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不至》一只旺柴

10、夜话

　　顾浔离家时，顾麒麟堪堪满五岁，不但不傻，还很聪明。

　　顾柏夫妇成亲多年无所出，求神拜佛寻医问药，好容易才生下这根独苗。这孩子周岁时顾家大宴乡邻，抓周时，顾麒麟顶住了木马、糖人、香粉、珠钗种种诱惑，最后左手抓算盘，右手抓诗经，任夺走哪一样他都哇哇大哭，不肯松手，惹得满堂宾客哈哈大笑。
　　会走路后，上树掏鸟，下塘摸鱼，顾家院子里的狗见了他都绕道走。
　　满四周岁后，顾戚山请了宁州里曾当过京官的致仕大儒给顾麒麟做开蒙，要知这种级别的先生，不是有钱就能请到的，最看中的，还是孩子的天资。
　　再后来，顾浔离家，父亲与他的往来书信中，提到顾麒麟总是赞许有加。也不知后来遭遇了什么，还是顾柏夫妇调教有问题，这孩子看着傻不愣登，偏偏一提到钱又精明无比，浑身上下还透着一股与他年龄完全不相符的市侩。

　　顾浔再想到父亲当年对这个孙子颇寄予厚望，不由无声叹息。

　　陶氏估算得很准时，戍时一刻，顾家大爷，顾浔的兄长顾柏终于回来了。
　　祝南卿逗了顾麒麟一场，也不能再做梁上君子了，就以顾浔朋友的身份，宿在院中客房。顾麒麟回去以后，陶氏那边倒没见动静，看来是没对他娘提起。

　　一听见顾柏夫妇来了，祝南卿八卦之心熊熊燃起，当即跃上屋顶，揭一块瓦片朝下看，顾浔听见动静，只做不知，自与兄长叙话。

　　三人围着一张八仙桌，顾浔独自坐一边，陶氏与顾柏坐在另一边。顾柏长相与顾浔完全不同，一张圆脸，面白微须。身量应该不算高，略微有些胖，面相看起来挺和善的，确是一副生意人模样。
　　顾柏显然来之前就哭过，眼睛红红的，这会儿哽咽道：“阿浔，三年前，我和你嫂子都以为你被山贼所害，惨死在离家不到百里的山里，这几年都没缓过来，一闭眼梦里都是你曝尸荒野的模样……”

　　顾浔心里大致明白，却仍是道：“哥哥此话怎讲？”
　　顾柏道：“父亲去世后，我们算着你回来的时间，每日都着人去宁州北门迎你，后来时日过了，仍未见你回来，我一面给你去信催促，一面派人四处打探。结果有一日，州府有人报官，说宁州北去百里的栖燕山中发现了坠崖的马车，还有两具摔的血肉模糊的尸体……这些我们事先本不知道，是官府寻到家里来，说是发现了一个药箱，箱里有几封父亲与你的家书，从而推断出药箱的主人的身份。唉！这些年匪患横行，我们都认定，你是遇上了山匪，被打劫后，和车夫一起被杀害，抛尸崖下……”

　　顾浔心想，这坠崖的马车，定是大寒驾的那辆。两具尸体，一具是大寒，一具是被自己冒名顶替的余超勇。只不过，后者是被寻来的左骁扔下去的。
　　但这些事，他断不会与兄嫂说。

　　但是，那是那匿名信又是谁写的？
　　顾浔道：“哥哥，官府既然将药箱当做遗物送来了，可曾见家书中混了一封匿名信?”他问这句话的时候，语调如常，眼睛却一眨不眨的盯着顾柏。
　　“匿名信？”顾柏茫然道：‘没有啊！只有几封父亲寄给你的家书，哪有什么匿名信？”
　　陶氏也道：“是什么样的书信？我们当时陡闻噩耗，都没心思细看那些信，许是没发现？很重要么？可是那些书信后来都与你旧物一起烧了，这可如何是好？”

　　顾浔坦然道：“父亲辞世的消息，便是这封信告诉我的。”
　　顾柏急道：“不会吧？父亲去世当天，我便重金发了加急信给你。”
　　“我没有收到。”
　　顾柏道：“这便奇了，加急的信竟没有普通书信来得快？这人是谁？”
　　顾浔道：“既是匿名信，自然没有署名。因此我将信将疑，但这等事，自然不能去信直言询问，若父亲好好健在，岂非不敬？所以我只能连夜赶回来。”

　　顾柏夫妇顿时有些不悦。陶氏尚不便不多说什么，顾柏却忍不住道：“这人是何居心？我父去世劳他费什么心？要真的好心，怎么连名都不敢署？”
　　陶氏叹道：“大爷怎么还为这点事生气？这几年，那些居心叵测的人编排咱们还少了，气的过来吗？”
　　顾柏无奈，吁了口气。

　　祝南卿想，这偌大的家业，家主突然辞世，足以成为一时谈资，紧接着云游在外的次子归家奔丧时又在家门口遇害，顾柏若不遭人编排反而不正常了。那发匿名信之人居心不良，想看兄弟争夺祖产的好戏，也很有可能，难怪顾柏生气。

　　气氛一时有些僵。还是顾浔道：“哥哥嫂嫂不知，这些年北方时局不如南方，很多地方都在打仗，信在途中受阻或丢失也是寻常之事。”
　　陶氏也道：“不管这人是何居心，既然带到了信给阿浔，也算是歪打正着帮了忙吧！咱们不需着恼。”
　　三人于这匿名信一节便揭过不提了。

　　顾柏拍了拍弟弟的肩膀道：“是啊，不管怎么说，人活着回来就好，爹要是泉下有知，也能瞑目了。他身前最挂念的就是你。阿浔，你说你也当真狠心，一离家就是七年，中途也不回来看看，现在好了，想见也见不到了……”说着又拿袖子擦了擦眼睛。
　　顾浔一直远游在外，对父亲突然离世，自己却不在身边早就深感内疚，顾柏这几句话，无异于利刃扎进他心里。

