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栖迟》落日染染

56、第 56 章

　　整个秋天，我都宅在别院。有时也在厨房学着做点烘焙。厨房王妈好几次都笑着和我说，溪南小姐，只要你在别院，大少精气神都好了些。你不知道，你离开那四年，大少都没有笑过。
　　我心里酸楚。
　　那四年我恨着他，埋怨他，殊不知他自己承受多少苦涩。阿福和我说过，他一遍一遍看我的出演的广告，耳朵听不见发声走样之后他几乎不说话。
　　我烤了一些曲奇，糖放的少，这样一向不爱吃甜食的沈栖迟也会吃一两片。
　　秋高气爽，别院里的树有黄叶有红叶，如同在秋阳下燃烧，颜色层次错落有致，非常美。沈栖迟还是喜欢在院子里弄些园艺，但他已经剪不动粗一些的枝子了，都是由我来代劳。
　　沈栖迟喜欢一切有生命力的东西，比如他喜欢植物，喜欢苍翠的景致，喜欢在别院荷花池中养鱼。我明白他，因为他十几岁就被告知三十岁是他的大限，他独自居住在这院落里，面对自己日渐衰弱的身体，所以他喜欢那些生机勃勃的植物。
　　他进来很少工作，一来是岱青有些上手了，二来是大的项目都在夏天基本结束，但偶尔还是会处理一些邮件。
　　从旅行回来，他没有出过别院大门。天气转凉，我会给他的腿盖着毯子，推着他在院中漫步。别院虽然精致风雅，但面积并不小，沿着院墙走完一圈需要四十分钟，这还不算院中的廊桥池塘小路等。但是沈栖迟对他的院子很熟悉，熟到前几天风雨吹断了一颗树的枝丫，尽管园丁已经收拾了，可他还是能看得出。
　　岱青体恤兄长，他能处理的事，基本没有要沈栖迟帮过忙，每周一定会抽出一两天时间过来陪他大哥吃晚饭。
　　那天晚上，他和秦晴过来的时候我们已经吃过晚饭了。沈栖迟坐在书房的沙发上听我练琴。
　　溪南，刚才这一遍你拉错四处，这个曲子不难的。
　　我无语，有点不高兴，满头黑线，说，沈大少，一般情况，女朋友拉琴，男友负责赞美就可以了，不需要精确告诉她拉错多少。
　　沈栖迟一脸较真，说，这个曲子只是入门曲，调式简单，难度不大，不应该错这么多处的。
　　我彻底服了他，我说，喂，你把助听器摘了吧。你这样挑毛病，我都不想练琴了。
　　岱青他们进来，看着我皱着眉的表情和较真的沈栖迟，问，你们在拌嘴啊？
　　没有。
　　我和沈栖迟异口同声。
　　秦晴笑说，还否认，我都听到啦！大少你真是不会恋爱啊。女孩子都是听觉动物啊。
　　我瞪他，说，他真是连说好听的敷衍我一下都不会。
　　沈栖迟倚在沙发上，漫不经心说，我只是说真话而已，真话可比好听的可贵多了。
　　我简直气结。
　　岱青坐在沈栖迟身侧，说，大哥，告诉你一个好消息。你要做大伯了！
　　沈栖迟一脸惊喜，看看岱青，看看秦晴。
　　秦晴点点头，笑说，是啊，两个月了。
　　沈栖迟瞬间眉梢眼角都是笑意，非常高兴，连连说，太好了，恭喜，恭喜！
　　然后板起脸教训岱青，说，岱青，马上要做父亲了，再不可游戏人间只顾贪玩了。为人父要有责任感。
　　岱青凑过去说，知道了知道了，那大伯准备包多少红包给BB啊？
　　沈栖迟笑意盈盈，说，多少都可以。
　　是夜，岱青和秦晴走后，沈栖迟显得很高兴，还沉浸在好消息的兴奋里，和我说了很多岱青小时候的糗事，然后感叹说，时光好快，我总觉得岱青一直没长大，可转眼他竟要成为父亲了。
　　他在卧室的沙发上坐着，整个身体无力靠在靠枕上，因为右臂力气不够，撑不起身体，坐得有些歪斜。他开口，溪南，麻烦你扶我一下。
　　我过去帮他坐正，说，谢谢你肯求助于我了。
　　他笑，说，这房间就你我，不求助就只能倒下了。
　　我躺在沙发上，枕在他腿上，吃着葡萄。
