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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3、番外(六) ...

  •   闹也闹腾够了,薛省累了躺在桌案上休息了会。没想到这一躺,还躺出了不对劲,桌案微微下沉,要知道下面可都是砖石。

      他心中一奇,下意识想到是尤怜藏的,俯身过去东敲西打。

      果然,传过来的是咚咚的闷响。

      他当即挪开桌案,掀开防尘的竹席,果然下面让人改了道,是被人替换成了木板。

      自己房里寻宝,路都不用走,想想就安逸刺激,尤怜真是深得我心啊。

      没想到木板撬开之后,却不是他想象的惊喜,简直赤裸裸地惊吓。

      木板被翻起以后,一道法阵随着木板被打开随即启动,毫无预兆的扑向薛省。

      薛省连忙后退两步,连就在地上打了两个滚,右手迅速从储物袋捞出一张符,喝道:“定!”

      那攻击的法阵才算定下来,薛省松下一口气,这法阵虽不致命,却也能够让人喝上一壶了,心道:“尤怜这么刺激,想要他的皮?但转念一想,应该不是,心中不免好奇,不是尤怜?那应该是先前住在这主人的了。”

      法阵被破除,里头藏匿的东西也现出原形了,一幅画轴,一个厚厚的信纸,还有一个类似食盒的东西。

      薛省率先打开了画轴,可以看出画轴作画人很用心,用的是上好的碧纸,轴头部分用的青玉,轴身是檀香木。

      打开一看,淡淡的檀木香迎面而来,画卷上,月华如水,花瓣如雪,月光深处,似一个窈窕秀丽的影子,纵剑飞舞。广袖流仙裙如雪,身周寒烟淡淡,有如月华笼罩,眼睛上裹着一层白绫,不能视物。

      薛省一挑眉,倒不是这女子很美很美,而是觉得那画中女子所处的地方有点眼熟。

      紧接着画面一转,竟是一幅流动的画轴。画面凑近了女子的容貌可以辨认,淡淡柳叶眉,玉般的脸庞镶嵌一双丹凤眼,只是双目无神,但并没有妨碍她的美,加了一层破碎的朦胧美感。漆黑如墨的长发盘成了一个高髻,只戴着一支朴素的木簪,一身素装,却显得清丽脱俗,高不可攀。

      不过,薛省越看越觉得不对劲,这画中的女子好眼熟,像是在哪见过,尤其是这双眼睛,要是没瞎的话,眸光流转间,应该像……

      画面一动,薛省没空多想,那画中的女子给自己蒙上一层白绫,折下一枝棠梨花,薄唇轻启,是和她这个人一样的清冷音调,“这不是你要找的地方,这支花会指引你离开。”

      说完,那画中的女子将花枝放到画主人手里,刚放上那画中女子的身影也随即消失。

      薛省想起来,这不就是三清灵猎灵境的那块地方吗!和妖境不同,灵境有灵气天地滋养,自三界分崩以来,不少妖族被分到了上界,而一些弱小的妖族在上界没有能力占据一块灵气丰富的福地修炼,便和一些大家族协议,可以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

      大宗门思索一番,也便收下了。很明显这一只便是专门负责灵猎的指路人,避免他们泥足深陷。

      如果说妖猎是地狱的话,那灵猎就是天堂了。怪不得积分差这么多,现在仔细想想,那个灵雨能和尤怜并列第一,也不是个简单角色,起码灵猎这几天都没休息。

      薛省打开了那封信,许多信纸便从里掐了出来,争先夺后差点卡住,薛省没办法只能一封封往后拿,幸好信封上写了日期,也不怕弄混。

      所有信纸摊开后,很震惊。

      这最早的在二十年前,最晚的是三十年前!这封信年纪比他还大,薛省心想拿着便是罪过,小心翼翼的轻拿轻放。

      纸张摊开,写的是梅花小篆,整体看上去很舒服,薛省心想:“字写得这么好看,人也应该不错。”

