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将何所思》鹤襟

2、一眼

　　直至清晨，郁宸缓缓从庙中下山，冷风裹挟着薄雾从他的脸上划过，他孤身一人下山，准备离开佛祖岭。
　　他沿着山路往前走了几步，似乎心有所想，又回头看向自己曾经的避难之所。他与贺州龟缩在这一片天地中数年，再次看见天日，对他来说，也是一种新的挑战。
　　贺州靠在佛庙前的木门上，见他回头便朝他摆了摆手。
　　为他做最后的送行。
　　“ 如果可以，希望你在找到真相前，不需要我。”贺州想到。

　　在踏出淮塘的那一刻，郁宸戴上手中的帷帽，低头向前走着。
　　多亏淮塘独有的“鬼城”之名，方圆几百里并无人家，也使他一路上减轻了许多麻烦，离“入鬼”还剩些时日，郁宸并未多着急忙慌，一路边逛边看，走了有几日总算是看到了几户人家。

　　在村口的沽酒亭前，几棵柳树随着微风晃动着柳枝，倒是一片静谧的景象。
　　只是亭中有人在大声谈论、有人在埋头啜饮桌上的浊酒，暂时无人在意这位头戴帷帽的陌生男人。
　　郁宸找了一处空位缓缓坐下，店小二连忙招呼过来，郁宸要下了两壶酒、一盘熟牛肉，估计自己吃不完一整盘，又让店小二给他拿张油纸，正要掏钱付账，店小二似乎眼尖瞧见了新鲜。
　　“客官您是在淮塘那儿待过吧。”店小二道，“您这钱用的还是五十年前的。”
　　郁宸闻言一顿，心中难免有些警惕，便问：“不能用？”
　　“嗨，也不是不能用，只是好久没见过五方铜币了。”店小二随身摸出了一枚钱币放在郁宸桌前，解释道，“南北早在五十年前统一钱币，虽说五方铜币也没有禁止流通，只是都这么多年了，也就淮塘周边的老人还在用，咱现在用的是实心面的。”
　　桌上的两枚钱币紧挨一起，一枚有过了许多年月的古旧，另一枚虽然看上去被反复使用过，但明显比前者更崭新。
　　“那这钱还能否再用？”郁宸感到有些被抛弃的孤独，声音也添了怒气。
　　“当然能当然能。”店小二讪笑，急忙拿上钱转身离开。
　　郁宸藏在帷帽后的脸上神色暗淡，他不免感到烦躁和唏嘘。只不过七十年的岁月，他就已经行走在这个时代的边缘，沧海桑田，他也毫不知晓。