　　说实在的岱青的喜讯并不是没有刺激到我。我羡慕他和秦晴能共度此生，共享天伦。我想起沈栖迟在这方面总是一再退缩，然而我并不埋怨沈栖迟，因为我理解他，换做是我也会做同样的决定。只是心里怎么会没有波澜呢。
　　我抬手喂了他一颗葡萄。然后讨好地抱住他。
　　他抱着我，轻轻拍着我的后背。说，是不是看到岱青他们有了孩子，你也有些触动，很羡慕他们吧。
　　沈栖迟看似沉默，可永远能轻易知道我在想什么。我忽然眼眶有些湿热。
　　我小心翼翼反问，那你呢？
　　沈栖迟苦笑，说，我打心底为我弟弟高兴，和你一样，我也非常羡慕。
　　他的手摩挲我的脸颊，我抬头，他的目光温柔而苦涩。
　　我很眼眶一酸，闷声问，栖迟，你可以……给我一个孩子吗？
　　良久，他没有说话。他沉默的时候仿佛时间都停滞。我忐忑非常，怕他动怒，怕他伤心，怕戳到他的痛处。
　　我马上坐起来，拥住他，口是心非说，好啦，我随便问问的，真的就顺口问一下。
　　末了，他拉住我的手，平静了心绪，徐徐说，溪南，你知道我的心脏病是先天性的吗？
　　我没有说话。我知道，我只是想有没有那么一丝侥幸会落在我身上。
　　沈栖迟声音平静，平静得我有些心颤。
　　我母亲有很严重的心脏病，为了和我父亲的爱情，不顾医生劝阻执意生下我，分娩时发病，24岁时离世。溪南，你无法体会我的感受，我曾经多么恨她自私将我带来这个世界，让我饱尝疾病的痛苦。你知道经历大大小小的手术有多痛吗，每次发病连呼吸都很困难，还不算家常便饭的头晕、心悸和心脏绞痛。我不能允许我的孩子经历这些，太痛苦，太折磨。
　　无知无觉我已经泪流满面。这是他第一次，这样具体地告诉我他的痛苦。从前往往都是一句我很好，而带过一切。
　　而且，HSP也有遗传可能，你忍心看着我们的孩子和我一样，在别人挥斥方遒饱览河山的年纪，站不起来，甚至坐不起来，要靠别人抱着上下床？你忍心他失去基本控制力，在爱人面前失禁弄得满屋臭味？
　　我已经带了哭腔，好了好了，你别说了沈栖迟。你别说了……
　　他顿了一下，艰涩开口，溪南，我吃了太久太久药物，副作用和瘫痪已让我很难……
　　我知道他想说什么。
　　是的，他很难行云雨之欢。我和他在一起，只有很偶尔，他才会勉勉强强可以。沈栖迟是一家之长，其实平日是有些大男子主义的，他无法和正常男人一样，对这件事，其实他内心深处很介意。
　　沈栖迟轻轻帮我整理额前碎发，说，即使，即使我们有了健康的孩子，我这样的身体又怎么能带着他去玩去经历，我又能陪他多久呢？我怎么舍得让你一人带着孩子？我怎么舍得我的孩子会失去父亲？怎么舍得我的挚爱和我的孩子没有我的保护、没有我的陪伴，而去面对这茫茫人间风雨？溪南，如果真是那样，我在天上心都要疼碎的。
　　我已经哭出声，不停抽噎。我后悔提起这个话题。其实我一早就知道答案，秦晴也和我说过，沈栖迟的情况，下一代很大概率会经历和他相似的病痛。只是……因为今天岱青的喜讯和那微乎其微的几率，让我鬼使神差问了出来。
　　他看我难受，柔了声音安慰我，好了，乖，别哭，我说这些并不想让你哭。让你留在我身边，已经是我做过最自私的决定。我真怕自己做错了。
　　我不顾一切地紧紧抱着他。
　　我说，沈栖迟，我什么都不要，我只要和你在一起就心满意足。一天也好，一年也好，就算你一动都不能动，只要你活着，只要你还有呼吸，我心里就踏实，我就想和你在一起。
　　沈栖迟目光动容，眼中已有星点泪光，他低头吻去我的泪水。
　　什么都没说，只是沉默地把我紧紧抱在怀中。
　　窗外夜色朦胧，秋风四起。我被他的气息包裹，感到无比安宁。
　　管他明日晴雨，此刻相拥就已是恩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