      这种感觉他也说不上来,大概是字写得不好的人对写得好看的人的崇敬。

      薄言清裁,书拙无合,展信舒颜。(意思是,我说话写字如果不好,不要不开心,看到这封信希望你高兴)

      元修四十二年,孟秋一日,天色晴。(元修四十二年,八月一日,天气晴朗。)

      宗主换位,三清底下一片云涌。我是被父亲寄予厚望的长子,父亲退位我继任宗主,虽无大碍,却也时常感到心力交瘁,想起在高位坐了几十年的父亲,叹了一口气。

      也是在那时,我喜欢到灵境走走,这样能荡平很多烦恼。或许是缘分使然,在灵境里我遇见了一位姑娘,见她时,我顿感心脉有异,父亲常跟我说扰人心智者是为妖。而那位姑娘也确实是妖,一个很弱很弱的妖,弱到只给其他人指路。

      不过却是一位很倔强的姑娘。

      初见她时,她正在一棵棠梨花树下练剑。

      明明第一次见面,我心中不知为何狂跳,如此异举之后,下意识找起了话聊,问:“姑娘,你的眼睛?”

      当我说完这句话的时候,下意识便觉得开口错了,十分懊恼:“姑娘,在下并非有意,是在下在下的……”

      心太烦了,还在我说“在”的时候,姑娘制住了我,说:“并没什么,我是一只棠梨花妖,其他姐妹出生时都是绿眼,而我出生时却一双金眸。在妖族,不同便是不祥,我的眼睛便被父亲取下了。”

      我心中一惊,心想这肯定不是简单的云淡风轻的一句,取下来了。

      她说:“嗯,就是取下来,用手。”说着她用手示范了一遍,指尖冒出类似藤蔓的东西,而恰好,眼前飘过一朵花瓣,我见她耳尖动了动,手掌挥出,指尖的藤蔓顿时戳破了花瓣的花心。

      “小时候的事,也不记得了。”她说。

      我想这番话原本是想恐吓我的,但我却不受控制,每每借着巡查灵境的由头,和她见上一面,在她那歇上一回。这些我从未对二弟和三妹说过,要给他们说,总是要惹笑话的。

      况且二弟是个闹腾性子,他若知道了,定要惊扰到清棠,她眼睛看不见,性子又倔强,定是会生气的。

      元修四十二年,孟秋十六日,天色阴。

      我常见她时她便在练剑,一柄拙劣的桃木剑,她要挥洒到汗水直流,到练不动为止。日复一日,我问过她,“她说不想受欺负,也不想被人按着欺负别人。”

      若她眼睛能看见,定是一副倔强的模样,我心中不知何种滋味,定是心肠绕过了九曲山,绕过了湖山湖海,才得百转千回的滋味。从身上取下一块玉佩,说:“清棠姑娘,这块玉佩赠予你,以后没人会欺负你了。”

      她盯着玉佩,没有开口说话也没有伸手要,我的心也如同递过去的手,不上不下,想起伯父的教诲,君子是要克制,矜持。心想,这番行动,清棠姑娘可会感觉我孟浪?

      如此之下——薛省感觉这里的笔墨轻了一些,想是他落笔着墨时,在笑。

      ——有点难说出口,在下第一次尝到七上八下,内心焦灼燎原的感觉。

      清棠姑娘她没答应,她说:“你既是外面的仙家弟子,那可否教我剑法,对比起别人救我,我更想救我自己。”

      我心中一愣,心中升起丝丝的柔软。

      她说这话的时候清清冷冷的,让我不禁想到少时随父亲去瑶池见的雪,也是这般,清冷却在心里燃起了怜爱。

      我笑着答应了,往后我便跑得更勤快了。

      世人说一个大多数男人对于女人最开始的爱,便是可怜,当一个男人产生想法的时候,他已经情不自禁爱上她了。

      于是,我们相恋了,我知她眼睛看不见,心中常担忧,可会磕碰到哪?会不会摔跤?会不会因为痛而哭?我知她性子,是倔强的,我又忍不住常常担忧。

      清棠说她没去看过外面,我便常带些外面的东西给她,她每次也都会回礼,自己种的灵花,一块绣帕,虽然并没那么贵重,但在我心中就算千万灵石也难抵。

      不久我听说妖界有一件至宝,可以让人重见光明,我与清棠说了。她脸色平静,但我看到她手指微微蜷起来了,我料她和我一样激动。

      她说:“此去凶险,我已习惯莫要去。此间与我没太大关系,唯有你。”她说,“长溪,唯有你。”

      薛省心中已经掀起了万丈狂澜,长溪,是尤怜父亲的名字!