　　陶氏在一旁忙赶紧相劝：“你看你，又来了!阿浔这不是好端端回来了，你还说这些作甚？赶紧议一议眼下的要紧事吧！”又对顾浔道：“阿浔，这事儿，你也别怪你哥，爹突然去世，我们又以为你遭了不测，这几年啊，你哥心中一直迈不过这个坎，这事儿虽然荒唐，但说到底，可还是因为他疼你这个弟弟，也是替父亲了却一桩生平夙愿……”

　　顾浔知道他们终于要说办冥婚的事了。“嗯，毕竟是哥哥的好意，我自然不会生气，只是这后面如何收场？还需有劳哥哥了。”
　　祝南卿心想，小七倒也会说话。这话听着客气，意思却是：哥哥，这事儿既是你办得，自然你去善后，我可不管。

　　顾柏讶异道：“收场？收什么场？你回来了，那就是真正的大喜事了！虽说这很多礼节排场不一样，规格也得大很多，我们可以马上知会亲友，日子可以往后延一延，我和你嫂子辛苦一点，定然还是会给你办得风风光光，叫人挑不出一点错！”
　　顾浔道：“哥哥，父亲尚未入土为安，我怎有心情娶妻？”
　　顾柏道：“原来你是担心这个，做哥哥的怎是这种糊涂人？父亲三年丧期上月已满，否则我们也不在这时给你办……正好你回来了，这回我们将父亲的丧事办妥了之后，回头就给你操办婚事……”

　　顾浔正色道：“哥哥，我不想娶妻！”
　　顾柏一滞，问道：“为什么？”
　　顾浔自然不会说自己身中剧毒，朝不保夕，正想随便编个理由，却听顾柏道：“哦，对，你还不知道你要娶的是谁吧？是秀竹啊！自小入府，跟你一起长大的，你小时候，不是一直跟她挺好么？”

　　陶氏这时笑道：“看你说的，小时候的事，哪做的准？不过阿浔，这人选，倒不完全算你哥哥自作主张，爹在世时，也很中意秀竹，几次都露出口风，希望你将来娶她为妻……”她顿了一下又道：“这要换了别人，你肯定不信，但是，爹的为人，咱们都是最清楚不过的，他向来就不看重门户、出生这些，阿浔，你说是不是？”
　　她说这话的时候，眼中带笑，目光落在顾浔脸上，别有深意。
　　顾浔与她目光一触，竟然点了点头道：“嗯，父亲是这样的！”

　　顾柏见他态度有所缓和，也跟着道：“这秀竹出生是低了点，但自小在我们家长大，知根知底，品性纯良。阿浔，听哥哥一句劝，娶妻求贤。两口子过日子，性子投缘可比什么容貌家世都重要，你看你嫂子也并非什么高门大户，这些年，我们相处的不也挺好么？”
　　陶氏不意他突然说道自己身上来，颇觉不好意思，低头盈盈一笑，嗔道：“你这人，怎么说着说着就扯到我身上来了……”

　　祝南卿在房顶上，看着这对容貌相差甚远的夫妻，心中发笑。他下午就探听到：这陶氏虽然出生不高，却是当年宁州城数得上的大美女，只不过是大户人家的妾室所出，原是家里攀龙附凤的好筹码，是断然看不上顾柏的，无他，还是顾老爷给的太多了。
　　生意人果然虚伪得紧，顾柏自己抱得美人归，到了弟弟这里，就娶妻求贤，不问门第了。这长兄如父的架子，被他端的十足十，何况还有一个长嫂如母在一边旁敲侧击，顾浔只怕很难应付。

　　顾柏又语重心长道：“兄弟，我们顾家素以仁义持家，那秀竹也是个重情义的女子，若不是感念爹的恩德，又是和你一起长大的情分，人家再穷也不会答应以活人之身冥嫁，你这一回来，立时便要悔婚，岂不是要叫人笑话我们过河拆桥，言而无信？爹这一生行事从没半点能让人戳脊梁骨的地方，你如此行事，别说我们会遭人不齿，只怕爹泉下有知，也会生气……”
　　他说到这里没再继续下去，陶氏也连连以眼神制止，显然是觉得他这话说的太重了。

　　祝南卿暗叹：这招厉害！果然，提到父亲最看重的“信义”二字，顾浔终于做出了让步：“哥哥言之有理，但是终身大事，可否容我再好好想一想……”
　　顾柏还待再劝说，却被陶氏扯了扯衣袖，制止道：“阿浔已经答应考虑，你总要给他的点时间，容他慢慢想通……都快子时了，阿浔连日赶路辛苦，天大的事，总不能不让他休息……”

　　顾柏夫妇匆匆告了辞，祝南卿从窗户悄没声息地滑进来，道了声：“无趣……无趣……”
　　顾浔正望着油灯中跳跃的火苗若有所思，闻言冷冷道：“什么才叫有趣？”

　　祝南卿心想，我还以为你爹死于什么阴谋暗算，或者看一出兄弟反目的好戏，哪知就是寻常人家、寻常不过的家务事，没半点稀奇。有一种猎奇之心仿佛被高高吊起，又轻轻放下的无力感。不过这话他是万万不敢直说的，否则只怕顾浔脾气再好，也会连夜把他打出去。

　　一夜无话，祝南卿看不成什么热闹，只待天亮了就告辞。谁知，一大早，就听见嚎哭声从前院远远传来，顾浔招来下人一问，竟是顾府昨晚失窃了！

　　当然不可能是寻常人家的寻常事，好戏就要开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