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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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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靜靜的白樺林》:幽蘭待清風
幽兰生前庭,含薰待清风。清风脱然至,见别萧艾中。行行失故路,任道或能通。觉悟当念还,鸟尽废良弓。 ——陶淵明《幽蘭》
(一)第一世
千年前的大唐,瀟灑的鹿門先生,坐一騎躡白雲,遠自長安而來。經過山谷時,先生驚鴻一瞥,看到了穀中的白蘭。吟鞭遙指處,拈筆潑墨,人間從此便有了這傳誦至今的悠悠吟哦:清風搖翠環,涼玉滴蒼玉。美人胡不紉,幽香藹空谷。
詩里的那株蘭花,便是我珍如拱璧的幽蘭。
我是清風,天庭尊貴的風神之子。從記事起,我便無拘無束遨遊在這天地環宇之間——
燿如羿射九日落,矫如群帝骖龙翔。来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传清光。我瀟灑,永生,桀驁,不羈,但是不管身在天涯海角,我最後總要回到那個山谷,我們的山谷,我和幽蘭的山谷。因我知道,無論我走得多遠多久,她始終亭亭立于谷中,望眼欲穿的秋水,澄澈如峨嵋分水刺,一份我無法視而不見的殷殷等候。
在這人跡罕至的谷中,沒有任何物事打擾我們這場靜美的相愛。
我為她回旋,她為我搖曳。我為她春風化雨,她為我吐氣如蘭。我為她驅趕狂蜂浪蝶,她為我悄悄蘊苞吐蕊。
我們是這樣的一對,神仙眷侶。
又是一年昭陽節至。東君回鑾,命我去世間摧冰作水,泮化白雪。這是我的使命,年復一年,從無例外。只是,我始終不曾習慣。因為與她的分別,永遠是那樣艱難。
“我總是等著你,清風——”臨去回眸,她單薄的身姿,微微款擺在我的余風里,一滴宿夜的涼露,從她的花心滴落,光影中晶瑩四濺。我聽到心碎的聲音。眼睛一酸,我扭頭而去。一路風馳電掣,始終不敢回頭,我怕自己一回頭便再不想走。
我以挾太山超北海的萬鈞之勢,轟然掃盡殘冬的餘威。青山,綠水,草長,鶯飛,吹面不寒的東風,輕而易舉點化了自然的風情,天地間倏然滿目都是那濃密殷勤的綠。
春色將滿人間。我在點染完最後一根桃枝的粉面之後,歸心似箭,飛回山谷。我的幽蘭,她該等急了。
可是,當我滿心歡喜地回到山谷,卻,再也找不到我的幽蘭。上窮碧落下黃泉,升天入地求之遍,寧靜的山谷里,飛沙走石,我瘋了似地尋找著我的幽蘭。婉轉拂面的清風陡然變為凜冽刺骨的狂風。可是,我找不到。任我奔竄,任我怒吼,任我摧折,山谷里只是一片漠然的死寂。崖邊的一株萬年松,終于聽不下去這悲摧的長號,告訴我,宮中的幾位先生大人出來游山玩水,誤打誤撞進了山谷,發現了幽蘭,將她折了帶回宮了。
我去人間一趟,蒼生疾苦,都在眼裡。急景凋年的大清朝,一切虛妄的禮樂,敷文衍武,悉成點綴。而越是國步艱難的時候,那些所謂的柱國越有閒情遠足獵奇。末世的墮落,近乎一種瘋狂的快感。我并不覺得震驚。千百年來,我已經看得太多。
我所沒有料到的是,我的幽蘭,有朝一日竟也淪為官老爺們附庸風雅的擺設。草木有本心,何求美人折啊。那些標榜對天地別有真賞的“美人”,爲什麽,要將她采折?我仿佛可以看到,高高的宮墻內,她屈辱地忍受著那些貪婪的目光。
我的幽蘭,是穿越整个冬季的蒼白千呼萬喚來的絢爛,自然成了糜爛的宮廷里最清潔的點綴。自晓色至月下,檀越们乘车打马,纷纷自四面八方赶来观看她在各种光线中的容貌,爭相攀比著將她圖詩入畫。
可是那些不是真賞,她于他們,不過是件尤物,新鮮過後便是玩物,最後終將不可避免地成為棄物。后宮三千,三千被遺棄的靈魂,還有什麽是比那些更生動的述說?宮門一入深似海,從此蕭郎是路人。
不。我不要當她的路人。我是她的清風。我要去救她。偌大的皇城,九千九百九十九間恢恢殿宇,我看不到它們的莊嚴和宏偉。我搜尋的眼神,只專注著一株羸弱單薄的白蘭。一間一間,我席捲著尋找。終於,在一個乾燥的暮春午後,我找到了她。
她被安插在一隻御賜官窯薄胎青花瓷瓶中,頷首垂淚,憔悴不堪。春未盡,楊柳尚搖綠,而我的幽蘭,已經開到花事將了。究竟是誰,這樣狠心,將我的幽蘭橫腰折斷?望著她的樣子,心痛、無奈、自責,我忍不住心中一酸,隨即一凜——也許是冥冥之中,我已知曉不久后命定的長別。
勉力收拾好情緒,我正要帶她離去,突然,宮中走了火。熊熊的火舌肆意舔舐,所及之處一片焦黑。囂張的火焰,在乾燥的宮掖內廷轉瞬之間將空氣燒成一片窒息。火力越來越密集強烈,我已經身受重傷,捉襟見肘,左右突圍不出。漸漸的,可容我轉圜的餘地越縮越小。我已經身陷絕境。
猙獰的火神,是我的魔星。火星子,我一口氣便能輕而易舉地吹滅。可當星火形成燎原之勢,我不但滅不盡它,恰好相反,我越反抗火勢越盛。“面對火神祝融,風是不能動彈的,否則自己也會葬身火海”。皇父曾經這樣告誡過我。
可是,這次不同。我必須挺身而出。
因為我身後,還有手無寸鐵的幽蘭。
就算灰飛煙滅,我也要帶她離開。是我欠她的,這場滅頂的等待。
焦黑的灰燼中,我用盡最後的真力,氣發丹田,化為一聲震徹雷霆的咆哮怒吼。滾滾的沖天火光中,我呼嘯奔騰著,攜著我的幽蘭逃出生天……
她在我溫柔的懷裡,已經奄奄一息。我是多么心痛,可是我沒有眼淚。風是沒有眼淚的。
我經過山,山為我沉默。我飄過海,海為我洶涌。我穿過云,她們聚攏起來,為我和我的幽蘭,灑下漫天的淚雨。可是,太遲了,不是我要的及時雨啊。
終於,我抱著她回到了我們的山谷。滿含深情地脈脈凝視,深邃的溫柔,仿佛要將她所受的一切委屈和不幸全部消融。可是,抵消得了么?
她看起來是如此的,弱不禁風。曾幾何時,連我這最溫柔的懷抱,她也已經禁受不了?眼睜睜的,我看著她枯萎的花瓣,一片一片,無力的凋零,像斷了翅的蝴蝶,我卻再也捉不住。
很多很多年后,我依然忘不了——那一個春意盎然的三月天,明媚的山谷,我們的家,天旋地轉幻成殘紅滿地的修羅場——我的幽蘭,靜靜地死在我的懷裡。
凄清的晚風中,花如雨落,雪似雲起。
我的心,冰凍在那片零落的三月芳菲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