      整个三清无一不知晓尤怜母亲的身份,以及第一次见面时尤怜的背上的伤,整个三清耳提面命的事,还有上次在饭桌上,尤宗主对尤怜母亲再三遮掩,难道尤怜母亲是妖?!

      不对,妖怎么会生出完完整整的人,人和妖生出来的只能是半妖。人界膈应,妖界嫌弃。而尤怜满身的道骨仙气,出生时间也对不上。或许是重名也说不定。

      薛省压制心里的思索,继续看了下去。

      我听此话,只是笑了笑说,“不去。”其实心里早就暗下决心。我的心很大,不只那个至宝,还有看守至宝的妖兽,若是能斩杀妖兽,父亲定然会对我很欣慰,我也可以提出求娶一事。

      我此番去定是要两三月的时间,门中的弟子说,情爱中的女子似乎要多愁善感些,此去又瞒着她,她会乱想,会焦急。

      我找来母亲生前为我缝制的婚服,我们三兄妹的各有不同,母亲和父亲不同,她是个很随和的人,平日要是没什么事能刺绣一整天,自然也有清棠的一份。

      我比量着衣服,好像大了些,不过也不打紧。母亲走得早,我印象不多,记忆里她常忧思,眉头是解不开的愁绪,对我们三是极好的。

      清棠知我来时明显有些惊讶,我抱着婚服笑得有点傻,说:“清棠姑娘,今夜,我想娶你为妻。”

      元修四十三年葭月六日,雪。(十一月六日。)

      薄言清裁,书拙无合,望卿舒颜。

      满天的雪,满天的花,漫天的月光,今夜我成亲了。

      月明花清,两人穿着红色婚服,女子凤冠霞帔,男子面冠如玉,他们来到当初相识的那棵花树下,笑妍妍地,相对而拜。

      “苍生在上,山神在上,祖先在上,万泽星河为证,我尤长溪愿意娶清棠姑娘为妻,仙道为聘,不负佳人。”

      “苍生在上,山神在上,祖先在上,万泽星河为证,我清棠愿意嫁给尤长溪,韶华为谋,愿已己身伴君侧,执掌中馈,延绵子嗣。”

      清棠正要折断连理枝的时候,我止住了她,说,“还有一句,你忘说了?”

      清棠不懂上界的规矩,生怕坏了吉利,清冷的脸上落下几分焦急,“还有什么?”

      我说:“现在该亲吻新娘子了。”清棠明显有些一愣,我笑着吻了上去,我向来爱她这些小表情,附上她手里的连理枝,“咔哒”一声,同我的一起折断。

      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

      晚上,我给清棠的右手小拇指绑上红绳,如果是在成亲日子的话,那应该叫缘结。

      她的手指纤细漂亮,手如葱根,纤细的红线打在她手指上衬得越发雪白纤细。

      她摸索着问这是什么,我看着缘结在她手臂化作一朵小花隐没不见,笑着说,“是红绳,也是你我夫妻的凭证,红绳我三清子弟都会打。但命中之人的红绳却只有一根,也就缘结现如今,”我抬了抬她的手,“归我的妻子了。”

      清棠渐渐红了耳廓,说我们要做生生世世的夫妻。我笑着说,“我是人虽修道除非飞升,但寿命还是比你短,到时候我老了不好看了,到那时不必等我,再找个人。”

      她说:“我眼睛看不见,外貌我不在乎,再找个人也不是你了。”

      我笑了起来,心如蜜糖。

      是夜。

      我一早上就起来,为清棠描眉,画了远山眉,清棠问我,是从哪学来的。

      我说,是我母亲,少时小妹还没出生的时候,就拿我和二弟练手,还美名其曰是为让我们为今后的道侣描眉。

      她说:“你母亲是个很温柔,很好的人。”

      我应了一声,说,“如今也是你母亲了。”

      “当时年纪小,只觉得母亲是找理由,如今想想也成真了。“我语气顿了顿,“跟你说个高兴的事。”

      “什么事?”

