的坐席在一个三层台阶的高台上,三把椅背很高的雕花橡木扶手椅后面是皇帝像,旁边挂着神龛,前面设立读经台。法官席右边是两排供陪审员坐的扶手椅,左边则是被告与辩护人的座位,证物桌放在中间靠近法官席的地方。稍远些的大厅深处是摆满长椅的旁听席,由一道栏杆隔开。今天的旁听席坐满了人,尤其有很多穿着绸裙带着面纱的女人,大厅里浮动着密集的絮语声。
陪审员落座后,庭长和法官们亦登上高台,检察官随后坐到窗边的座位上。庭长向书记官简单询问了几个例行问题后,宪兵把被告带上了法庭。一时间在座的很多女士纷纷向前探身,坐在后排的有几个干脆拿出了看剧时用的小望远镜,大厅里响起一阵子绸缎的窸窣声。
确定陪审员们都已到场,庭长请一位司祭带着众人宣誓。年纪已经不小的司祭穿着棕色法衣,戴着金十字架,慢悠悠地登上读经台,随即众人都起身走过去。
真是愚蠢。
亚历山大•尼古拉耶维奇与众人一起走到读经台前,捏起手指宣誓。但事实上,他完全没有注意到自己随着司祭说了些什么。
人总是凭着那本书的神圣来起誓,然而那本书上岂不是分明写着么——
“什么誓都不可起。……你们的话,是,就说是;不是,就说不是;若再多说,就是出于那恶者。”
起誓了又如何呢?在这里没有一个不说谎的诚实人。
陪审员们回到座位,亚历山大的目光随着转身扫过整个大厅。
在这里的都是假冒为善之人。
接下来又是繁冗的例行程序。旁听的夫人们要开始打哈欠时,庭长终于开始讯问被告一些基本讯息。
“您的名字?”
“阿列克塞•费多罗维奇•帕斯捷尔纳克。”
从被告席上站起身的年轻男人回答道。
他瘦了很多。
亚历山大面无表情地用力盯住阿列克塞。
往日穿着正合身的常礼服现在显得松垮垮的,脸色也不太好,但神情非常平静无谓。
“职业?您做什么工作?”
“我是桂冠诗人。”
一点也没变,吐字清晰优美,暗含着一种毫不张扬的高傲,那是惯于吟颂的声音。
“您信仰正教吗?”
“我信仰上帝。”
本是例行公事的讯问出现了一点意外,庭长又看了一眼面前的资料。
“请原谅,数年前您应该就已经被开除教藉了吧?”
“我信仰上帝。”
原本已安静下来的大厅里又响起了压抑的议论声,庭长不自在地在椅子上动了动,明智地选择了跳过这个问题。询问完毕后书记官起立宣读起诉书,庭长与两位法官低声交流了一阵,便转过脸来面向阿列克塞。
“帕斯捷尔纳克先生。”
本已坐下的阿列克塞又站起来。
“您被控多次在公开场合散布诋毁帝国荣誉的不实之辞,公开反对帝国面向谢赫曼苏尔地区的殖民政策,对叛国分子阿瓦隆一党,”庭长略停顿了一下,又看了看资料,“抱持同情态度,并私自收藏阿瓦隆党非法刊印散发的文书。您承认这些罪行吗?”
“我承认。”阿列克塞回答道,“我为自己一切言行负责。但我不认为自己所说所做的乃是罪行。”
“好了,您请坐下吧。”
接下来证人们依次出庭,有在阿列克塞家帮工的女佣、沙龙里常见面的年轻爵爷和宫廷里的侍者。事实上,不需要这些人来指证,阿列克塞对殖民政策的强烈反对,在帝都几乎已是人尽皆知了。
短暂休庭后,陪审员们开始检查证物。阿瓦隆党刊印的报告多半是对殖民地原住民的境况调查,这些彻头彻尾的污蔑之词让各位陪审员先生纷纷露出愤慨之情:居然用“惨无人道的暴虐”之类言词来诋毁自己的国家,该天杀的,这些叛国贼真是太不像话了!——至于这些报告的真实性,那倒是不用考虑的,污蔑之词,当然都是污蔑之词!
还有一封没能寄出的、写给阿瓦隆领袖的亲笔信,信中对阿瓦隆党的行径进行了褒扬,文辞十分优雅内敛。而始终一言不发的阿列克塞在这时站起了身。“我并非为自己开脱。”他一面说,一面很快地——也是在法庭上惟一一次——扫了一眼陪审员们,“这封信不是我写的,我不能说谎。”
当然不是阿列克塞写的。
亚历山大敷衍地翻了翻证物,至于那封信,他看都没看一眼。
整封信都是他写的,模仿阿列克塞的笔迹对他来说不是难事。
他觉得极度疲惫,后来检察官说了些什么他完全没有去听。他只是一直看着阿列克塞,期盼着审讯快些结束,却又希望他们可以就这样永远留在这里。
终于到了阿列克塞最后的发言,他没有为自己请辩护人,他慢慢地从座位上起身。
“庭长先生,”他的神情和声音从开庭到现在都没有改变,“能否请您告诉我,我们帝国国徽的勋章饰带上写着什么?”
