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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终章 ...

  •   初雪已经落下了,此时的雪花还是粒粒分明的,落在地上便消隐不见,再过几日,就会变成连绵的鹅毛大雪,到时候整个源城都是银装素裹,冰雕林立,有如琼宫月台。

      祥公公站在殿门前呵气搓手,经过这些年的努力攀爬,他也不再是那个给人引路的小太监了,而是擢升到御前,给皇上看殿门了。

      如今皇上的境况似乎很不好,祥公公当然不敢说什么,但这已是宫内人人心照不宣的事。皇上年近五十,就已经缠绵病榻,膝下只有几个年幼的庶子,正在前朝为了储位争夺不休。

      说得直白些,并不是那几个乳臭未干的小孩子在争夺,而是他们身后的不同势力正在互相攀咬,眼见皇帝已免了早朝,这攀咬也进入了白热化阶段。

      不是没有大臣提出过请陛下早定储君,以安人心,皇上向来置之不理,数日前竟答了一句:“待同王回都,再议。”于是,皇上有意立同王为继的言论又悄悄地盛行起来,这可是关乎国本之事。不过,就算没有这种传言,同王也一向炙手可热。

      半月前同王的捷报便传回了源城,与封赏一道出发的还有召同王回都的圣旨,今日,便是同王回宫的日子。

      宫门洞开,一个白色人影从门外疾步走进,匆匆向殿门而来。同王身着一袭白色风裘,金冠银靴,腰佩长剑,向殿门大步走来,他走得虽急,风裘上的白狐毛却是一丝不乱。关于同王的言论有很多,且互相矛盾,有人说同王是乡野小民,一身草莽之气,也有人说同王重文重礼,又善奏乐,是个风雅君子,还有人说同王面上温雅和善,实际心狠手辣,是个心思深沉的笑面虎。

      当然,这都是风传罢了。对于祥公公来说,在同王到了殿前的情况下,堆上满面笑容并立马为他开门才是正事:“同王殿下,皇上正等着呢。”

      无需通传,更无需行礼,毕竟同王身上有皇上钦赐的“如朕亲临”金牌,皇上更是在众臣面前言明:“你们待同王,要以事君之道,忠君之礼。”

      因此,祥公公隐隐约约觉得,那几个庶出皇子只怕都是他人的垫脚石罢了。

      顾叔桐客气地向祥公公颔首:“有劳了。”他看上去的确文雅有礼,一举一动都透着多年涵养出的贵气。

      祥公公把他向殿内让,他自然知道同王并非长养在这宫中,更别提什么天家贵气,多年前的一天夜里,仿佛还是他祥公公领了同王踏进这宫门之中,一同前来的似乎还有个谁。谁呢?不记得了,也不重要。但祥公公更明白什么是英雄不问出处,同王过去再怎么样,如今也得用尽了礼数来伺候。

      殿里生着地龙,闷热非常,空气里全是苦涩的药味。顾叔桐解了风裘,随手搭在一旁,撩起金帐,看向龙床上那奄奄一息的人。

      “皇兄。”顾叔桐唤了一声,见皇帝没有反应,便上手摸了摸皇帝的额头,又搭了片刻脉,这时皇帝才悠悠醒转:“叔桐,你回来了?”

      “是。”顾叔桐道,“戎狄已退到平北关外了。”

      “好,好。”皇帝说着,剧烈地咳嗽起来,好不容易才平息。

      顾叔桐道:“皇兄,蛊有增益,但蛊术伤身,为何皇兄还是一意孤行?”

      皇帝轻喘着道:“蛊的确伤身……所以你已经把蛊王取出来了……很好。”

      顾叔桐眸色一闪,随即无谓地笑了一下,道:“皇兄多虑了。现下养好身子才要紧。”

      皇帝笑起来:“叔桐,朕怕是养不好身子了。如今朝局已尽在你掌握之中,军功在身,众臣皆服,你若是心急,只要动动手指,现在朕就得禅位,明日就是你登基。”

      顾叔桐轻笑道:“皇兄病糊涂了,我没有这个意思。”

      皇帝在枕上费力地摇头:“不,叔桐,你隐忍这许多年,做了这么多事,怎么可能没有这个意思?只是还没到那一刻,还没找到绝佳的机会。你这样的风格,不正是李沐恩手把手教出来的么?”

