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发》蛋卷一号机

6、6

　　不知道出于害怕还是什么心理，一连数天我都避着小张姐姐家走，每天骑我妈留下的凤凰牌自行车绕远上学。这车刹车老坏，好几回都差点撞着电线杆子，可我爸舍不得丢，修了又修，听我说要用也只嘱咐我别弄坏刹车，而不是关心我会不会摔着。
　　停车的时候偶尔能遇见赵老师，我这才明白为什么每天都看不见她。她照旧热情地和我打招呼，我却只敢点一点头，然后推着车走得远远的，好像跟我妈的车待在一块儿就能帮我把什么给掰正了、理顺了。
　　大约一周后的某个中午，我正趴在桌上午睡，班长“咚咚”敲在我桌面上，震得我差点骂出脏话：“李主任让你去趟办公室，领咱们班照片。”
　　我睡得发懵，一下子没反应过来：“什么照片？”
　　班长有点不耐烦：“戏剧节的。”
　　去了办公室才知道，照片都是各班老师来领，但赵老师今天有事请假了，教导主任就说“叫她班上那个小王子来”。我签了字，打开纸袋封口，拿出照片来一张张地看，舞台上的我看得出还是很紧张，但演着演着就跟同学一块进入了角色，表情从僵硬变得夸张，定格在平面上有点滑稽。主任是个一头卷发的中年女人，平时不苟言笑，此刻却一扫往日严肃，含着笑拍拍我的背：“胡逸是吧？演得不错，可以往这方面努努力。”
　　我很少被夸，挺不好意思的，微笑着点了点头就继续看照片。一小摞照片很快见底，最后一张是我们在后台的合照，个个笑得见牙不见眼。我挨着赵老师，顶着夸张的舞台妆和造型，而她右手帮我捧着那束向日葵，左手亲昵地搭在我肩上。
　　这一回，学校很舍得在胶卷上花钱，照片洗出来相当清楚，连戒指的闪光都没有错过。
　　大脑被蜂鸣声充斥，我木然地把这张照片放回最底下，凝视着第一张上的金发王子。
　　“——小赵呢？她这回行啊，最佳表演跟最佳指导都是她们班的了。”
　　“可不！要我说是三喜临门……你不知道？她请假结婚去了。”
　　“好事儿啊，是老来接她那个大高个的小伙子吗？”
　　“小赵老师有25吗？这么早就结婚了……”
　　在身边老师们的闲聊声中，我向教导主任道了谢，转身离开。出来以后，我路过她的办公室，路过我们班的教室，路过兰兰他们班，然后从教学楼后门溜了出去。
　　我回了胡同儿。
　　快进七月份了，天儿热得人发昏，连老大爷们也再说不出“心静自然凉”，老老实实躲回了屋里吹电扇。走了一路，我身上出了好些汗，黏黏糊糊的，回屋抱了毛巾脸盆就往公共浴室去。
　　一路沿着树下阴凉地儿走，余光瞥见一道人影人影和我逆向而行，毫不在意地顶着日头慢悠悠地走，似乎一点也不觉着热。
　　我下意识瞥了一眼，发现是汪小姐。还是听刘婶儿说，她七月初就要回美国了。
　　和之前一样，我有点抗拒看到她或是小张姐姐。但走着走着，我脑子里乱乱乎乎地蹦出一个念头，想起照片还没给她们看，折身就跟上了汪小姐。
　　给她们看一眼照片吧，至少。
　　我嘴里直发苦，默默地跟着身穿绿色旗袍、身姿婀娜的汪小姐：或者，让我再看她们一眼吧，最后一眼。
　　当目送汪小姐入了院门，我却没有回屋去拿照片。无形的力像那晚的兰兰似的，把我死死向院内推，我别无选择，躲在她们窗边的视线死角继续等待。