      我语气顿了顿,故意放慢了声调,她急得掐我的腰,“快说!”

      我说了,但她好像有些不确定,反问了一遍。

      我眼中含泪,大多数是因为疼,“我说,我们婚服也是我母亲所制。”

      清棠显然很惊讶,“你母亲同意我们在一起……?”

      我笑着肯定回答:“肯定会同意,我喜欢的姑娘,她肯定也会喜欢。”

      清棠笑了,我想她同我一样高兴,我吻了吻她的唇角,许下承诺,“我回来后,我们就成亲。”

      清棠明显有些疑惑,“昨夜我们……"她有些羞意,“我们刚成的亲,你们上界人都喜欢成亲吗,在妖界我们妖只成婚一次。”

      我描完她眉峰上最后一笔,笑着说,“昨日是宣告天地,回来后是宣告天下人,你是此生唯一的妻子。”

      我与清棠父亲告别后,前往了妖界。当时我身负盛名,自然而然地一往无前也无所顾忌。

      两个月后,比预期早了小半个月,取得了妖兽的首级,自然也取得了那件至宝,是一对红珠,像眼睛一样。我心中欣喜万分,心想终于能让清棠重见光明了。兴奋得差点连佩剑都忘了拿。一边痛斥自己的不认真,一边又独自高兴。

      哪知归来竟是殊途,那双血红珠子看到的也是甜蜜幻想后的真实。

      在回来的途中,我顿感心脉有异,刚抚上去,喉间便喷出一口血,我从剑上坠了下去,一刻也不能淡然,清棠有危险!

      路上,我拖着病体,登上那八千阶梯,越过层层阁楼,声声都慢,回到我与她成亲的小屋,结界完好,她却不在。

      无时无刻,我都在想她是不是遇到什么大妖,或是着急跑出了他画的结界,失足掉在哪处。

      我心里越发焦急,不能自控手脚不自觉颤抖起来,在路上我脑袋都是嗡嗡的,像是蜜蜂飞了过来,蜂鸣声断断续续地灌入耳朵。

      “唉,我告诉你灵境抓了一个妖孽……啧啧啧,不知道……”

      我一把抓住他的肩膀,紧吸一口气,问,“清棠,不,灵境抓来的人在哪!”

      弟子显然惊讶我突然这副样子,支吾半天也没半个字。

      还是他旁边的同伴出声,“……是在、戒律堂……”

      我急忙赶到戒律堂,我知道来到戒律堂的妖怪会有怎样的下场,不死也得疯魔,我越发不敢想象。

      门中的弟子看到我行了一礼,“宗主,长老已经在里面等候多时。”

      我知道我和清棠有可能活着出不去了。是我,害了她。

      推开门,虽然有所准备,但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好似晴天霹雳当头一击,又好像被人从头到脚浇了一盆凉水,全身麻木。

      “清棠……”

      她浑身是伤,蜷缩成虾子模样,护着心脉和肚子。肩膀上还插着一柄剑,她爱穿素色,如今素色衣衫破烂不堪,血染白雪,衣衫上都是刀剑鞭子的样式。裹住眼睛的白绫也是被鲜血浸湿出两个血洞。

      可讽刺的是,婚服却完整地摆放在旁边,仿佛它从未有过主人。

      他是知道的,清棠告诉过他,说这双眼睛小时候伤心难过想流泪的时候才会流血,所以她小时候挨打,无论多难过都得憋住眼泪。到如今已经很多年没流血了。

      她眼睛看不见,一直用气息感知人,感到熟悉的气息,她艰难地睁开半只眼,是空洞的,“长溪,孩子,我护住你我的孩子了,长溪,你说过我是你的妻子,我不是那等随便的妖,你若是不要我,我便也不要你了。”

      高台上的父亲,不,长老,仿佛早已料到,在此等候多时。

      “长溪,你是我的长子,更是三清的宗主,如今我该说你太蠢,还是色令智昏。居然把你母亲缝制的遗物,穿在了这个小妖身上。”

      “你昏头了?!”