      这是数年来,兄弟间第一次提到李沐恩,顾叔桐依然一派平静,道:“皇兄为何如此猜忌?我只是做了我该做的,皇兄,不是你说的,兄弟一体,要让我成为你的左膀右臂么?”

      “是啊,是啊,”皇帝闭眼道,“任谁看了,都只会说,同王忠君爱国,实乃众人楷模。”

      “叔桐,朕已卧榻数月,前朝后宫之事,都已放手不管,权柄落入谁手中,朕还是心里有数的。”皇帝低声道,“皇后无子,那几个小崽子没有一个成气候,国赖长君,你是当之无愧。可你有没有想过,你这一路,真就走得这么顺吗?这一桩桩一件件,是谁在为你铺路?”

      “若说你不恨朕,朕虽有这个期望,却是不信的。单只为了李沐恩一人,你也会恨朕——你已经知道他其实是萧鹤椋了吧?”

      顾叔桐的神情终于出现了一丝裂痕,他太后知后觉了,明明那么多蛛丝马迹,寒梅轩、暮云轩、萧府、雪月、无朔、天山寒铁,还有书房画册上的落款,“鹤椋”二字,明明就在他眼前,他却不识,只能在那人死后才明白过来,原来那人的故事,他早就听过了,而且是那么喜欢听,一遍又一遍,平北关、苍狼谷、雪月弓,倒背如流。

      皇帝闭着眼,没有看到顾叔桐的神情,继续絮絮叨叨地说:“你想要报仇,不外乎是,夺走朕所爱、所拥有的东西,置朕于死地,最好再踩上一脚,毁坏朕的生前身后名,甚至挫骨扬灰。”

      他忽然展开一个大大的笑容:“可是,叔桐,你注定报不了这个仇了。朕现在拥有的,皇位、财富、权力,都不过是过眼云烟,给谁朕都不在意。朕所爱的,从来也没有得到。一直以来,只要闭眼,朕就会看到,那年海啸,你的手指从我的指间滑脱,你消失在墨水一样的海浪里。愧悔与朕相伴了一生,这个世界上,朕只有你!朕的东西,也只有你才配得上,你要,就一样样都拿去,朕,心甘情愿。”

      顾叔桐面对他状如疯魔的言论,只淡笑道:“皇兄,言过其实了。”

      皇帝也“呵呵”地笑起来,片刻后,他平静下来:“你我兄弟,不遑多让。你不是守了冰棺里的李沐恩那么多年么?你以为你真的爱李沐恩么?那样一个不会动的躯壳?你最爱的,是你自己啊!你以为萧鹤椋真是这个模样么?许多事情,你根本不知道啊!”嘶哑的笑声混杂着断断续续的咳嗽,以及胸腔里如风箱般的“呼呼”作响,犹如恶鬼嘶鸣。

      顾叔桐别过头,就算他不知道,他也根本不想听。他淡淡道:“皇兄,你先好好休息吧。”

      殿里太过闷热,他起身向外走,皇帝无措地叫道:“叔桐!”仰起身子想抓住顾叔桐,却只碰到了一片衣角。

      殿门关上的同时,皇帝一个翻身从龙床上滚落在地,他早已不能起身行走,蛊王的反噬更是让他心焦意乱,他紧紧抠着龙床的木雕龙头,可始终使不上力,终于,他松了手,裹着明黄色的龙袍,委顿在冰冷的地板上。

      祥公公显然听到了殿内的响动,小心翼翼地问顾叔桐:“殿下,不知陛下情形……”

      顾叔桐道:“不妙。不知皇兄是不是风涎入脑,说话行事异于常人,请御医来吧。”

      祥公公领命而去,顾叔桐缓步向宫外走去。

      一扇一扇宫门为他敞开又合上,发出沉闷的响声,这些宫门长得很像,走在其间,仿佛是一个无尽的循环,永远走不出这狭长的甬道,看不尽这窄小的天。直走到第九重门,宫内终于响起一声高唱:

      “皇上龙驭宾天!”

