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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第 10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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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爸对谷羽说她昏迷了三天三夜,是荀毅不眠不休,寸步不离地守着她,谷羽听了没有很欣喜,脸上露出难以言喻的复杂表情。
她怎会不知道,荀毅那乌黑发青的眼眶早就告诉了她,那消瘦了的一大圈脸庞也早就告诉了她,可现在,让她忐忑难安和不得不承认的现实是,这下,她恐怕无法和他走了。
阿爸看着数月来二人经历的风风雨雨,又怎会不知道这二人的心思,他安慰谷羽:“你若想跟他走,便走吧,我还身强体壮,茶园重新改造的事情就交给阿爸吧。”
她看着阿爸满是老茧的双手,心疼地握住,说:“阿爸,你还要照顾阿爷,哥哥又常年不在,女儿怎么能狠心抛下你们,就算真的走了,我又如何能放心,再说,茶田经营也是我的职责和使命,我舍不得我亲手栽植的一棵棵树苗。”
她是想跟他走的,可是她又不得不留下,因为在她心里,她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去完成,这次茶园失火虽是一件坏事,但更加让她坚定了她自己的心思和价值所在,她明白,她虽爱他,可爱并不是她的全部。
而荀毅,又怎么会看不出她的心思,他知道,他带不走她了。
京城那边的事务催他催的着急,他已经一推再推,恐怕这里真的不能久留了。
难得的晴夜,谷羽在屋檐下望着星空发呆,她不认得那一颗颗小星星,但却被星空的美丽所摄,着迷地凝视着无边星波,就像她对荀毅一样,她明明对他的世界一无所知,但还是不受控制着迷了一样爱上他。
而此刻,荀毅正站在她跟前,他们已经有数天没说过话了。
荀毅走过来,默默地陪她一起看星星。突然一颗流星划过天空,转瞬即逝了。
谷羽问他:“你以前是否见过流星?我们这儿的方言将流星唤作“落子星矢”,指星星像箭矢落地一般划过星空,小时候阿爷给我讲故事,碰到了流星,我哪里听的进去,就那么伸长了脖子,望啊望,企图在满目灿烂星河中寻找那颗一闪而过的星星。”
谷羽看着荀毅,动情又落寞地说:“你就像那颗划过我生命的流星,我抓不住你。”
那几天来回飞入茶馆的信鸽,谷羽都看见了,她知道他不能停留了,她多想随他一起远去。
可是,被烧了的茶田,阿爸和阿爷,她又如何放得下让她匆匆远去无牵挂,她多想把他留在这里。
荀毅知道她的为难和无奈,她的根在这里,心也在这里。她爱他,可她更爱这片土地。
山夜微凉,他脱下外衣轻轻披在她的肩上,一只手环抱住她,望着天上的繁星,又低头看她,眼神柔情似水。
他动情地说:“星河会流淌,星宿会变幻,你可知在月光大盛的日子里,所有的星星都会变得黯然,你说我是你生命的流星,但你却是我心头永远的月亮。”
谷羽回望着他,眼里闪着泪花,又一下埋头到他的怀抱,双手紧紧抱住他,她怕她一松手,他就会流星一般溜走,就这样待下去吧,待到天长地久。
我在一旁看的无比揪心,原来,在心爱的人面前,就没有不开花的铁树,荀毅那样一个不善表达感情的人能说出这样一番让人动容的话。
目波问我为什么要为谷羽和荀毅制造这种爱而不得的幻象,如果谷羽在京城,如果没有那场大火,如果两个人能在一起,它就可以感受到荀毅内心的温存和柔软,为什么非要制造这种离别相思之苦呢?
