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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新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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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石板道路上两旁侍卫林立,穿过汉白玉石雕栏杆的甬道,便到了乾清宫。
进了乾清门,入目是四四方方的小院。小侍卫低着头,不愿让别人瞧见自己的面目。
他对这里面的道路无比熟悉,早已不会对内里金霏华贵的饰品起好奇,匆匆路过珐琅香炉和金漆雕龙屏风,踏过几道门槛。一路上未受到任何阻拦,直冲南书房内。
进了男书房,小侍卫赶紧做礼拜见。
桌案前的,一男子正伏案书写。他的身后是装饰用山水画和书法作品,刚劲有力出自名家之手的。斗大四个大字跃目于小侍卫眼中——克己复礼。
小侍卫只敢虚虚一望,便飞速低下头去,跪拜在桌案前的空地上。男人没有发声,只有毛笔蘸墨书写在青松纸上的声音。
小侍卫张口,将自己提前打好的腹稿讲了出来。
所见所闻,皆是公主在赏花宴上的事情。事无巨细,连同公主府上用的什么酒,盛菜的碗碟是镇南瓷器还是普通瓷器,都一一说了个干净。
等到说完这些,小侍卫口也说干了,口干舌燥极其想讨一碗水喝。他抬起头小心瞧了一眼坐上那位批折子的大人物,却看见他依旧在看折子,似乎对这些话并不在意。
男人停住手上的动作,抬起头,向面前的小侍卫问:“所以她真借口身体不适?”
小侍卫忐忑道:“是这样。”
“这么明显的借口,在场怎么无人戳穿她。”
小侍卫怯怯接道:“她贵为公主,您的亲妹。还不是看在皇帝你的脸面上,大家陪着她玩乐罢了。”
“真要是依靠着我,她就该直接把闹剧结束,狠狠毒骂季首辅。”
小侍卫头埋得更低了,他想到平日在公主府,公主待他的好,不由得说了几句好话:“公主怎敢滥用皇权身份压人?她对身有官职的人,从来都是只是耍耍嘴皮子,不敢招惹的啊。”
这句话像是讨好了皇帝,他轻笑了一声,又问:“你说她中意李家那个郎君?工部的一个不成器的小吏。”
小侍卫也难以回答:“说是中意,公主也未与李少如多亲近。但是论相处过的男人中,李少如确实是最近公主身前的了。”
“真的没有其他人了?”
“陛下你也知道公主身体病弱,性情古怪,她实际上并没有多少交心的好友。”小侍卫叹气。
小侍卫并不知道皇帝此时作何表情,只当他是关心亲妹婚事罢了。公主也到了婚嫁年龄,皇帝多担心些也是正常。
“你且抬起头来,去喝口水歇息一会。”皇帝的声音从小侍卫头顶传来,温厚沉稳。
“谢陛下。”小侍卫说完起身。已经有宫女候着把水和桌椅递上来了,伺候完他入座,宫女便告辞离去,南书房只留他们二人。
小侍卫这才看清这朝新帝的面目,他样貌与公主有三分相似,都带着一双巧笑倩兮的美目,据说继承自他们共同的生母静姝妃子。除此之外,他简直与公主天差地别。
公主若是被比喻成脆弱且带贵气的瓷器饰品的话,那新帝便是文静且内敛的书房事物。
新帝过于年轻,让人觉得与如今的地位极其不匹配。要想当今王爷都有四五十岁了,上任皇帝登基时也是四十多岁的时候。
这位新帝名常稷,国姓王。年纪轻轻仅二十五岁便登基,从若干皇子中杀出一条血路。杀了两位皇子,流放一位,封地一位,才有了如今的皇位。
显然是极为凶狠富有戾气的人物,小侍卫却觉得他的气质过于温和。犹如学堂里行事亲切的教书先生一样,远不像外界传闻的那么可怕。
想必细听公主的事,也只是宠爱亲妹,担心她罢了。小侍卫不禁想。
皇帝仔细阅览折子,纸张挡住了他的面目神色。他低着头,边看边问:“那季首辅同公主聊了些什么?”
