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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离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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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都知晓,寒窗苦读的林书生和桥头卖杏花的玥姑娘,青梅竹马,情谊非常。
林书生住同安巷,家徒四壁,唯有满墙的书和数载点灯的窗。
而玥姑娘爱穿素衣,生一双秋水眸,清清浅浅地笑。
那些年里,私塾下学的时候,玥姑娘总已卖完每日的花,挽了篮子等在墙角下。
他一出现,她眉眼便弯起来。
“林郎。”
声音依恋,轻软含情。
他踱步靠近,也跟着笑:“玥娘。”
那时候的少年郎和姑娘,常在深夜春雨里,落下相伴剪影。
这一落,就是好多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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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惜早已不是那时候。
林书生读了这么些年之乎者也,读不懂这一句累了。
他站起来,染了血的手掌撑着剑柄,雨滑过脸颊。
“玥娘……”
腥甜的血逼上喉头,说话间好似都撕扯着全身筋脉,疼痛难当。
他拼尽全力克制着,如同稚童一般,如此急切又纯直地告诉她——
“功名利禄不过浮云,我想明白了,玥娘。”
“你曾说想去塞外,去北境,我日后都带你去。”轻轻笑起来,卑微到近乎虔诚:“好不好?”
“好的,自然是好的。”
可她分明站在雨中,全身冰凉,双腿冻得动不了,声音都像凝了寒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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玥姑娘身在江南,心向塞外。
她向往自由的风和一望无际的草原,向往不囿于四方世界的潇洒快活。
但她出不去。
她是个女儿家,四四方方的院里长大。于长街卖杏花,等着心上人高中,风风光光娶她。
“只是林郎,你从前总说让我等一等,再等一等。”
一字一句,几乎要提不起唇角:“我等到阿爹离开,等到阿娘患病……”
玥姑娘垂眸,低声呢喃着:“等得太久了。”
“林郎,太久了。”
这句话,不知是讲给书生听,还是自己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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玥姑娘涩然的嗓音混在雨声里,不用风吹,轻飘飘就落在地上了。
没有人说话,整个宴席上,落针可闻。
姜刃坐在沈雾旁边,他福至心灵地看他一眼,恰在这时,沈雾也望向他。
“他的剑法,不是三十六剑。”姜刃突然开口:“师父,你没有教他。”
三十六剑,不是这样。
至少,不是沈雾教给他的那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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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刃第一次跟着沈雾学剑,还不是在朔州。
他清楚地记得,是在去往寒山镇的路上。
沈雾说,自己是铸剑坊的老板。而铸剑坊,在寒山镇。
那是江南,雨一样的江南。没有战乱,重山复水,载舟拨云。
姜刃信了。
那个时节,江南细雨不停。
他们路过一座破庙,庙里有一和尚在打坐。他怀里,是个熟睡的婴孩。
只会念经转珠的和尚,小心翼翼,如同托起神明。
沈雾看他一眼,沉默地坐在门槛上。他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做,就托着腮看那没有星光的夜。
雨丝刚断,一切都潮湿。风很凉,但不至于冷。
姜刃沉默片刻,也跟着坐下。
他们就这样坐了一晚。
翌日清晨,婴孩清脆响亮的哭声和山林虫鸣鸟叫一起叫醒了太阳。
姜刃听见沈雾突然慢慢悠悠说了一句:“这秃驴也有后了。”
他问:“你看到没有?”
姜刃点头。
沈雾笑起来,双眸眺望落在天际,重复第二遍:“秃驴也有后了。”
后来,沈雾就开始教他剑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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练剑总是累的。
千次百次,一招一剑都是这样练出来,除了枯燥还是枯燥。
而姜刃学剑的时候,十五岁,不上不下的年纪,更累。
春雨冬雪,寒来暑往,他握着那柄捡来的长剑,流着血和汗,一声不吭。
沈雾从不替他上药,也不关心伤势。
他甚至,没有在他面前提过剑。
姜刃也不问,只是偶尔目光触及他腕间的疤,会有些失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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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日。
沈雾倚在廊下笑:“姜刃。”
他回首,收剑而立:“师父。”
沈雾笑吟吟地,上下打量他:“长高了不少啊。”
仿佛只是一句随口的感慨,连笑意都不减分毫。
可偏偏这一句,就是这一句。
姜刃想起来,这是他被沈雾捡到的一年之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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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年前,朔州战败,流民四散。姜刃握着一柄长剑护着三个孩童,准备南下。
也就是那时,姜刃第一次见到沈雾。
他看起来和大战过后的焦土格格不入,撑一柄天青纸伞,手里提一壶酒,笑容浅淡。
当姜刃走到沈雾面前时,他才看清,面前这个人,鼻梁上,有颗小痣。
他实在好看得过分。
“我跟你走。”
姜刃那时候虽才十五岁,但已见过这世间最纯洁的善意,和最肮脏的恶意。
沈雾,不属于任何一种。
他站在雨中,他立在伞下。
而沈雾就那么点了点头,懒懒地,轻应了一句:“行啊。”
仿佛他捡到一片落叶,揣进了袖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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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雾这个人,很怪。
他总是很随性。随性到,姜刃看不透他。
哪怕他在沈雾身边两年,也并不知晓沈雾手腕那块疤的由来。