我说:“这一切并非我所造,制造幻象之前我就和你说过我只能为你制造一个情景,情景怎样发展变化完全遵循这世间的规律,我无法改变,老牛逃跑,茶园被烧,两人相爱,这都不是我控制的结果,而是他们自然而然发展的产物。”
谷羽好像想到了什么,环抱荀毅的手突然松开,一把拭干眼角的泪花,拉着他的手说:“跟我来个地方。”
她拉着他走进厅堂,沿着木制楼梯而上,走入二层最里面的一间房屋,这里是谷羽的闺房。
她打开门拉他进来,正对房门的是一架梳妆台,黄铜镜子旁明烛高照,紫檀桌子上摆了一碟果子糕,床上的帷帘从两旁挂起,上面针脚绵密,绣的翠竹栩栩如生。
谷羽让荀毅坐在桌子旁,自己从梳妆台的木屉里拿出一把剪刀放在桌子上,然后又半跪在床前从床榻之下取出一罐陈酒,两个酒盅,在桌子上摆开来,对荀毅说:
“今天我们不喝茶,来喝酒,一起喝酒忘忧。”
荀毅觉得她在胡闹,饮酒伤身,他不许她喝,她推开他的手,固执地说:
“我太冷了,少饮可驱寒,你今天必须陪我一起。”
这瓶上等的女儿红是谷羽的阿奶留给她的,本想等她出嫁的时候拿出来喝,可是没等她出嫁,阿奶便患重疾走了,今天,她要在这里和心爱之人喝,酣畅淋漓的喝。
谷羽抬手在发髻间掏出一缕青丝,拿起剪刀剪下,荀毅也缓缓拉过她握着剪刀的手,在自己的发尾剪下一条,两条发丝相互绾结缠绕。
“老人说结发夫妻便可生死不离,白首相依,你说这是真的吗?”她明知两人要分离,却还如此傻傻地骗自己,谷雨看着绾在一起的发丝,眼里含泪,不知在自语,还是在问他心上之人。
荀毅不知道如何回答他,他不忍心说真话,却也舍不得骗她,两人举杯交盏,饮了一杯又一杯。
不知过了多久,兴之所至,谷雨站了起来走向荀毅,伸出手轻捧他的脸颊,拇指划过他眼角那颗悬着的泪滴,痴痴地问他:
“你说,是爱先说出口,还是眼泪先掉下来?”
她仰头喝了又喝了一杯,说:“摽有梅,其实三兮,求我庶士,迨其今兮。枝头空空梅子落了地,你若爱我,就不要再等了。”
“你醉了。”荀毅也站起来扶住脚跟已站不稳的谷羽。
谷羽一把拉过他把他按在床上,手指轻抚他的嘴唇,眼神坚定地看着他说:“我从来没有像现在这般清醒过,既然我留不住你,你带不走我,那就给我们的爱留下个影子吧。”
说着便闭上眼,迎上他柔软的唇,荀毅也感觉情难自已,世界颠倒迷离,两只手轻扶上她纤细腰肢,此刻,所有爱而不得的欲望倾泻于彼此身体,浓烈爱意融化于摇曳烛光……
我想留下来看看接下来发生什么,却被目波一把拽出门外,他说:“姑娘家不知羞的吗?”
我说:“那你个大老爷们害什么羞?”
他说:“你看他就是在看我,我自己的事当然害羞了。”
我一下被他逗笑,我们两人望着窗外月明星稀,觉得光景还挺美,仿佛不觉得这一切是场悲剧。
荀毅似乎懂了师傅对他说的话:人世间的相遇,就像冷遇见了暖,风遇见了雨。因为天遇见了地便有了永恒,因为人遇见了人便有了生命。
长夜如梦,一念不起,忽然惊雷,万物生动。
荀毅走的那天,恰好是惊蛰,他还是沿着来时那蜿蜒曲折的山路往回走,这次,没有了初次的新奇与探寻,没有了一路风景一路随心,往回走的他心有牵挂,却不受此烦忧。
谷羽没有来送他,她怕自己一个冲动就抛下所有扑向他的世界,她怕自己眼泪汪汪惹得他一步三回头的记挂,她站在茶田里的那棵树下歇凉,就像他们初见那样,两人只是萍水相逢的一个小小插曲。
我和目波随着荀毅回到了京城,回到了一洞天,这里还是从前的繁华模样,没什么改变,荀毅亲自坐下来叫了杯茶,这是他第一次在自己的茶馆里以一个茶客的身份喝茶。
他吩咐茶馆管事的伙计多备些小吃供茶客们选择,多发些银子让说书的先生讲些有趣的故事,楼上的板凳换一批有靠背的,楼下的桌子也擦得干净些。