庭长微微犹豫了一下,还是回答了:“‘Dieu et mon droit’。”
“是的,您说得对,‘天有上帝,我有权利’。”阿列克塞转身面向旁听席,“然而我们总是记得后半句,却对前半句视而不见。”
他面向人群宣讲,目光柔和专注,声线平稳圆润,在那朴素的话语和间或颤抖的尾音中,有一种近乎无望的坚定。
“上帝知道,我爱我的国家。然而对她正在犯下的罪行,我做不到视若无睹。因为现在这个帝国所践踏的神圣之物,不仅仅高乎于我的生命,甚至高乎于国家本身存在的意义。那是人类最基本,也最神圣的准则,这准则来自于神在何烈山上设立的诫命,那就是——
不可杀人。
不可贪恋人的土地,也不可贪恋人的房屋、妻子、牛驴,并他一切所有的。
连这样最基本的道德准则都无法遵行的国家,有什么资格自诩文明?
然而在座的各位先生们,一直以来我们加诸于谢赫曼苏尔原住民身上的灾难,难道你们不都是心知肚明么?一百多年前我们以殖民者的身份前往那片大地,假若不是他们伸出援手,还未适应当地气候的我们根本不可能渡过那寒冷的冬天。可那之后我们回报给他们的又是什么?是枪炮、虐杀和镣铐!我们夺走他们的土地,焚毁他们的家园,把他们驱逐入荒野和沼泽,或是鞭打他们,让这些自由之民成为奴仆,在我们的甘蔗园中像牲口一样工作!尊贵的夫人小姐们,难道在红茶中加糖的时候,你们没有尝到血的腥味吗?
不必多说过去和未来,就在此时此刻,那片大地上正在发生着屠杀!在我们的殖民史上,已经有至少数百万谢赫曼苏尔原住民无辜死去,其中很多是直接倒在我们的枪口和刺刀之下。妻子失去丈夫,孩子失去父亲,再这样继续下去,总有一天残存的原住民也只会剩下当地女性与殖民者的混血后代,这个民族的血脉就这样被我们毁掉了!
而他们究竟做错了什么?他们只是在祖先居住过的土地上,男耕女织,保守着世代传承的信仰、文化和荣耀。他们凭借自己的本心活着,不比我们卑贱,也不比我们高尚。他们不是魔鬼,不是走兽,他们有和我们一样的灵魂!
那么谁还能给我们杀人的权利?尊敬的先生们,请不要再用异教徒这样拙劣的借口了!假若你们确确实实信靠你们的神,请翻开你们奉为圭臬的那本书,凭借自己的良心问问祂,祂是否爱谢赫曼苏尔人,如同爱你们一样?
我不会为自己辩护,因为在人间的审判台前我是无罪的。上帝知道,我爱我的国家。然而只要我还有气息,我就要说,此刻她所作所为,乃是永不会被宽恕的暴行!是的,只要我还有气息,我就要说,无辜者的血还在流着,这国家就当受咒诅!只要我还有气息,我就要说,因贪婪而吞食生命的,因怯懦而默许罪恶的,都是魔鬼的帮凶!”
整座法庭陷入死一般的沉默,过了片刻,庭长开口说了一篇干巴巴的总结,然后陪审员们纷纷起身退出,前往议事室。
只有阿列克塞依然站在那里,平静而坚定。
“毫无疑问是有罪的。”在陪审员议事室里,退职六品文官先开口了,“不说别的,刚刚那一番话也就足够了吧。”
“可、可是,他说的没错啊。”年轻的十品文官犹犹豫豫地小声开口了,“我们这个法庭,没资格审判他啊……”
可惜根本没人听得见他在说什么。
“他以为自己是什么人啊,先知吗?”退职六品文官微微眯起眼睛,狠狠地哼了一声,接着说道,“不如把他扔进狮子坑中,看看狮子敢不敢咬他吧!”说完,他因为自己这个十分有水准的笑话而颇有些得意地笑了出来。
“有罪是肯定的啦。”铁路商早就又点上烟了,“不过为了今天来看他的那些娘们,也可以判得轻一点嘛。其实我觉得流放就很合适,去大雪原的列车总是有空位嘛。”
银行家一直没表态。他听说亚历山大•尼古拉耶维奇和被告的私交是非常好的。更何况这位公爵大人虽然沉默寡言,据说也不是非常支持帝国的殖民政策。所以他转向公爵,甚为客气地问道:“罗曼诺夫先生,您怎么想呢?”
亚历山大疲倦地抬起眼皮,扫视了一周,低声答道:
“他有罪。”
男人们抽完了烟,就回到法庭。作为首席陪审员的亚历山大简单填写了表格交给庭长。在看过陪审团的裁决之后,法庭判处阿列克塞•费多罗维奇•帕斯捷尔纳克入狱三年。
一切都结束之后,安静地坐在被告席上的阿列克塞低下头,终于有不能抑制的泪水从那苍白消瘦的脸颊上滑落。他依然压抑着自己的声音,但整个上半身都在颤抖。
他并不是为自己的境遇落泪。
他本已准备好了去迎接远比这残酷的裁决。
亚历山大依然坐在陪审席上,他完全地明白阿列克塞的泪水,那种冰冷和苦涩。
就好像先知的哭泣一样,为了这荒芜的世界,为了这倾覆的时代,为了这不可拯救的人群。
这足以让最刚强的心软弱的一切。
阿辽沙。
亚历山大沉默地坐在陪审席上。他心中思绪翻滚,他渴望上前拥抱自己的爱人,吻他的眼睛,用指尖拭去那些不断滚落的泪水,在这个荒芜的世界温暖他,用自己的体温。
阿辽沙。
他沉默地坐在陪审席上,只能在心里呼喊这个名字。有一种酸楚涌上了他干涩的眼睛,他却只能继续目不转睛地看着,看着自己哭泣的爱人。
阿辽沙,我还能这样注视着你的时间,已经不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