小侍卫放下杯子,答:“公主与季首辅在亭中聊天,不让人前近身。但是属下时刻观察,见公主神色愤怒的走了出来,想必是发生了争吵。”
“后来呢?他们又有什么动作。”
小侍卫细想:“后来公主再没搭理季首辅了,倒是在宴会上戏弄了他一番。”
这些事情就如刚才汇报的一模一样,公主和季首辅发生争吵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了,小侍卫不明白皇帝为何要再三追问重复。
小侍卫是直属于皇帝管辖的一个暗桩,他能力不足,做不了什么大事,只能做做听取情报这种事。自从公主离宫住进公主府,小侍卫就一直被安排潜伏在公主府内,定期前来汇报一次。
皇帝吩咐:“你且下去吧,最近多注意公主是否和官员来往结交。”
小侍卫且疑惑,却知道自己绝不该多问,于是告退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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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小侍卫走后,王常稷疲惫地揉了揉额角,翻出一堆奏折里的信封来。
信封是季知行写来的汇报总汇,他闲时喜欢微服巡视东新城,查看市场动向、货物流通和民生,并且把所见所感编写成信,交给王常稷做参考。在这个天子目不及脚下的时候,王常稷最是需要这种为社稷鞠躬尽瘁的人。
现如今,他觉有几分不敢信季知行了。
就因为几个月前暗桩递上来的那一句:内阁之中,反贼,皇家血脉不正。
内阁之中统共就六人,如果内阁都出了反贼,那他这个皇帝的位子大危。这份情报来自一个暗桩,他身份过于隐秘,潜伏于朝廷之中。递了这么简单的信后,便没有踪影。
对于这份情报,王常稷无法断然相信,也不可不信。自从登基之后,他的位子就没有安稳过。夺位时多疑少决的习惯残留到他登上皇位的时候,只是怀疑内阁的代价太大,他需要慢慢核实调查。
王常稷仔细看着季知行信上秀气飘逸的字迹,隐隐约约之中,他似乎从字里行间看见了皇家血脉这四个字。王常稷叹了口气,自己现如今心绪不宁,是什么都做不好的。
所谓皇室血脉不正,说的就应该是他这个皇帝了。
上任皇帝孝武帝后宫充裕,爱四处游玩,宠幸民间女子。王常稷的亲母静姝妃子便是这么充入后宫的。
静姝妃子本是清白官家女子,以为微服私访的孝武帝只是普通书生,便与之私定终身。后与孝武帝风流一夜后带孕入宫,未曾有过正经入房记书。
有人推测月份,怀疑王常稷并不是孝武帝之后。没人敢在孝武帝面前大声说出来,但是言论风生。
在流言影响下,王常稷这个儿子日日呆在孝武帝眼下也算是讨嫌,静姝妃子自请将王常稷送出宫外受名师教导。自小出宫,加上孝武帝子嗣众多,可以说王常稷从未与亲父孝武帝亲近过。
直到静姝妃子凭借自己本事,得到帝宠,怀上了记有入房记书的王昭昭。再加上静姝妃子的一番手段运作,才让孝武帝记起有这么个儿子。王常稷有了存在感,能有正儿八经的皇子待遇,记入谱中,有了继承皇位的资格。
尽管如此,在世人漫天流言和父亲的冷眼相待之中。王常稷都怀疑过,自己是不是真的不是父亲的亲生子。
血脉问题至今是个疑点,毕竟当年在民间发生的风月事,谁也说不准。
血脉问题在夺位时期还狠狠闹了风波,又被王常稷以铁血手段镇压隐瞒了下去。改朝换代,渐渐没人知道这些旧事。而真正清楚王常稷是否是皇室血脉的,就只有静姝妃子和在静姝妃子膝下长大的王昭昭了。
在母亲去世弥留之际,王常稷一直在追问自己到底是不是孝武帝的亲生子。母亲神情涣散恍惚,一直在念叨女儿的名字,一声又一声的昭昭。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母亲都不曾给出王常稷答案。
虽然王昭昭一直装作天真烂漫,什么都不知道的模样,但是王常稷心中隐隐觉得,自己的亲妹妹一定知道真相。那是出于一种对她自小便拥有全部母爱的嫉恨,更是对血缘亲情的坚定信任。
为什么母亲临死前会念妹妹的名字,而不是多与我说说话呢?就因为我不曾在她身边陪伴,不是在她眼皮子下长大,还是因为我没有孝武帝的血?王常稷心中涌现出痛苦又酸涩的情绪。
他想到了自己的少年时,在偏远封地苦读。他对宫中的皇子皇妹不曾信任,觉得他们与自己毫无血缘关系,只对母亲有着依恋。听闻遥远宫中诞生下一个与自己血脉相连的亲妹妹,自己多了一个可以依恋的人。那种惊奇、嫉妒又倍感奇妙的心情,他这辈子都难以忘怀。
如果反贼要以血脉不正为由推倒自己,最可信的证明人就只有自己的亲妹王昭昭。想到这,王常稷看着窗外宫殿一角的琼楼玉宇,心中渐渐凶狠起来。
一直以来,为了维持自己良好的风评,打好新继位的根基,洗掉夺位之时凶残血腥的印象。王常稷一直表现出自己厚爱亲眷,礼贤前朝旧臣的表象。实际上他在一点点拔除旧臣权力,也防备着每一个人。
他发现自己和妹妹有种超越血缘的关系,都是这旧宫殿里走出来的故人。他们这对亲兄妹没有留下多少温情的记忆,如同最熟悉的陌生人般,有的只是宫殿里沉寂隐秘的密谋、足以致人死地的往事。
或许杀了知道这一切的人才是最好的解决办法。王常稷盯着窗外出神,不自觉冒出这种想法,他总是在无意识之间做血腥的决定。但很快,他又打消掉了谋杀自己亲妹的凶恶念头,他还没要做到这种地步。
想到暗桩提及王昭昭的种种出格行为,她明媚艳丽,以身体病痛常做谎言和借口,不拘礼仪,看上去荒唐胡闹又如此自由。说不定为了继续玩乐下去的权力,她真的可以出卖我,她做出什么事情都是不奇怪的。
在巨大的权力和金钱面前,这世界上有什么是不可以舍弃的呢?王常稷看着沉重的棱窗雕花忽而在心中说道。