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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三世 ...

  •   (三)第三世

      我不知道我等了多久。太久了吧,久的忘記了時間。終於等到她償盡了業債。閻君仁慈,判她轉世為人。

      她出生在和煦的春風里。粉雕玉琢,落地轉眼,人們都說這樣的孩子聰明。那漫天迷醉的春光啊,大半個北京城都聞得到頤和園的蘭花香。似無心似有意,達先生和達太太,為他們的小千金取單名為“蘭”。豁達的氣度,幽雅的韵致,她兼有乃父乃母的風範。

      上次來塵世一遭,還是大清朝。如今,已經改了共和。可是時間過去半個世紀,政治家的覺悟又提高了多少?眼下,是個更荒唐的年代。一黨專制的年代。真理被踐踏的年代。我無意過問那一切,我只是緊緊追隨我的達蘭。

      十六歲,她孤身一人,帶著簡單的行李下鄉到這片白樺林。我從京城追隨她來到遮天蔽日的興安嶺,千里迢迢啊,她的體溫與芳香,是我無法更改的眷戀和方向。白山黑水,在那一片靜靜的樺樹林,她住了下來,她是學醫的,而這個小村莊連醫院也沒有。醫者父母心,她一個人奔走,籌款,勉強支撐起一所衛生所。

      這片山林,何其有幸。這些勞民,何其有幸。我暗暗感嘆。

      春去秋來年歲疾,轉眼便是二十年。當年同來的知青,都走了,二十年間陸陸續續的醫療志願者,也是一批一批,來了又走了。小小的衛生院,還是只有我的達蘭一個人。春夜,她在燈下把卷孜孜研究克山病。她不是沒有過青春和愛情,只是沒有人可讓她托付終身。幽如蘭,如啼眼,無物結同心,煙花不堪剪。無物結同心啊。燈光下,她一臉倦容,每皺一次眉,我的心都緊縮一下。

      什麽叫做沉沉風雨夜如年,什麽叫做斜倚熏籠坐到明,什麽叫做耿耿不寐兮銀河渺茫,多少一個個更次慢慢捱過來的危危永夜,我在她清寂蒼白的面容上,找到了那些詩句的全部注釋。

      我多想告訴她,我的達蘭,我一直在。可是我不能說話,我無形,無跡,無力,無聲。我不敢大聲疾呼,因為怕她著涼。我無法流淚,因為我的淚水沒有墜落就已風乾。我忘不掉,走不開,停不了,可是只要能夠這樣守候著她,比起奈何橋上那場無望的等待,現在的我是多么幸福,我該多么知足了啊。

      我深情款款地吻過她潔白無暇的臉,是最凄美的吻吧,那么深情,卻那么無力,愛到極致,轉成了如煙的淡漠。淡漠到她根本無從覺察。我愛妳,卻無法告訴妳;我就在妳眼前,可是無法令妳看見;千年萬載的碧海藍天里、飛鳥和魚的距離,便是這樣的咫尺和天涯么?

      這么近,那么遠。

      她盈盈走在我的懷抱里,回旋有淩雲之致;她走近,山裡的人們,都說,如沐春風。是啊,因為我是她守護神;三月里,剪剪風,潑黛挼藍,我為我的達蘭催生出漫山遍野的中草藥。她一個人背著小竹簍,上山采藥去,我跟在她身邊,一路吹開萬紫千紅。

      我的達蘭老了,可是素衣清潔,窄窄襯身。不施粉黛的臉,依然白凈清晰。這端莊秀雅的人兒,我已看了幾十年了,看著她眼角添了風霜,看著她青鬢成了白雪,沒有誰比我更清楚,額頭的那每一條細紋,是何時爬上來的。絲絲縷縷,都是這么多年我一一細數的珍藏。
      可是儘管日夜朝夕相對,卻仍覺我的達蘭那么好看。莫非,這就是詩詞里傳唱的“一眼萬年”么?

      一年,一年,又一年,我依然延續著等待的姿態。啊,掐頭去尾,屈指算來,我已等了她一百年了。整整一個世紀,三萬六千日。天干地支的輪回里,刻骨的相思,纏綿成一個天荒地老的習慣,我習慣了。習慣了為她等待。習慣了為她守候。

      她得了一種叫做進行性肌肉骨化的絕症。渾身慢慢僵硬,唯有思維仍然清晰。她始終是那樣的安靜,直面宿命的勇氣,比絕望的哭喊更教人驚心動魄。我見過很多的女子,當遭遇不幸的時候,總是怔忪地睜大了眼睛,繼而死命地抗拒“我不信我不信我不信……”,仿佛她們不信,一切便不會是真的。

      她的病漸轉沉重,總是無緣無故地暈倒。慢慢的,不能上山,不能出門,不能下床。我的達蘭,那么勇敢。只是她的那雙眸子啊,在無人探病的時候,還是漏泄了她所有的無助和凄涼。如同寒星,釘在我的心上。她柔軟的身體,正在慢慢變成一塊石頭。二十年餐食無序的奔走山區,小病拖大病扛,終於將生力耗盡。是不是人們都這樣?救人的,無法自救,醫人的,不會自醫?那冥冥之中戲弄的,是什麽樣的天意?抑或這一切,其實只是對善惡有報的嘲笑而已?