　　不一小会，店小二便将他点的吃食端了上来。郁宸尝了尝，小村所酿的酒，味道辛辣，闻起来却是一股米香。小酌几口，配上熟牛肉，这也算别有一番风味，而郁宸的心情慢慢随着喉中的酒沉静下来。
　　但这样的闲暇心情却在下一刻立即消失。只见一五十多岁的妇人带着孩子走了进来，瞧见郁宸边上的空位，不由分说的便坐下了，而那看上去八九岁的孩子正坐在他的身边。郁宸睨了一眼，也没说些什么，也没像曾经那样，看见小孩就满脸晦气地往旁边挪。
　　只是俗话说得好，“七八九，嫌死狗”。那小孩似乎看见郁宸戴着帷帽感到新奇，一会儿去拽拽他的衣袍，一会儿又踢踢他的凳子，郁宸直至后来有些忍无可忍，重咳几声提醒那妇人，只是那妇人听着以后，只是回头摸了摸小孩的头，白了郁宸一眼，又转回去跟几位熟人继续讲话。
　　小孩似乎没受到母亲的责骂，更加兴奋地踢起郁宸的凳子，郁宸杯中的酒微微摇晃，溅出的酒水沾湿了他的衣裳。
　　郁宸扭头望向他，小孩做起鬼脸向他挑衅，满脸就剩两个字——欠揍。
　　虽然小孩看不清他的脸，但郁宸仍然冲他微微一笑，，将剩下的牛肉细心包好，起身离开走向柜台找店小二要了几张记账的纸，折成两只青蛙，又坐回了位置，看见小孩正在翻他的包袱。
　　“你找什么？”郁宸微笑问到。
　　小孩见他没生气，倒也理直气壮“我就想看看丑八怪的包里面有没有好玩的。”
　　“我包里没有好玩的，但我会折这个。”郁宸的语气中听不出不悦。他双手摊开，露出他刚折的纸青蛙，接着放在桌上，轻轻一压，纸青蛙便跳出去好远。
　　看见这个，小孩立刻两眼放光，伸手便抢了过来。
　　“在外面玩能跳出去更远。”郁宸友善提醒。
　　小孩立刻拿着纸青蛙跑出门，而妇人似乎看见小孩只是在门口也没管，便当小孩贪玩。
　　郁宸见没人注意，伸手飞快地将自己的酒杯与小孩面前的茶杯交换，随后便拿上自己的包袱转身离去，出门时小孩正玩得起劲，也没注意他的离开。
　　等过了一会，小孩玩累了又跑回亭中，找母亲讨水喝，妇人拿起他的茶杯喂水，只是茶杯早被郁宸交换，小孩尝到杯中的酒被辣地满脸通红，嘴巴高高肿起，活像两根香肠挂在嘴上。
　　妇人抱着孩子冲出去拿着凉水直打嘴巴，一边打着，一边痛骂畜牲禽兽。
　　而那“畜牲”正站在柳树后好整以暇地看着这一幕，心中再暗骂一句“疼死你个小兔崽子”，男孩自作自受的痛哭流涕和妇人脸上的焦急心疼使他的心情彻底愉悦。
　　倘若贺州看到此景，不仅得“啧啧”两声，还要心中感慨世风日下，郁老鬼都学会了心慈手软。
　　毕竟放到七十年前，郁宸在碰到往他无法沾辣的三姨母酒杯里放花椒的小鬼时，直接无视对方父母本是他们郁家的门客，半夜拽着贺州将那小鬼卖给西渠的跛子李。
　　那跛子李穷，年轻那会儿经常拐走丢的孩子或弃婴来讨饭，后来被府吏抓进去关了好些年，好不容易放出来，他贼心不死继续拐小孩讨饭，但毕竟年事已高，府吏闻此事只好将他发落在这穷乡僻壤。
　　月黑风高的晚上，郁宸跟扔麻袋似地将那被贺州药昏过去的小鬼扔在地上，随即拂掉衣袖的灰尘，抱胸冷冷道：“卖给你了。”
　　跛子李自然是认得淮塘的少主，搓手讨好：“少主是想让小的怎样？”
　　郁宸对这种人没什么好说的，言简意赅表示随便，拿着卖孩子得来的钱便又带着贺州离去。
　　只是临走时，贺州面带微笑地拍了拍跛子李的肩，食指与拇指轻捏在嘴边一划，做了“封嘴”动作。
　　跛子李一瞬间冷汗直下。
　　等过了好几个月，当主家找到那小鬼时，完全不见曾经嚣张跋扈、养尊处优的小少爷，只剩满身泥污、处处求人的讨饭傻子。
　　之后但凡来郁家议事的门客，再无敢带孩童。而且倘若家中孩童无理取闹，老人便会拉着他往郁家门转悠一圈，威胁再敢继续哭闹便将少主叫出来把他给卖了。不过此招甚是有效，郁宸便被贺州戏称“育儿大师”。
　　对比曾经，郁宸轻轻点头，感叹自己果真被岁月磨平了棱角。带着这份“成长”的感悟，郁宸再次启程。

　　本应平静的青山里传出了几声唢呐，夜幕降临，而郁宸慢慢随人流进了南乡的山城，看着青瓦石墙的红灯，走着转折又陡峭的石梯，熟悉感再次像一股热流填满了心间。
　　“走完这段石梯便是主城楼。”郁宸如此笃定。
　　南乡的主城楼外的看台站着几人观察楼下的人潮。穿着碧色罗裙的女孩趴在看台的围栏上百无聊赖地数着人群，身后一位身形单薄，温文儒雅的紫衣少年撩过门帘，轻声问道：“连青，你在看什么呢？”
　　“我已经在数穿黑衣服的好看儿郎有几个了。”连青托腮带着嫌弃道，“娘的，怎么一个个长得这么磕碜。”
　　“好了，这次是入鬼的仪式，下次给你招亲，你再好好挑挑。”少年揉揉她的头，笑着安慰。
　　“好吧好吧。”连青撇撇嘴，但眼神还在人群中流转。
　　突然她眼前一亮，摇了摇少年的手臂，叫道“叶渺叶渺！啊呸呸，少，啊不是，教主教主，那人看不清脸，但看姿势我觉得是个俊俏人！！！”
　　叶渺看她的动作低笑，随着他的视线看了下去，只见一头戴帷帽的青年抱着手中的剑在人群的边缘屹立，没有往看台里挤，仿佛只是位看客，漫不经心地扫视着周边的环境。
　　“嗯，挺好的。”叶渺点头道，继续观察着那青年。

　　站在人群中的郁宸看着那些熟悉的建筑，曾经的南乡景色再次浮现在他的脑海，暗红的灯光照在他的身上，为他添了些寂寥与落寞。
　　或许是因为那道视线太长时间停留在自己的身上，他有些警惕地抬头望去，对上了少年的眼睛。
　　一双跟他同样孤独却比他多了几分无力感的眼睛。
　　叶渺似乎感觉青年发现了他，便转身进房，身旁的连青早已在数穿红衣的俊俏儿郎。
　　见少年离开，郁宸也没再继续，只是低头沉思着什么。
　　两人似乎都记住了对方。
　　仅仅这一眼。

作者有话说

　　郁宸做了我曾经想做又做不了的事，真的很想把熊孩子给卖了来赚零花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