      声音带着威压,殿内无一丝喘息,我的喉咙被封住,我知道父亲这是要做给背后的长老看,他向来是宠爱我的。可我的妻子也在这,我不能不要她,冲出封印咳出一口血,声音嘶哑,“父亲,清棠她不是妖,她是我的妻子!”

      高台上的人怒极反笑,“妻子?她算个什么东西!我三清绝不会承认一个妖怪做宗主夫人,更何况一个娶来妖怪的宗主的你!”

      “父亲,我告知过母亲了,我想她会高兴的。”

      随即是一声暴怒,“你竟然带这种妖孽去见你母亲,朽木,你简直愚蠢至极!!!”

      我从未见过父亲如此暴怒,我的脸色开始微微发白,父亲,他不该是这个样子。

      “你就不配成为我尤家的子孙,更不配执掌三清,成为三清的宗主!念你初次犯错,未经世事被这个妖女迷惑,我轻饶你一次,杀了这个妖女,我便将这件事压下去,当作从未发生过。”

      良久不言,整个内堂陷入死一般的寂静。

      半天我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清棠已经怀有我的骨肉,能不能放她走?”

      说完这句话的时候,我明显感觉到高堂上的人吸了一口气。

      随即是一声暴喝,整个大殿都开始颤抖。

      “混账!”高台上砸下一个滚烫的茶杯,鲜血淋漓。“一个孽障,生下来,你是想让我三清成为三界的笑柄吗?!堂堂一宗之主,竟然与妖孽无媒苟合!尤长溪你知不知道你简直是个笑话,我当初怎么瞎了眼选了你做宗主!”

      这一刻我发现自己无能,无法两全,既然这样,我……

      我跪了下去,拿起玉龙剑,光滑的剑面上昔日的一往无畏的我,显出落败无能之色。父亲脸色缓和了些,既然这样……我,“尤长溪无力担任宗主之位,自愿让出宗主之位,退出三清,不让父亲、宗门蒙羞。”

      听到这一句,高堂上的人眼中震怒之色,已经掩盖不下去了。

      暴怒道:“孽障!你知不知道你贵为宗主,退出三清你要受万剑穿心之刑,还是废全部修为!”

      我抱住清棠,她的身体越来越冰冷,白绫已经染成了红色,清棠满脸鲜血,没有眼珠,满脸血泪,我知道不能拖了,对着高堂上的父亲三跪九叩,“那就请父亲废掉我这身修为,父亲,孩儿不孝。先成家后立业,是让世人感到为父的责任,可孩儿自问连自己的妻子孩儿都护不住,更何况这天下!父亲也不止我一个孩子,您知道的。”

      我顶着威压,如同山一般,我知道走出去再也没退路,但我没有丝毫的后悔。

      我问她:“可有后悔?”人的生命实在太过短暂,于妖而言,不过是沧海一粟甚至短短一瞬。问你,如果后悔哪怕魂坠九台阎罗也会把你安全送出去。如果不后悔,在三清我便闹上一场,纵然身死魂消也是一道的。

      哪怕知道答案,可我还是担忧的。

      她说,妖生漫漫,不抵一瞬。

      我勾起了唇角,想起少时母亲说的话,她是个温柔的人,却很少提起与父亲的恩爱,一日她说,当你真正爱上一个人的时候,她便要在你心里掀起万丈云海,心湖波澜不止。纵然是下刻赴死,你也心甘情愿。

      那时我尚不懂事理,“真的吗?会有这么傻的人吗?”