      顾叔桐望向灰沉沉的天空,轻轻一叹。

      同王府中有个雪洞,这里终年陈设着足量冰块,寒气逼人,府中人都知道此处是禁地,一般不敢靠近。

      雪洞里除了冰块,只有一副冰棺,冰棺里李沐恩的样貌未改分毫,依旧是精致的面容,恬静的睡颜。

      顾叔桐轻抚着冰棺,道:“他死了。”

      “他觉得是我下的手,因为要为你报仇。”

      “我不是没下手,时机未到。他的确是因为蛊术反噬,自己先逼死了自己。”

      “他居然都明白,真是可笑。”

      “但他根本不明白的是,我对他没有那么强烈的恨意,就算是因为你。”

      “他……至少在治国上,算是个好皇帝。我其实不想他死。”

      顾叔桐轻手轻脚地用袖子擦掉冰棺上的白雾:“你不是顾伯槐一个人害成这样的,你最想要的,也从来不是杀了顾伯槐。”

      “戎狄已被我驱逐出了平北关,我找到了你的却戎碑,它被戎狄打碎了,不过没关系,我找人复刻了一块,又重新树起来了。”

      “朝廷中的风气我会继续整治,当然,不用蛊。顾伯槐用了太久的蛊术,他们都怕极了。”

      “血月教……”

      “你看我都习惯了这样与你说话了,险些忘了。”顾叔桐一顿,从怀里拿出一个小木盒,盒中是一只七彩光芒流转的蛊王,“这只蛊王,只要给你种下,你立马就会醒过来。”

      这是他走遍了苗疆寻到蛊虫,又从顾伯槐尸体上取得了原蛊王,炼制而成的新蛊王,只要种下,李沐恩会继续活下去,不是任何人的扈从,也没有任何负担,一切都会重新开始,看起来是那么美好。

      顾叔桐刚要打开冰棺,忽然顿住了,小声道:“但是,你还是会选择离开,对吗?”

      李沐恩当然不会回答。

      小小的蛊虫动了动,萎靡地缩成一团,若是再不种下,它就要冻死在这冰雪之中了。

      顾叔桐将它轻轻握在手心,他想起了仲夏典后,李沐恩留给他的最后一个,也是唯一一个蛊梦。

      梦里是一个高大的男子,银盔白马,飒爽英姿,他眉目明朗,神采飞扬,没有一处像是李沐恩,但顾叔桐知道这就是他。顾叔桐在他的带领下看到了他的一生,最后他们一起坐在一片无垠的白沙洲中,看绿柳低垂,江水东去,渺远的天际有一只掉队的孤雁,正飘摇着缓缓远去。

      顾叔桐请他再吹一曲杨柳。

      他却没有答应,略略扬着头,说:“我要走了。”

      “想必你已经猜到了,我的真名,是萧鹤椋。抱歉,我还是将你带进了这漩涡之中。”

      “我要走了,”他又重复了一次,语气轻松起来,“这次,真的别再追来了。”

      他说得对,这一次无论顾叔桐怎么追,真的再也追不上他,他依然是那样不紧不慢的步伐,就像闲庭信步,顾叔桐却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个永远追不上的背影渐渐远去。

      像初见时那样,顾叔桐追到精疲力尽,但又不同,这次,他真的消失在顾叔桐再也看不见的地方了。

      最后,顾叔桐绝望而迷茫地跪倒在地,惊觉这梦境竟然比现实还要残酷。

      许久后他才醒来,而萧鹤椋早已随风远去。远在他的旅途开始之前,远在他们相遇之前,萧鹤椋就已经成为了传说,成为了一个梦,他一开始就错过了,也就永远错过了。

      “你不想回来,我是注定留不住你的。”顾叔桐无限留恋地向冰棺里的人道,“而这世间,太不值得了。”

      蛊虫在他的手心里挣扎,渐渐地,一点点地安静下去,顾叔桐用手指抹去鼻侧的水痕,轻浅地笑了。

      (完)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8章 终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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