他过往一切,对姜刃来说,就像一本沾了灰的古籍。厚重、神秘,高高置于书架,够不着捉不到。
直到那一天。
沈雾突然招了他到跟前,“姜刃,问问你的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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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刃,问问你手里的剑,到底为什么而存在。
姜刃在隆冬大雪里,沉默许久。
寒风凛冽,吹动树枝红梅。他抬眸,和似笑非笑的沈雾对视。
“为世间一切应执剑之事。”
杀人,救人,我心自有衡量。
执剑,只是执剑。
廊下风雪依旧。
沈雾缓缓启唇:“来。”
姜刃再靠近了些。
沈雾立得高,垂眸看他,第一次这样唤道:“阿刃。”
他伸手,拂去姜刃肩头落雪。眼里那片雾散了些,带着少见的怅惘落拓。
“记住了,为世间一切应执剑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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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么些年来,沈雾再没有第二个徒弟。
知道沈雾早出晚归同书生一起时,仿佛有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从心头蔓延。
姜刃觉得那应该是奇怪。
是的,奇怪。
以至于此刻,他下意识望着沈雾侧脸,望见他滚动的喉结。
“我只你一个徒弟。”
沈雾一声笑音轻快,饮了酒,整个人似乎都倦懒起来。
“教他什么三十六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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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生大抵是适合学剑的,但不该是三十六剑,也不该是沈雾教他练剑。
三十六剑,是沈雾养儿防老的资本,哪能轻易外传。
至于书生——
“这剑法,称断剑三式。”沈雾得意地说:“怎么样,为师上月刚得的。”
姜刃移开目光,看向拖着血迹走下台的书生,微微皱了眉。
此刻坐在高台上的太和庄庄主也皱了眉,他看得清楚,书生确实不敌自己儿子,但自己儿子也奈何不得他。
“冥顽不灵!”
少庄主猛地低喝一声飞身下台,一把握住了玥姑娘手腕,力道重,顷刻间白皙肌肤便红了一片。
“再往前一步。”少庄主眼底闪过杀意:“本少主取你项上人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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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喜的日子见血总是不好的。
太和庄庄主终于站起身来,以姗姗来迟且不容置疑的姿态阻止了这场闹剧。
众宾客眼见着书生在新娘面前低头,他最后问了一遍。
“玥娘,走么?”
玥姑娘深吸一口气,眉眼在悲伤愁怨之后,俱是坚定:“我不走了。”
“你去吧。”
“锦绣前程也好,浪迹江湖也罢。”
玥姑娘偏头,与同样一身润湿的少庄主对视一眼。她笑起来,没有半点犹疑:“林郎,我就不陪了。”
少庄主也笑了。难得的,是众人没见过的真挚明亮。
“不陪了!”
“不陪了!”
沈雾的鸟突兀开口。
宴席上,这只生着豆豆眼的鸟儿,扑棱着翅膀蹦来蹦去地叫。
“不陪了!不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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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初,沈雾只不过给书生一本剑谱,他领会得如此之快,似乎是为剑而生。
“沈老板。”
那日书生立于林间,在飘飞竹叶里问他,“我学了这剑法,能否赢了他?”
沈雾拎起茶壶,“不能。”
书生怔忪。
“不能……”书生双肩陡然垂落,似乎压了千百斤重量。
“这剑谱名断剑三式。只有三式,十年三式。”
沈雾腕子猛地一抬。
一片柔软飘落的竹叶霍然凌厉如剑一般,快如闪电地擦过书生脸颊,直直插入他身后碧绿细长竹筒。
书生身子一僵。
“困于情爱,已不能再进。”
茶水滚烫,茶香四溢。
沈雾不紧不慢呷了一口,轻笑说:“但林书生,你不一样。”
你不一样,你的剑,是为情而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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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生来时一人,离去时也是一人。
静默无声的宴席上,众宾客注视着他离去。
然而太和庄庄主能容忍他四平八稳走出大门,却不能容忍他活着下山。
不能这么算了。
少庄主说,儿子要他死。分不清是嫉妒还是恶性。
泥泞山路刀光剑影,早已受伤的书生逐渐体力不支,挥舞间眼前已略恍惚。
“打打杀杀的,做什么呢。”
密林中,似乎有人叹了口气,语气十分无奈。
“下雨天,路本来就不好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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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生醒来时是在铸剑坊。
正值晌午,大雨过后,晴空万里。
他穿戴好推门踏出一步,沈雾在院中看书。槐花树下,摁在书页上的指尖素白凝光。
“沈老板。”
书生开口,想说一句多谢,话头才到喉间,沈雾移开书,眉间舒展直接问道:“十两银子,想怎么还?”
风拂过,树叶沙沙作响。
姜刃端着药碗而来,毫不留情地戳穿他,“师父,九两。”
沈雾撇嘴,随即振振有词:“还有一两银子得算在他住了一晚的账上。”
“天下没有白睡的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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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生终究没有还那十两银子,况且还也还不起。
沈雾大度,请他吃了饭,且赠予他一只鸟。喜宴上那只。
那鸟儿机灵,甫一开了笼便振翅落到书生肩上,“走了!走了!”
“赶紧走。”沈雾瞥它。
“沈老板。”书生却红了眼眶,低下头去:“多谢。”
沈雾没应,背身去捡了躺椅上的书,“不送。”
这一日,书生在铺成画的晚霞里,携一只鸟,一柄长剑,消失于寒山镇口。
后来很久,书生都没有再回来。只会在每年冬日,寄回一本杂书,和一幅花鸟图。
那就是他还的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