      她是那樣虛弱,而我空有一雙撥云見日的巨擘,卻無力照拂我的達蘭,我的所愛。我的眼淚潰然決堤,我的吶喊力竭聲嘶,可是莽莽山林,一片天聾地啞,漫山遍野的死寂中,誰也看不到我的苦痛和掙扎。啊,我的愛人,妳可知道,病痛的折磨,我與妳同受。這涅槃前的煉獄,我與你共赴。妳似孤實不孤,我一直陪妳一起受這塵世的苦。

      太遙遠,記不得了,當年,那片山谷里——“如何喜歡妳/如何結識妳/誰與我終生依戀/誰給我真心不變”。夜幕深處,山下的燈火人家,傳來醇鬱渾厚的女中音,隔著白樺樹葉沙沙的悸動,銷魂的詞曲仿佛一個歌者在訴說著愛情與感傷。“我忘不了妳——”磅礴壯麗的九韻十八拍,拖著綿綿的癡情,戛然收梢,如同斷了的弦,只余夜空上一弓孱孱的月。

      人們一定不相信,漂泊無定的清風,也會有堅如磐石的愛情。

      她病倒的那最後一段日子里,我慶幸她的女兒一直幫助著她。她是個識大體明大義的好姑娘。只是,我不明白。偌大一個標榜河蟹的偉大的國家,到底是什麽天大的難處,要一對孤兒寡母去肩下那份救死扶傷的千斤重擔?又究竟是什麽難言的苦衷,要一個已經奄奄一息的病人,拖著不治之軀去救另外的病人?我多么討厭那個叫做CCP的虛偽政黨。

      她前生良善,這一世,閻君恩准,特赦她不必遭遇男女情劫。她的所愛,在這片蒼涼的莽莽山林,她的所系,在萬千的弱小之民。面對她溫柔的慈悲,我更不知道如何後悔。然而,任是無情也動人啊。我的達蘭,有一個音書渺茫的戀人,還有一個一直扶持她的孫大爺。可是戀人娶了別人。我多么厭惡那個肥胖的女人,總是動不動搬出“繼任院長”的高帽子壓人。那個懦弱的男人,也總是推說:等我有時間,等我有時間——可是時間,不等人。那個男人,我見過他年輕時眉清目秀的樣子,那樣乾淨儒雅的臉龐,在沒有擔當的時候,居然,也可以如此的面目可憎。他只是個顢頇懦弱的凡夫俗子,配不上我超凡脫俗的達蘭。他一雙救死扶傷的手,救得了肉身,不會救姻緣。

      孫大爺,心腸很好。只是,我的達蘭,一生清白,終不曾真正為誰動過真情。她是空谷中的白蘭花,鍾靈毓秀,仰承日月精華的奇葩仙草。軟紅十丈里的男歡女愛,進不得她身。即使母女天倫,她亦能將那份血濃於水于無奈的淺笑中掖于心底。

      在纏綿病榻的時候,她終於答應了嫁他為妻。那么多年,她一直一直地推脫:爲了孩子,爲了衛生所,爲了喬楠爸爸……但我知道,那些都不是。喬楠不懂,孫大爺不懂,白樺林的人們不懂,也許,連她自己也不曾真正的明了,這份莫名的堅持,只是冥冥之中,她在無意地踐行我們的三世之約。

      一年年,光陰陳舊了,春去春又回,草木枯死又榮長,可是誓言還是依然清晰如昨。就算有朝一日她真的變成了一尊望夫石,刻在三生石上的山盟海誓還是石中玉。

      達蘭死了。死在新婚日。她等了那個孩子二十年,等不到相認的那一刻。新房裡,高高燃照的紅燭,華麗而森然。被面,枕帕,鴛鴦,龍鳳,合歡,紅得那么妖嬈那么凄艷。她的臉龐,絕美,然而冰冷,仿佛山穀中清泠的白蘭花,神聖如同Virgin Maria.誤落凡塵的空谷幽蘭啊,始終不曾沾染一絲塵埃。

      一百年的等待,守候,思念,在這一刻化作煙消雲散。我款款走去,玉樹臨風,飄逸瀟灑,敞開修長雙臂迎接我的幽蘭、我的新娘。

      她抬起頭,肆溢的淚水中,絕美的嘴角,彎起了一個好看的弧:清風,我終於還是等到你了。

      蒼天可老,海水可翻。百年后執手相看,我的幽蘭,還是初見時的模樣。頰上的輕紅,是那么頑強,多少年過去了,依然笑傲著墳頭的落花冢中的白骨。

      呵,是誰說過,時間會使人們忘記愛情?但是誰又知道,愛情,也能夠讓人忘記時間?

      高高長白山界破青冥,巍巍山巔,風起雲涌的剎那,人們只覺一陣清風溫柔地拂面而過——我帶著我的幽蘭,蕭然遠去。
      山谷里。
      幽冥界。
      人世間。
      三生石上的舊精魂,鐫著你,鐫著我。幽、蘭、清、風,點橫撇捺,如同烙印,鐫了燙金。即使滄海化了桑田,塵世換了人間,金泥香屑,終不褪色。天上、地下、碧落、黃泉,我,還是妳生死相隨的清風,妳,也終是我堅身相從的幽蘭。

      常記,常記,妳在山谷中幽幽地說:我總是等著你,清風——

      輕聲而堅定的蘭花語錚琮漱玉,纏纏綿綿,浩浩蕩蕩,響徹大千三界的高山峽谷。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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