　　顺着窗台上那盆绿萝的缝隙，我看见汪小姐打开了小张姐姐的屋门。她们之间隔得很远，汪小姐在门口，小张姐姐站在书桌边上，隐约能听到两个人正在说话，但听不清具体内容。
　　然后是长久的沉默。汗滴顺着我的脸滑下来，我荒唐地想，不如直接冲进去吧。
　　打破我胡思乱想的是“砰”的一声响，老式木门的玻璃还承受着激烈情绪的余震，我下意识直起身来看向屋内，却不见她们人影。
　　那股无形的力量又推着我向前迈了一步。
　　紧挨着窗口，我看见倒在床上拥吻的她们。
　　凝视中，汗滴落进我的眼睛，沙得我下意识抠住脸盆的边缘。指甲划过搪瓷盆，它像知道疼似的呜咽了一声。
　　这一声让我如梦方醒。我怕她们顺着声音发现我，把脸盆往胸口一抱，疯了似的往胡同口奔。周围的树在跑动中扯成绿色的绸，没有尽头地飞舞，就像汪小姐身上的旗袍。
　　想到那身旗袍是怎样在张悦掌中揉作春日碧水，我的肺里活像烧了一团火，一路烧到喉头，烤得我喉咙又痒又痛。
　　眼前的景物模糊起来，我被咳嗽呛出了眼泪，只好把紧攥的脸盆扔在路边，撑着双膝咳个痛快，然后大口大口地喘气。
　　有声音朦朦胧胧从身后传过来：“……小逸！我在后面喊了你好几声了，你倒好，埋头就知道跑。女孩儿家家的，大热天也跟那帮野小子似的跑出一身汗来，回头人家笑话你。”
　　还没看清人，带着茶香味的纸巾就被对方按在侧脸。我攥在手里，胡乱抹了抹脸上的汗，才发现赵老师正笑吟吟地看着我。
　　“你这眼神怎么看着跟不认识我似的？”她看着挺高兴，也不嫌我一脸呆样，耐心等着我擦了汗才把手里的东西塞给我：“给，找了一圈没看见你，就猜你是回家了。今天就算了，明天数学课别忘了跟于老师好好道歉，别逃人家课了。”
　　顶着期待的目光，我拿湿乎乎的纸巾又蹭了蹭手心的汗，才打开那个绒面的小红盒。先看见的是一层水果糖，糖纸亮晶晶的，跟我家玻璃桌面底下压着的那几张一模一样；拨开面上的几块，底下是长条的大虾酥，有红的有黄的，包装纸上都写着“囍”。
　　“我要结婚了，请你们吃喜糖，答应你特意给你塞了点水果的。”顿了顿，她想起什么似的把糖盒拿了回去，另一只手塞给我一瓶水，“现在先别吃啊，咳成那样——你看，你非瞎跑，才说会儿话又出一脑门子汗，回头再中暑了。”
　　说着不嫌脏地拿走我手里的纸团，掏出一张新的手纸展开，一把按在我脸上。
　　我浑身直哆嗦，忍了忍，没忍住，蹲下来捂着纸呜呜地哭，边哭边抽抽。
　　“怎么了？”赵老师见我这样也蹲下来，拍拍我的背：“小逸，是跟爸爸吵架了吗？你跟老师说说，要是你爸爸不对，老师去教育他。”
　　“赵老师……”
　　闭着眼的我什么也看不见，却又看见了太多东西。
　　胡同口跟小伙伴过家家，你当爸，我当妈；爸爸睡不着觉，翻着妈妈的相片掉眼泪；汪小姐齐耳的短头发，大墨镜，银烟盒，绿旗袍；张悦跟汪小姐拥抱，亲吻，头挨着头笑；树，喜糖，赵老师……
　　一切都天旋地转，什么都没变，但什么好像都不对了。
　　“你说吧，老师在呢，有什么委屈都可以说。”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长到我腿都没知觉了，我才把自己的声音找回来，张嘴就又哭了。
　　我说。
　　老师，我再也不想留短头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