伙计有些吃惊,他对管账的会计说以前荀毅都吩咐他只留最好的给官家,招待寻常客人的就怎么节约成本怎么来,如今怎么对服务有了这么高的要求。
自此以后,荀毅还会对伙计们说:“做人就像喝茶,茶不过两种姿态:沉浮。喝茶也不过两种动作:拿起放下。人生如茶,沉时坦然,浮时淡然,做人更要拿得起放得下。”
除了每日料理茶馆事宜,招呼一些达官显贵,荀毅还会照常去甄汉林那里学习,先生的苦苦教诲,谆谆教导,荀毅似乎有了新的理解。
后来汉林先生致仕,荀毅还写给他一首“鹤发银丝映日月,丹心热血沃新花”的诗来表达多年栽培之恩。先生也说荀毅此番远游回来,眼里有了温情,这是他以前从没看见过的。
目波说以前住在荀毅心里都是感受悲伤居多,而且这种强烈的情感转瞬即逝,现在它感觉它能长存于荀毅心里,因为荀毅即使是在做事时,即使是在忙碌时,心底也长存着一份温暖,这就是它想要的,也是他需要的。
自那日起,每逢朗月当空之时,荀毅就忍不住抬头发呆,或许,这触手可及的团圆变成遥远的思念,他就会抬头望望月亮,当所爱之人与己天各一方,就会开始久久凝望,毕竟,在与有情人的往事里,它就是这样一位穿越时空的信使。
南有乔木,不可休思,汉有游女,不可求思,荀毅和谷羽的相遇是目波制造的,但事情的发展并不随我们所愿,也不符合目波的预期,二人也没有永远在一起,其实最终的结果我想是好的,埋藏在心底的那份秘密成了荀毅最柔软的一个部分,这是目波想要的。
制造完这场幻象,我回到了现实,目波就不存在了,与其说它死了,不如说是他永远地留在了幻象里了,它和它的初衷,和它的主人荀毅一起留在幻境之中。
正如今宵,正如明夜,正如无数无数夜晚,我也抬头久久凝望迥阔无垠的天幕,那轮如水夜色中浮动的朗朗明月,使我相思如霜魄,清光映遍四宇天。
谷羽和荀毅分开或许是最好的结局,或许京城里没有谷羽这样纯粹的人,荀毅需要这样一个简单极致的人去融化他,谷羽不适合城里,荀毅在城里也护不得她周全,之后会滋生麻烦,还不如把她放在心里,成为内心最柔软的一部分。
这好像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谷羽就是目波,它们都是荀毅内心的情感渴求,只不过对于荀毅来说,谷羽是具体的,而目波是抽象的。
就像我和星驰一样,我在他心里已经死了,我或许并不适应他们钱家的勾心斗角,我除了能配合他在外装病偶尔以钱家少夫人的身份惩治一些心怀不轨别有用心的人,再无其他价值,那不如让我们彼此把这份爱融化于心底,此生再也不要相见。
总之,细细想来我觉得目波很聪明,荀毅身处繁华内心却封闭,谷羽身处封闭但内心开放,他们是如此不同,却恰好能互补,这源于它对荀毅的了解,它本身就是荀毅的一部分,它最懂他内心渴求什么,而在现实世界里,荀毅无法释放这种需求,目波便抽离出来独自替他感受。
这是一种什么样的爱呢?人类除了爱情,友情,亲情,还有很多复杂的感情,就像目波对荀毅,是自身对于自身的一种爱。
皎皎空中孤月轮,幽幽夜幕烛火明,目波永远地留在了月光里,留在了今夜的烛火间,它圆了自己的梦,这源于它真的很了解荀毅,我帮他制造了这个情景,他也永恒地留在了那个情景中,这算不算最好的结局呢,我想对它而言,或许是的。
翻看《浮世影纪》,目波这个人物就消失了痕迹,执念已化,夙愿已了,功德一件,我长舒一口气。
看着床上睡着的安心和香灰,我觉得无比美好,于是伸出一脚踹开安心,抱着香灰慢慢闭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