      她揉了揉我的头,说:“当溪儿遇上那个人的时候,你就知道了。”

      母亲,我遇上了。纵然下刻赴死,我也从未后悔。

      我说:“如果我们能活着出去,我带你看红尘俗海,人间烟火。”我笑了,从未如此放松过,这一刻我不再是扛着高压的宗主,也不是父亲寄予厚望的长子,更不是上界子弟中的楷模,这一次我只是,一个人的丈夫。

      后面接着是长长的断句,不是不知道如何描写心绪,还是如同信上说的殊途,和甜蜜幻想后的真实。

      后面都是两张空页,不知道是后面是留着要写还是怎么的。薛省看到这已经是结尾,又拿起了另一封信,信件时间隔开得有些远,直接是三个月后了。

      ——清棠怀孕了,口味很独特,今日想吃酸的,明日便想吃辣的。我很高兴,但我却食言了,没有兑现给清棠的承诺,告诉天下人她是我的妻子。

      我走后父亲担忧,因为我常去灵境他担忧灵境会有什么大妖,结果发现了我在灵境设的结界,从而发现了清棠。

      她说她并不在意这些,每次还是她哄的我,我不禁失笑,头抵在她的额头,有点凉,“近日你身体越发凉了,我请个妖医给你看看。”

      她眼睫一压,高髻垂下来的头发轻扫过我的脸颊,痒痒的,“无碍的,只是怀了身子,身体会有些凉。”

      我“嗯”了一声,郑重道:“清棠和我在一起,这样你可会觉得憋屈,难过?我想听,不要瞒我。”

      我受过百剑之刑,身体紧紧护住人,一刻也不松手,父亲始终是偏爱我的,并没有废我修为,而是将清棠囚禁在一座院落里,除了父亲小妹其他人一概不知她的存在。

      妖天生地长,无拘无束,和他在一起,她只是喜欢上了这个人,没有理由无故受这些委屈,他们都没有错。既然这样,那可会觉得委屈,为难?

      “傻瓜,我嫁给了你,是我自己选择的,我不会后悔。”她笑了起来,“长溪,这话你都说好几遍了,耳朵都长茧子了,再说的话我可不哄你了。”

      我笑了,说:“好不说了,前几天我见到小妹了,我那个小侄儿生得很是可爱,白净白净,我们的孩儿也要同他们一样生得可爱。你是喜欢男孩还是女孩?清棠,清棠……”

      一样嘛……?没错要一样。“她的孩儿不应该是……她应了一声,有些魂不守舍,“怎么了?”

      “半天不回话,怎么眼睛不舒服吗?”那对至宝虽然能让人看见,但对于清棠还是有些不适,她眼睛多年看不见,光打进眼睛里,戴久还是会不适,若是少时安上就不会有这些痛症。

      “不是,我只是在想我们的孩子今后会长得更像谁?”

      “这倒无碍,生下来就知道了。我想,孩子长得要像你,男孩女孩都行,眼睛长得要像你,好看。”

      她声音有些不信,“我眼睛、生得好看?”

      “嗯。”她还是有些不信,我左右寻找没找到一块铜镜,不禁失笑,还真是干干净净。

      我扶住她,头凑了过去,是熟悉的棠梨花香,“看我的眼睛,你看,里头有我最心爱的姑娘。”

      她面色羞,冷着脸半天也不肯抬头。

      我笑着继续说:“孩子长大后可以跟我学剑术,若是不喜欢可以跟二弟学符纂,也可以和小妹学医道。”

      她脸色渐渐缓和了下来,抬眼看到青年眼中的自己,一双凤眼本已经是很美,红眸更是异域美。突然说:“你去跟小妹说,让她能不能给我捎一些孩子衣物的料子和样式,我想给孩子做些衣裳,”她想了想,“若是成亲的衣料我也想要。”

      我笑了笑,“新娘子又想成亲了?”

      她轻推了我一下,怒道:“胡说八道!我给孩儿做的,不给你做。”

      我一把搂过她,接过她手里的针线,“也行,孩儿穿着和我也是一样的。”

      “长溪,你说我们的孩儿会长得像谁?”

