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边形》游逢

2、第 2 章

　　“还在做梦？”
　　“嗯，但是只记得一点零碎的画面了。”
　　“是吗？”
　　“是啊。梦不就是这样吗，不刻意去记的话立刻就会忘掉。我最近没什么心情去回想做了哪些怪梦。”
　　“你还好吗？”
　　“不好的不是我吧？”
　　“聊聊吧？你随便说点什么。我都会听着的。”
　　“……”
　　“不想……说吗？”
　　“不是。”杨洄抬起胳膊挡住微黄的余晖。他又躺进了豆袋，和上周没有什么分别，可是那种松散随意的姿态消失了。他像一根黯淡的腐木，强行作出轻松的姿态，周围温馨的装饰却只是强化了不搭调的感觉。他好像被自己拥有过的那种愉快抛弃了。
　　他轻声说：“我需要说点什么。可这周太混乱了，我不知道该从哪里说起。让我想想。”
　　医生说：“嗯，你慢慢想。”
　　“……我的好朋友跳楼自杀了。他的压力一直很大，学习上的。可能还有其他的？我不知道。”
　　“杜伊和我很担心。每周都有考试，周考、模考、联考，每一天也都有随堂小测，压力是没有办法消缴的，只会在每一天每一天中不断积累。如果他自己没有办法看开，或者如果没有一次胜利来安抚的话，我们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杜伊尽力地在活跃气氛，周一的时候还请我们去喝了奶茶。好不容易请到假溜出来，我们都很开心，奶茶很好喝，杜伊的表哥人也很有趣。那天氛围真的很好，我和杜伊都放心了一些，觉得也许是我们想多了吧，谷子可能没有我们想的那么在意。”
　　“……”
　　杨洄好像出神了，半天都没有说话。医生等待了一会，柔声问：“然后呢？”
　　“……我太蠢了。”由破碎的气声拼凑而成的一句话披露在空气里。
　　“一厢情愿地去相信自己愿意相信的。我从没想过，谷子怎么会愿意看到我们一直为他担心呢。他当然会欺骗我们，骗我们相信他一切都好。”
　　“回到学校之后他的成绩依然在掉。我跟杜伊商量，不如直接溜进办公室改他的成绩吧。我们是文科生，简答题一两分的偏差不容易被看出来，可是每科一两分就能提很多名了。”
　　“我们打算在昨天做这件事。杜伊磨了谷子两天，让他回家住一晚上，谷子同意了，他从来磨不过她。”杨洄笑了笑。
　　“所以那天晚上你去改了谷立方同学的试卷？”
　　“我进了办公室，但我没改。那套试卷答得特别好，特别、特别好，我一看就知道能拿很高的分。所以我只是把它们抽出来放在最上面，这样它们就会被第一时间批改出来，谷子一回学校就能知道自己考得很好。”
　　“然后那天晚上……谷立方自杀了。”
　　“嗯。”
　　胳膊挡着脸，医生难以看出杨洄的表情，只能听出来他是哭了。
　　“我们以为在家里会没事的。”

　　后来医生应该是在说着些什么，不停地说。医生的声音很柔和，像风吹叶落的沙沙声，持续地存在着。杨洄没听。他发现自己有些难以集中注意力，他希望有什么刺耳的东西吸引他的精神，而不是这种背景音一般的绵绵细语。富于冲击力的东西才足以振聋发聩，温柔之物总是风吹即散的。
　　可是她一直在说。
　　善良的劝慰向他的脑中钻探着。杨洄突然难以忍受。他的好友承受了巨大的痛苦然后死去了，他却在这里听着旁人的安慰。怎么能这样呢？
　　杨洄站起来，说：“谢谢您，我就先走了。”
　　医生在他身后叫住他：“杨洄，斯人已逝，你更要珍惜还拥有的。你的亲人很担心你。”
　　“……鹿医生。”
　　“……”
　　“生我的人陪了我八年，现在的家人养了我十年。可是我三岁就认识了谷立方。”
　　“我刚刚向您说起他的时候是用的‘好友’吗？但其实不是的，他也是亲人吧？”
　　医生沉声道：“沉湎于懊悔的情绪于事无补。”
　　杨洄一言不发地走了。

　　杨洄一路走回了学校，路过学校对面时看到了杜伊的表哥开的奶茶店，他忍不住登上了店前的台阶向内张望着。
　　想要回想什么吗？
　　想要重温什么吗？
　　他突然觉得好没意思，想走了。这时杜伊的表哥正巧推开门向外走。左浪嘴里叼着烟，眉头拧的很紧，看见他时有些吃惊地睁大眼，把烟从嘴里拿掉。
　　他一推门引得杨洄向后倒下去，左浪伸手想抓住他，没抓住。
　　没抓住挺好。杨洄想。
　　因为疼痛而变了神色就很自然，是吧？这样就不用解释为什么杨洄一看见他就露出了沮丧的表情。
　　他不愿意看见左浪，一看见就觉得不安，觉得自己被美好的记忆背叛了。
　　那天是真的很开心。

　　左浪慌慌张张地把杨洄送去了医院。没什么大事，台阶毕竟比不得高楼。很快小姨也来了，看到她的神情，杨洄立马觉得不妙。
　　“小洄，小姨给你请假，高考前就在家住好吗？”
　　“我……”
　　“你现在不方便，怎么住校呢？谁能照顾你？”
　　杨洄一时语塞，下意识转头看向了左浪。左浪本来皱着眉在看他的伤腿，突然受了这么一眼，愣住了。
　　也是，看他做什么呢，莫名其妙。
　　杨洄收回目光，说：“小姨，我还是想住校。我……”
　　杨璐加重语气：“小洄，不要任性。你妈妈既然托我照顾你，我就不能让你受到一点伤害。”
　　“可……”可我没事。我不想就这么草率地走掉。
　　“小洄。你能不能稍微替别人想想？你这样的心理状态，还有这样的身体，一个人住在外面让人怎么放心？”杨璐眼睛红了。
　　杨洄哑口无言，甚至一瞬间感到无地自容。
　　麻烦。麻烦麻烦麻烦。
　　是觉得怪梦麻烦吗？是觉得什么别的东西麻烦吗？
　　到头来还是他自己成为了最大的麻烦。
　　“抱歉。我就回家住吧。”
　　左浪早在二人发生冲突时就偏移了目光。在杨璐扶起杨洄向外走时，杨洄却能感觉到他的目光转了过来，静静地看着自己。
　　杨洄没什么心情去理会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