      “嗯,听小妹说,女孩会长得像父亲,男孩长得像母亲,按照这些天的口味来看,应该是个臭小子。”

      “长得像你。”

      “无论男女我都希望,长得像你,如果像我……、"她眉眼一低,似有什么心事,而我那时被甜蜜冲昏了头脑,一时没有察觉,“你父亲不喜我,生得像我他不喜欢。长溪,我害得你与父亲决裂,失了宗主之位,我值得吗?”

      我认识的那位清棠姑娘,她是倔强而温柔,她很少流泪,可自从与我成婚,怀了我的孩子,我却总是看到这一幅场景。

      清棠啊,我不喜欢你流泪。

      我吻过她眼角的泪水,“世间情爱大多如此,没有值不值得,只有愿不愿意。我从见你的那一面起,我就知道这个姑娘,我要娶回家,一生一世珍宝呵护。清棠,别哭了好不好,我不喜你哭的。”

      她怀了身子心思重些,平日不会说的话脱出,“嗯。我不哭,可今后我常常想,我的孩儿会不会因为她母亲是妖而受欺负,会不会觉得我、我……,“她无话更是哽咽,“长溪,如果我不是妖,我不是妖就好了,哪怕只是个凡人……”

      “不会的,不会的。”我赶忙擦去她的眼泪,“今后我们会护着他,无人敢欺负他的。清棠,在人间有一个规矩,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你是我的妻子了,你不是妖。你是我尤长溪拜过天地,合过婚庚,系过缘结的妻子。”

      元修四十四年,浴兰十七日,雨。(五月十七)

      清棠的身子越发重了,和寻常妇人不同,她们怀着孩子通常会四肢出现水肿,整个人都会胖一圈。可她没有,反而瘦了好多,腰肢纤细,只有肚子大了起来,脸色苍白,仿佛这个孩子在吸收她的生命力。

      我环住她的腰,扶她坐下,“既然怀着身子就别做衣服,你都做好多件了。到时候孩子生下来,去山下买不就好了吗。”

      “亏你就是要当爹的人了,这种东西哪有假手于人的。”

      “这么说的话,我也来练练手了。”我拿起针线,没想到小小的绣花针竟然比我这玉龙剑还难控制,看了半天也没找准位置,还扎破了手指。

      清棠笑了起来,她脸色苍白,怀了孕后一直如此,吃多少灵宝进去都没用。又瘦,脖颈上的青筋清晰可见。

      “好了,我来了,你这样我们的孩儿等到猴年马月都等不来你一件衣服穿。我来吧。”

      我越发心疼起来,问起她,她只是笑了笑,说她们花妖诞子,向是如此。

      看着她的肚子,心情很微妙,一是初为人父的欣喜,二是心底不知名的心慌,“清棠我很担心,我们就要这一个孩子就行了。”

      “嗯。”她笑着点头,说,“长溪,为我描眉吧,就画远山眉,我很喜欢。”

      “好。”我拿起眉笔,黛青的颜色在她眉间细细展开,如同水墨画上的一点。

      “清棠你是花妖,你说,我们的孩子会从花里开出来吗?”

      “说什么傻瓜玩笑话,我们的孩儿自然是从我肚子生出来的。”

      我挠了挠头,想来也是,想起了那个孩子的名字,莫名地觉得很喜欢。

      见过苍生,兰草微小,却也不觉微贱。

      “长溪,我们的孩儿还没取字吧,我少时离乡,总归是怀念,我想取个思念故乡的字,还不好?”

      “行,我们俩性子都不算太热闹,得想取个听着热闹的名字,又思念故乡的字,对了,我好像在诗集里看到类似的诗句,下午来闲我找过来,我们一起选选。”

      同小妹学起了疱厨,风晚那孩子也学,有模有样的,清棠喜吃甜,太甜的又不喜欢,要恰到好处。为此我每次都要尝好几遍,不是甜了就是没味。努力了半个月也只成功了一道。

      万幸清棠她说喜欢,每日都点着要吃,弄得我每天都是杏花的味道,还说要我教给孩儿做,今后再让他做给心上人吃,大抵像我们。

      晚上,我做了一个不太好的梦,猛地坐起,身侧之人不在旁边,我焦急寻找发现,那妇人秉着一盏烛灯,花光下照映着她执手拿针线的模样。

      真是的,当娘了就这么不爱惜自己的身体吗?

      我悄咪咪施了个昏睡咒,把人放到床上,正欲翻床睡觉,看到那件红色衣服还是放心不下,代替妇人坐上了那位置。

      于是一晚上,那位置时不时发出嗞嗞的吸气声。

      元修四十四年,霜序一日,雷雨。(九月一日)

      正是妖患,道患频出的时间。所谓道患,就是有修为但心术不正去下界作乱的人,这群人身上无妖气,又能用道法作乱,还可以混入普通人群,简直比妖物还难缠。通常他们的下场有两种,一是封住金丹,罚去下界做劳役,直到老死。二是废掉修为,丢在下界慢慢等死。

      我这几日忙,想着立功,想让父亲承认清棠,毕竟清棠没有双亲,能依靠的只有他。临走时,我给她留下了一块玉佩,便走了。生产时,捏碎玉佩我便回来。

      人前脚刚走,暗里的阴影窥出一双眼睛,凌厉而威严。

      清棠眼睛看不见时,便是用气息感知人,如今凭空出现一道陌生气息,她几乎下意识想要捏碎玉佩。

      而当她看见那张脸时,却没能捏碎玉佩,那张脸,那张脸无一不透着熟悉,他语气轻蔑,语气如同玷污洁白鞋面的一块污泥,“花妖,好久不见,你应该照我说做了吧?”

      清棠的身体不受控制地抖了起来,好半晌才出声,“我、我能看他最后一眼吗……?”

      “可。”

      ……

      等他回来的时候已经晚了,男人抱着女人难以置信,痛苦愤怒道:“清棠,为什么?!为什么生孩子你会筋脉尽断!这孩子,这孩子!”

      清棠脸色苍白如纸,唇角却是淡淡的一笑,“长溪,我们的孩子不会是半妖,他不会是妖怪,我将自身的灵气全渡给了他,他会好好,会是你我的骄傲。”

      “长溪,我这一生没求过别的,能活着便已是很好,今生我从未后悔,好好活着,替我看着我们的孩儿长大。”

      薛省疑惑,人与妖结合生下了的孩子必然是半妖,这花妖能有什么办法生出完整的人类孩儿?

      薛省咯噔一声,对了,血脉剥离!只要有妖愿意,便可剥离自身的妖精血脉,自身的体内不会有一丝妖气。花妖这等生灵,吸收的是日月精华,这样的孩子生来便天生道骨,仙路坦途。

      可于母体而言,一旦孩子出生便是她的死期,且血脉剥离不亚于被人扒皮抽筋,敲骨吸髓之痛。

      她的眼睛越来越涣散,却还挺着一口气,“长溪,带我去第一次见面的地方,我想看你舞剑。”

      我忍住泪,没掉,她坐在花树旁,看我舞剑。

      一舞毕,温暖的手,从我脸颊滑落,“还有,我们孩儿小字就叫,聒碎吧。我喜欢。”

      那只手渐渐再没了温暖,旁边的婴孩和男人嚎啕大哭,难以自抑。

      和普通人一样,无论天之骄子,还是穷巷斗民。

      五年后,呱呱落地的婴孩已经长成了稚子。

      我看着院里的棠梨花,拉起孩儿的手,温柔道:“聒碎,今日想吃什么,父亲给你做。”

      “杏花糕,”小囡囡一双和娘亲极像的眉眼,亮晶晶的,“聒碎最喜欢父亲做的杏花糕了。”

      “好。那聒碎想学杏花糕吗?聒碎可以和父亲一样,以后做给喜欢的人吃。”

      庭有棠梨树,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盖矣。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13章 番外(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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